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男孩的身体还是有诸多不便的。
譬如在晚宴上,我的头顶只能够到大多数的宾客的肩膀。
生前的身高是一百八十公分,以现在这种视角在人群之中穿行可以说是非常地不习惯。
这个世界的皇家晚宴似乎是在宴会厅中的一张超长的大桌上进行的。
威廉二世坐在首席位,然后宾客依次在两边按照身份落座。
我坐在了长桌左侧第五个位置,右手侧似乎还有将近20个人。
妮拉莉丝理所当然地坐在了父亲的右手边第二个位置,紧挨着哥哥。两人对面分别是皇后和第二皇女。
第二皇女今年19岁,头发的颜色倒是有些偏向费多罗夫家族的赤褐色,不过眼睛依旧是和父亲一般的碧绿色。
遗传这种东西我没有学好,此处禁止提问啦。
第二皇女伊丽莎白看上去要阴沉很多,面无表情的同时吃东西也是小口小口的。
对于宾客的祝酒也只是礼节性地举起杯子冷淡地示意一句而已。
嘛、毕竟已经是成年人了吧。
见识得多的同时心性也会产生改变,更别说是在宫廷这种暗潮涌动的地方了。
顺带一提,这个国家公认的成人年龄是17岁。
对于带有“7”的数字会很在意吗……进行魔力测试的年龄也是七岁。
“是致敬在开国传说中活跃的七位勇士。”
当我后来拐弯抹角地询问莉莉娅时,她如此回答道。
说到那位兽人女仆,现在正在和其他的侍者一起站在长桌旁边待命。
佣人之类的身份是不能上桌的,也不能享用皇家厨师制作的佳肴。
其中莉莉娅似乎也不怎么受其它仆从的待见,难道这个世界也存在着所谓的种族主义?
不过、似乎那些人都有一些畏惧她才因此疏离。
那家伙应该能妥善处理好周遭的一切吧。
我向她投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目光,端正地站着的她也以毫无波动的眼神看了回来。
行了,到时候准备一些东西犒劳一下她的辛苦吧。
初来乍到、笼络“人”心可是很重要的。
我一直慢慢悠悠地吃着被呈到面前的食物,多亏维克多的餐桌礼仪学得十分优秀,我才能在这样的大型社交场合游刃有余。
这个世界的菜肴、怎么说呢……整体口味偏甜,就像是以前听说过的英国的料理一样。
肉类和蔬菜也都是一些口感奇特的东西,我尽力不去想它们生前是怎样的姿态。
因为据我所知、这里的生态可是千奇百怪的……虽然味道尚令人满意便是了。
我把头转向妮拉莉丝,发现她正在大块朵硕、如同猛兽一般消灭着自己盘中的食物小山。
……这可没多少皇女的样子了。
再看皇室的其他成员,皇后以同样责备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女儿,皇帝和皇子则是前者笑呵呵地看着小女儿、后者伸出手去抚摸小妹的发丝。
二皇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好一副明朗的家庭关系图。
虽然为人正直治国贤明,但是让家庭成员有了不满可是很危险的噢,皇帝陛下。
我继续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那个红发男人的身影。
大概是带领护卫队去执行巡逻任务了吧。
绝佳的行动时机。
如是想着,我向身边的人示意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先行退场。
前些天发生在公爵之子身上的事故在皇宫里人尽皆知,刚好可以作为我的掩护。
贵族们见是小孩子主动提出的请求也就爽快地接受了。
临走前我不忘叫来一旁的侍者悄悄嘱咐他说自己身体不适但不想错过美食、所以请每种都打包一份送到房间。
安排妥当之后,我便趁着莉莉娅用水魔法处理醉酒的客人的同时从边门溜出了宴会厅。
夜晚的皇宫庭院一片静谧。
灯光从城堡中大大小小的窗口透出,其中要数方才我离开的晚宴厅最为辉煌。
因此、虽然外面寂寥无人还有些黑,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一感觉在我到达塔楼下的时候彻底消散在夜间的薄雾中。
塔楼是在战时皇宫里的人们用来避难和瞭望的地方,因此建造地十分偏远。我差不多走了两三倍“饭后散步”应有的路程才来到这里。
由于是为了抵御入侵而建造的,所以内部结构也是非常地复杂。
楼梯是左旋的,据说是为了让入侵者们难以一手攀着栏杆一手拿着武器进攻,而由上而下防御的士兵们便可以很轻松地左手扶墙右手持枪战斗。
塔顶是一个相对宽阔的空间,有一些石头构造的屋子。另一端是一个升降梯,可以前往更高层的瞭望台。
塔身里非常非常黑,我也是闭着眼睛硬着头皮爬了好久,怀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脏才到达了顶层。
借着一些月光我只能勉强看得清室内的构造,让人不禁想要是会火属性或者光属性的魔法就好了。或者最简单的,从皇宫里顺个油灯出来。
我用手摸着墙壁走到尽头的露台——就是维克多掉下去丧命的地方。
把一个瘦弱的九岁男孩从几十米高的塔上丢下去应该不用费多少力气,但是良心上的债难道不会很沉重吗混蛋。
那间密室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我在露台两侧圆弧形的墙壁上摸索着,偶然间触到了一块松动的石砖。
我心想“可算给我找到了”就把它抽了出来,结果整面墙都在我面前轰然倒塌——
声音响得能够把死人吵醒爬出来投诉扰民。
啊,难道应该是往里推的吗。
灰尘和砖块散了一地,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才想起用水幕遮挡住口鼻不至于将颗粒吸入肺部。
烟尘散去之后……
一堆废墟的背后是一个密室。
那些影像实为记忆的碎片。
密室里跳动着火烛的影子,但好像没有人在里面。
我悄悄地跨过障碍迈进去,发现这个密室并没有多大,仅可以容纳七八人而已,倒是放着一张看上去很舒服的丝绒大床,占去了过半的空间。
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很多女人的画像,我并不知道她们是谁。可能是历代皇帝的情妇吧。
我打开床头柜,一堆各式各样的特殊用途器具映入眼帘,刷新了我对于这个世界贵族癖好的认知。
我认真地挨个拿在手上分析了一番,产生了无数“啊,原来还可以有这种构造的吗”“话说能用得上这个的绝对不是人类吧”之类的内心独白。
当然拿取之前都有好好地用水魔法清洗一番。
余光突然瞥见床脚有什么东西在烛火的照耀下反射着金光。
——是一枚金色的扣子。
上面用浮雕刻画出一只狮鹫的图样,是没有见过的徽记。
回去问问莉莉娅的话可能会有些眉目。
放在手心的这种质感……这颗扣子是纯金的吧。如果是皇后掉的那也说得过去。
这个就可以当作“证据”了吧。用来搏倒谋害维克多的凶手、确保我的安全——
虽然本来以为证物会是一条胖次什么的,不过这个应该更有力才对。
我把金扣子放进礼服胸前的口袋,心说该赶紧离开这里回到宴会上了。
晚宴结束之后还有舞会环节不是吗?妮拉莉丝有说过在等待我之类的。
不能让她失望。
刚刚一只脚踏出密室,一阵脚步声就将我的身形吓得钉在原地。
十分沉重、缓慢、有力,夹杂着金属的碰撞声。
来者身着甲胄体型强壮,并且是男性。
脚步在楼梯口停了一会儿,我趁机溜到了露台上,紧贴着墙的外壁站着。
“柯克兰少爷?”
我的血温度降到了冰点。
是下午在会客室听到过的、那个酒红色眼眸的男人的声音。
他来这里干什么?不对,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仿佛失去了对一切的感知,只觉得自己怀揣着一颗快要炸裂的心。
“我知道您在这里,巡逻的卫兵告诉我了。快出来吧,大家都在等您回去。”
……
鬼才信你啊。
是想让我从藏身处走出来,然后好一剑削掉我的头吧。
“柯克兰少爷?您没事吧?”
接着是一阵锐利的金属摩擦声。
这家伙拔出了剑。
虽然我已经掌握了一定程度的攻击魔法,但是以这副身躯要对付皇家护卫队长还是太过于勉强了。
我屏住呼吸,听着铿锵的脚步声继续往露台逼近。
一阵锋刃划过砖石的声音。
他一定是发现了倒塌的墙壁,因为脚步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住了。
“……您还真是动静大啊。这样一来我们不就不得不另寻去处了嘛。”
他居然发出了有些无奈的笑,一定是已经愤怒到极点了吧。
接着是砖石翻动的声音,他应该是跨进了密室去查看情况。
我从墙壁边缘探出头看了一眼,果然走廊上已经没有了人影。
没有时间了。
也别管自己的脚步会不会惊动到他,抛开一切——狂奔吧!
等到那对小孩下杀手的屠夫来到露台我可就无路可走了。
我一路冲过走廊,几乎是飞身跳下一级级旋转楼梯,完全不在意身后是否传来了喊叫声或者脚步声,只是一心专注在奔跑这一件事上。
我的肺部、骨骼肌都超负荷了,整个人喘得厉害,没有好好锻炼过的躯体就是弱不禁风啊。
但我说什么也不能歇脚休息。
恶魔就在身后,我只想赶紧奔向温暖的光明。
我跑出塔楼,向皇宫奔去,以比来时快上十倍的速度冲进大厅,将门在身后重重地合上。
终于回到了明亮的灯火的怀抱中。
我靠着门让身体自然下滑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
即使是冬天,我的白衬衫也早已被汗液浸了个透。现在它们冷却了下来,贴在身上令人十分地难受。
我的每一次呼吸喉咙中都有血沫的味道,胸腔也疼得不行,但我心情却十分振奋。
活下来了……。
回房间整顿完毕、换了一身新的礼服之后,我便推开了宴会厅的门。
如意料之中的、盛宴已经结束,大大小小的碗碟已经被撤走,长桌也不知所踪。
现在宴会厅摇身一变成为舞池,贵族男女成对携手在其中翩翩。
皇帝和皇后是中央最为显眼的一组。
皇子也在和一位不知名的贵族小姐相拥起舞。
第二皇女没有参加舞蹈,而是在旁边静静地喝着瓷盘上的杯子里的茶饮。
该怎么说、果然是个阴沉且不合群的女人啊……
简直就让人联想到了生前的我。
虽然我作为独生子并没有遇到过这种宠爱关系造成的家庭困境,但我也非常能体会无法融入人群的感觉。
在一切开始之前就知道结局,为了避免受到或者造成伤害只能远离。
虽说过程是最为重要的,但是见识过终末便无心去体会。
虽然没有资格这么想、但是我擅自对她产生了一丝怜悯。
我把目光从那朵兀自在崖边盛开的百合上移开,投向了一边盛开得热烈的蔷薇。
妮拉莉丝正在跳舞的大人们之间跑来跑去,用满怀期待的目光打量着他们的身姿,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却又总是很快就消沉下去。
啊、是愁于自己没有年龄和身高相仿的舞伴吧。
那么选择就只有一个了——
我去成为妮拉莉丝的舞伴。
她之前表露过这样的意向了吧?而且、公爵的长子也是足以和皇女相称的身份。
维克多这小子有很多跳这个世界的交谊舞的经验,刚好可以为我派上用场。
我侧身穿过一座座旋转的“高山”,走向舞池中间的女孩。
“皇女殿下,我可以邀您跳一支舞吗?”
我单膝在她面前跪下,牵起她的手用嘴唇象征性地轻轻触碰了那只娇小的手的手背。
是原来的世界的西式礼仪。
妮拉莉丝的脸在一瞬间涨得通红。
“汝、汝真是个狡猾的家伙!用这、这种方法来让余松懈什么的可行不通噢!”
嗯?只是很简单地吻手背而已吧。
我明白了,是维克多的脸太过俊朗、导致二者结合在一起的连携威力超过皇女的承受上限了吧。
我站起身,带着和煦的微笑略微低头凝视着皇女那如同绿宝石一般的眸子。
“那么、开始吧。您不是想跳舞吗?”
妮拉莉丝微微一怔,很快低下头去避开我的视线,同时以很小的声音念叨了一句什么。
“约好了哦。”
听起来像是这样的。
什么约好了?让我做她的舞伴吗?那不是乐意之至吗。
“嗯,约好了。”
我如此回答道,却发现第三皇女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仿佛是颗能滴出汁的蜜桃。
这种情况下只有我先领舞了吧。不过、只是舞伴的邀约之类的事有这么令人难堪吗?
这个疑问一直伴随我到舞会结束。
妮拉莉丝的舞步十分娴熟优美,可以看出这位皇女是在自己的兴趣上花了不少功夫的。
不过、搭载了维克多的“插件”的我也不会跟不上她就是了。
回到房间之后,我独自一人站在窗口望向皇家庭院。
没有那个梦魇般的身影。
庭院中间的是一尊白色的巨大石雕,所纪念的人物是罗曼诺夫皇朝的第一代皇帝——彼得·罗曼诺夫一世。明天将进行每月一度的修缮。
我凝视着持剑的石像的背影若有所思。
如果生活在这里的话、会经常见到那个家伙的吧。
对于这里的环境,对方比我要熟悉的多。不用说,势力也比只有家仆在身边的公爵少爷要大得多。
一整支由最精锐的2000名将士组成的皇家铁卫驻扎在皇城里,如果想要以什么理由追缉我简直易如反掌。
这种时候、就应该先下手为强……。
对不起,但我实在不容许还未开始就已结束、还未升华就已堕落,将蝴蝶杀死在蛹里之类的事情。
我再度打开了那潘多拉的匣子,启用了禁断的能力。
——即使只是短短一瞬间,我的胜利布局也已经勾画完成。
接下来、只需要写一封信。
————————————————莉莉娅的视角—————————————————
少爷突然叫我去他的房间是做什么?
啊……不会又是想要做“那种事情”了吧。
虽然他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但在那个名为阿尔斯特的男人身边待久了,谁都会变得阴森而扭曲。
更别说是他的亲生孩子。
我曾经十分害怕公爵府的上上下下,特别是他们父子——只是把我们这些下人当作工具和牲口一般去使用和蹂躏而已。
我憎恨阿尔斯特,但我不会把自己的仇恨转嫁到一个孩子的身上。
……我从未有过自己的孩子,但维克多少爷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毕竟从他出生开始在他身边的就是我了。
虽然只是他父亲为了训练他在那方面的潜能而特意挑选的工具而已。
我看着他一点点被那个男人染上黑色,心中却只有痛苦。
现在、我能做的……仅仅是去满足他的要求。
我猛然一抬头,面前已经是目标房门了。
我轻轻叩响了房门,并出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等你好久了,进来吧。”
房内一片漆黑。
果然是为了“那个”而做的准备吧。
我开始解自己胸前的扣子,想要让事情结束得更快一点。
但是——在兽族优秀夜视的视野所及范围内、并没有人。
“锵锵——!”
突然听到少爷这么喊了一句,整个房间的灯在一瞬间全部亮了起来。
原来是躲在柜子后面的魔力开关那里啊。
面前是一辆双层推车,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我此生都未品尝过的华丽美食。
“莉莉娅也很辛苦吧、佣人的餐点一定很简陋。”
“我让他们从厨房拿来了这些,赶紧趁热吃吧?”
少爷从柜子后面走出来灿笑着对我说。
我的手停在了半途。
他的眼睛扫过我的胸部的时候很明显地瞳孔一缩,是惊讶的表现。
接着他居然完全转了过去面对着墙。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可没说过要你这么做啊。”
太反常了……。
如果是以前的他,不像饿狼一般扑上来是有可能的,但也绝不会害羞地回过头去。
我缓缓系上扣子,低头看向餐车。
这些、真的不是为了谋求任何事而为我准备的吗……
我是怎么了?竟然感到有一丝暖意从心底涌出、在眼窝里化为晶莹滴在食物上。
这可就糟蹋了啊。
“非常感谢您,为了不浪费食物——我会全部吃光。”
“那就好——噢,那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封信,请你给费多罗夫先生送过去吧。”
要说感谢的人是我啊,少爷。
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了,但是这份温暖……谢谢您愿意给予我。
少爷依旧面对着墙壁,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刚刚滑过我脸颊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心底的坚冰化作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