艾什历2873年,11月3日,晚09:33

「接下来插入二则晚间简讯:

于上个月31日日由北Ⅲ峡谷C入侵基地北Ⅳ居民区的约600余头眷族,在基地引以为傲的骑士,代号‘星期五’的英勇迎击下,已被全数歼灭。同时,修复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积极展开,预计3个工作日后即可令居住于入侵中心区域的三万疏散平民重返家园。此外,今日上午起在西Ⅸ主岩脊展开的第二次围攻作战……」

“看起来情况好转了。”缘时御枫(Kaede Enjio)端起盘子朝餐馆角落的双人桌走去,一路继续听着吊在头顶的扬声器放送新闻,一边带着一贯的营业性质朝客人搭话,“前两天装难民的列车过境的时候大家都吓坏了,人心惶惶,餐厅也没生意。”

“……”

“不知道这位‘星期五’大人出了这么多次勤会不会心力憔悴。我听说骑士比起正常人强韧了不止几倍。”

“……”

一名青年坐在靠墙一侧的座位上,身材消瘦,额头上带着冬天不常有的汗珠。

大概是刚刚结束工作吧,枫想着。

不过这个先不提,他根本是一副对枫的搭话爱理不理的样子。

又或者是他根本就没听自己说话。

这样的人也不少见。

枫这么想着,把餐点从送餐盘端到他面前,刻意在桌上磕出了些响动。“炸鸡一份。”

青年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睁大双眼,机械地抬头朝枫做出笑脸,从桌旁的餐具栏中取出刀叉切割起第一块鸡肉,又回起话。

“抱歉,刚才在想心事。你明白吧?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时不时就会这样,想起以前的做过的蠢事。”

“哎哎,没什么,只是这间餐厅今晚太冷清了,不自觉想和客人你说两句话……这么一说我才该道歉。”

“哈,到现在也只有我一个客人,确实有够冷清,平时一直都这样吗?”

“从自己当班起算是第一次。”

“那我真是个灾星。”

“您这么说的话我可要架不住颜面给您打折了。”

“好好,我这就打住。”青年说着叉起一块碎肉,“还是热乎乎的炸鸡好吃。”

他对待刀叉与食物时的动作称得上谨慎又精密。

枫很少看见有人这么吃饭,就在桌旁不自觉多站了一会。

“嗯?”青年意识到枫盯着自己纹丝不动,抬起头试探着做出礼节式的赞美,“——啊啊,很好吃,缘时御小姐。”

“谢、谢谢。没有的事,只是合成肉,不是什么优质的食材,步骤也是按培训的时候那么来的。”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窘迫地摆手。

他大概注意到了自己的胸牌,枫想着。

少有客人真的会用胸牌上的姓名称呼自己,不过这完全正常,毕竟是不需要知道名字也能做成的买卖,没必要去特意关注某个服务员的名字。

“现在基本也没有不卖合成肉的餐馆。况且啊,要真的是因为食材或者不遵守规章步骤才这么好吃的话,那就勉强算是足够被抄家的大问题了。”

“哎,真的吗?我听说边境基地的士兵们吃得上活物。”

“那倒真是能吸引人入伍。”他想起什么似地点点头,“说起来也确实有不少人第一天入伍的时候提起这种事,还都兴冲冲地扎堆跑去食堂参观来着。”

“这么说您是军队出身了。”

“勉强算是,没有在那段日子里上阵杀过敌,只是个偶尔负责包扎缝合的医疗兵,没什么实际经验,所以别‘您’来‘您’去的,我当不起。”青年继续吃起自己的饭来,“另外除非有人想出办法料理那些死了也不会消散的食尸鬼,那当兵的也没什么新鲜活物可吃。”

枫的确没见过那些被叫做“鸡肉”的食物在活着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这个年头也没有人真的见过。

想到这里,她记起前几年在新闻上看见协会的科学家们成功还原出数种昆虫活体时的那股不明就里的振奋。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那些再也没发表过什么重大突破的学究们大概也还是只能造些苍蝇出来。

枫感到可惜。

在现在的读者看来大概有些可笑,但枫由衷地觉得鸡是一种神奇的生物。

书本上的复原插图总是会为它们涂上五颜六色的肤色再画上圆润流线的头颅,最后以泪滴状的尖锐喙部作收尾,带膜的双翼和修长的腿部则进一步象征着它们高效的掠食能力。她甚至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本协会出版的《旧世代鸟类启蒙图鉴》里关于鸡的章节的结束语。

「可以想见,能将这类高效掠食者驯服作食物来源的旧世代人类有着高度发达的文明,遍布全球的遗迹也多次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

那时她在念小学三年级,读到这句时,觉得自己的祖先们非常了不起,兴奋感在胸口翻滚不息,还立志在长大后要做走出云层探险的考古学家。

当然这和现状无关。

现在的枫连基本的高等教育也受不起,还得在饭店端盘子做饭来帮衬着养活自己和家人。

“在想心事?”

自己又走神了。

“对不起。”她眨眼,下意识地在胸前抱紧送餐盘,“夜班有点没法让人集中精神。”

“很辛苦吗?”青年停下刀叉,试探着继续轻声问她,“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

有一小会,枫想诚实地回答“是”。

“缘时御小姐?”

“——没有,只是我容易开小差。”她抱着送餐盘后退两步,顺势倚在另一侧空餐桌的坚硬边沿上,“哎哎,还是客人多一些的时段好,只顾着把东西下进油锅再送上餐桌的时候不会分心想其他事。不像现在,除了客人你就没有别人。”

后腰传来一阵与疼痛似是而非的触感。

青年侧头打量了枫一会,又朝空无一人的餐厅扫视一圈,“既然没有别人,现在也不用干活,干脆坐下休息如何?”

枫确实早就该换班休息了,只是排在她之后接班的凯瑟琳迟了半个多小时也没到,她就干脆留下来多领一份时薪。

现在过了四小时,再一个钟头这家餐厅就会关门。枫不知道夜班时段会有多少客人来,但过去的四小时除了眼前的青年就没有一个人上过门。

她最后看看周围,暂且选择在青年对侧的座位坐下稍作休息。

坐在这家餐厅里唯一一名客人面前可说是自然的选择,也可说是不太自然的选择。只是,枫觉得头顶投下的冷色灯光令人心情不佳,空荡的桌椅和窗外的漆黑夜景也加重了这一印象——于是她决定这种时候还是坐在一个吃着饭的大活人面前更自在。

青年见状放下刀叉,像是想要继续打量枫的样貌。

勉强算是能够习惯的小事。

时而有来用餐的男人会这样盯着看她,再用大同小异的方式搭讪恭维。

枫一度对那种视线感到恐惧与不可思议。

他也想要那样做吗。

啊,想起来了,那些为数不多会用姓名称呼自己的客人,往往也是在这种时候才开始的。

念及此处的枫登时有些难过,不觉移开视线叹起气来。

“我们是不是在以前见过?”

“——噗哈。”

被压抑感浸没的忧郁服务生兼厨师全然没有想到对面在这一步还是用了这么老套的搭讪词,一时意外。

“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吗。”青年眨眼。

“你是我见过第一个真的在搭讪时用这句话的客人。”

“原来如此。”他割开最后一块肉排,继续仔细观察起枫的眉眼,“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你确实像是那些旧世代留下的无用塑像那样……我的意思是,对,你的确相当漂亮。但说实话,我只是以防万一,以防万一才问一句。毕竟你看,搞错一些事的后果有时候挺严重的。”

有些突兀地,枫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异物感升至胸口。

“等等,那个,搞错什么?”

“没什么。”

这份感觉和他在形容自己时作出的奇妙比喻毫无关系。

这个青年并不是因为她所想的那样才观察着自己——不是什么坏事,但枫不知道他的意图为何,进而无法安心,循着本能紧张起来。

“……?”

“好好,不管怎么说,外貌确认得差不多,上一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可以肯定,算是让人松一口气。”青年不作答,而是在最后对枫上看下看一番后,埋头吃完了碟中的食物,“顺带一提,你在家务这方面应该算是进步不小。”

“我们之前不会……”

枫再三在心中回忆,确定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青年。

“啊,你不会是想问我刚才问过的问题吧?”青年的急于打断并没有让枫感到不快,甚至令她暂时松了口气,“‘我们是不是真的在以前见过?’、‘是不是只是自己忘了?’之类的?”

她点一下头,等待青年的回答。

“哎,这个挺难回答的。”青年抿起嘴,“我猜你肯定能确信我们从来都没见过,对吧?”

她不自觉地又点一下头。

“你看,我就说。这意味着你现在能接受的回答就只有你想听的那种……而我不知道你具体想听哪种。”

“我只是希望您能告诉我这一个问题的答案就好。”枫困惑地摇头,“您就这么涉及到别人的个人问题又转眼间守口如瓶,怎么想也实在有些让人接受不了。”

“唉唉都说了不要‘您’来‘您’去的,搞得我像是什么老头子一样……你只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能满足,是吧?“青年苦笑,顺手从口袋中掏出一叠零钱放在桌上。

她再一次点头,没有去清点餐费。

“好好,那我回答你:对你是‘否’,对我是‘是’。如何,满足了吗。”

和大多正常人一样,枫不喜欢这种故弄玄虚的答案。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我也没办法,这已经是最简明扼要的实话了——好,你得到了答案,我还完了人情——现在饭也吃完了。”青年在吃干抹净的餐盘上端正地摆好刀叉,又起身送至倾倒处,“可喜可贺,感谢招待。”

“人情又是?”

“和你之前所有想问的事情一样,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谁的人情?”

青年在倾倒处放下餐盘,语气忽地降温。

“这就反过来涉及到我自己的个人问题了,缘时御小姐。”

“我只是——”

“换句话说,不要继续多问,明白吗。”

“……”

“我在问你——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

看不见他背对着自己的表情,也看不见他双手的动作。

寒冷感不觉溢满空余两人的午夜餐厅。枫并不相信什么午夜杀人犯的无聊传闻,但一瞬间,也只有一瞬间,她确实地感觉到某种深刻而扭曲的恐怖。像是某个声音在悄声说话,告诉自己他转过身来时将掏出手枪击穿自己的胸口,拿出匕首捅烂自己的肚肠,切断自己的双手,在自己的血肉从口中散乱流出濒死挣扎时低声告诉自己不该触及别人的秘密。

她对这些妄想有着何等荒谬的低概率有着充分的认识,可心跳还是剧烈到充耳可闻。

也只有心跳剧烈到充耳可闻。

身体维持沉默与静止,恐惧感几近完全麻木。

“——好,明白就好。另外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心情不好。”青年苦笑着回身开口,“你明白吧?偶尔想起自己以前做过的蠢事的时候就会这样。”

“是我一时好奇才多嘴。抱歉。”

“得啦,好不容易打好的关系就这么又拉远了。”他耸耸肩,叹着气朝门口走去。

“期待下次光临。”枫如释重负地看着他走过自己,“这里靠近边境,晚上不太安全,走夜路时请小心。”

“多谢忠告。不过实话说,最近夜里偶尔会出没的那些食尸鬼比起以前可是好对付不少。”青年在门口停下脚步,“对了,如果巧到还有下次,我希望咱们互相之间能用名字来称呼。我叫劳尔(Raul)。”

“要是有下次的话。”

“嗯。有就好了。”这么说着,青年推门离开了餐厅,“再见,缘时御小姐……是个好姓。”

枫盯着他离开的背影不放,但像是单薄的风中落叶那样,自称劳尔的青年眨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她不可置信地眨眼,胸口深处觉得空落落的。

略显苦涩的煎熬感令肠胃没有来由地搅成一团,恍惚间竟生出某些事自此为时已晚的荒唐预感。

枫想要追出餐厅。

追出去,去找到劳尔,去抓住他的肩膀,去大声问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根本就要追出去了。

甚至连出门之后感觉到的冬日凉意都已提前在背脊滑过,腿脚的摆动也化作原地打转的颤抖,随时都能向前跨出。

可她最后也只是在胸前抱住餐盘,原地站上了不知多少分钟才回过神来。

好在没有别的客人上门。

再然后?再然后,直到这班夜班也到点为止,她才在临走前去收下了留在桌上的钞票。

当然一分也没有少,反倒是多出来一颗石子。

枫把石子从硬币与纸钞间拣出,放在手中观察。

轮廓像是随处可见的碎石。通体泛黑,表面的细微棱角颇多,仿佛有一层天然釉质般光滑,以至能够轻易折射出头顶的白色灯光。除去些许白色粉末附着在其上外,触感总体来说平凡无奇。

枫在立志成为考古学家时借着公立图书馆自学过一些粗略的入门地质学,她觉得自己认得这块石头是什么。

“……‘黑曜石’?”

未曾走出过这座小镇一步的少女从未有机会触摸过真正的黑曜石,反复摩挲也推敲不出结论。

不过如果是的话,这块石头的意义自然和随地都能捡起来的东西没有相比的可能。

这个时代不流行旧时用精加工后的矿物晶体作饰品的风潮,但稀有矿物一类的东西还是会被人拿来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就像现在手中的这块,没有铭文和其他任何有特殊意义的装饰,只是原封不动地带在身上,像是某种原始的纪念品。

劳尔大概在掏口袋时不够仔细,枫想着。

但如果自己没有像个胆小的妄想狂一样半天没去收钱,这块石头八成也不会留在这里。

枫最后将它放进自己的长裙口袋,又检查一遍电灯与大门确实都被关上,便紧贴着路旁的灯柱与投射下的灯光踏上归途。

今晚非常安静,一般偶尔能够在经过路边住宅时听到的人声未闻一许。

毕竟是最后一班夜班。

她一如往常地低头走进下一条小路,再走一会就是自家了。

迈入拐角,视野中折射出路灯照亮的溪流,细小而苍白。

地面的沟壑闪烁着。

由暗红色构成,突兀而毫无预兆地进入低垂的视线。

在砖块铺就的粗糙地面流淌开去,被缝隙所隔再度扩散。

但这没能让突然浓郁起来的气味好闻半分。

是血。

而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直接在路上汇成水流的大量血液。

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午夜已至,枫在淌遍行路的血流面前也未立即停下脚步,或是惊叫着开始四处求救。

她茫然地看着这片血流继续埋头走路。

然后。

事不关己般,她突然间想到什么。

就像是某个声音在悄声说话那样。

事不关己般,想到了什么。

这其实不能算是毫无预兆,她想着,低头继续在尚未染上血流的砖石上行走。

在先前的那片寂静里。

或者更久之前,从自称劳尔的青年在餐厅现身的时候。

从那些瞬间起,这样的事可能就算不上是毫无预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