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
暖暖的光均匀地洒在那天午后,天与地亮堂堂的,好似铺上了一层暖和的棕红色棉袄。蒲公英活跃地上窜下跳,到处乱舞,其白色的绒毛伸向四面八方,看上去软软的。波波隆不想伸手触摸。那云彩似的毛被,里面是一方黑棕色的小巧的籽。漂浮在一座暗色底座上。
“又是从哪里学的?爸爸是这样叫的吗?”
声音从“麻婆豆腐戴上红土巧克力帽子状”大房子传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我不学习啦!老头子。”
“什么!?”
……
波波豪无力地倚靠在家长观众席上。要一脸严肃地维持所谓“家长的威严”一边直身正坐以“显示良好修养”显然是一件不那么轻松的事情。
“三等奖……”
他将疲倦的背部整个托付给了绒毛羊靠背,念起了振奋精神的咒语。身边众家长不安分地躁动着,台上不停地传出获奖学生的名单。一幅“期末颁奖典礼”的大红色横幅扯高气扬地飘在颁奖台正上方,俯瞰着在座或忧愁,或平静,或急躁,或狂喜的观众,带着不可一世的嘴脸。他在专心听名字的空当,偶尔会偷下闲瞄几眼那拥有抢眼红色的横幅,那就像巨兽的舌头一般。他等待着,等待女儿波波喃的名字包裹着主持人那富含老态特色的略带沙哑的音线,由那精致小巧的扩音魔道具里传出,长了翅膀一样飞遍这头怪兽的每一处角落、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让这巨兽腹腔里的茫茫人头每个都能听见。
“二等奖……”
身边呼声愈来愈大,甚而传出噗嗤噗嗤的喘息声。作为一名御医,波波豪好容易忍住想要“望闻问切”并叮嘱他切勿大口喘气以防细菌灰尘入口的冲动。但在座者大多优雅沉稳,坐姿端正。人们对上台领奖者投以不知是戏谑还是赞许的目光,一边酝酿着孩子获奖时的心境和表情。
头上看不见没有天花板,而是一片星空,那是一片完全静止的世界。礼堂装饰得花哨极了。这整片天地都是暗色,聚光灯下的颁奖台无疑是最抢眼的地方,其次是那横幅。
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心想。一等奖还在后头呢!在这里就被叫到的话那之后岂不白瞎了。
但他已经是开始不由自主地盘算起结束后空手而归时的“注意事项”。
“德育……重过程而不重结果……重在参与。”他低声念道。波波豪像个学生一样复习着这些词汇。
“一等奖……”
“平等”旗帜下诞生的祖尔拉巴斯,其祖尔拉巴斯第一高中,就读者多为王公贵族,不是因为权力、地位或金币的关系,而是实力。强者孕育而诞生出强者,弱肉强食,优胜劣汰。
此刻,偌大的大厅忽的安静了,这让整个会场变得空前空旷。
波波豪前倾着身体,忽的,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丝毫不关心在意似的轻咳了一声,坐正了身子。眼睛一会盯着主持人的音扩声——一个薄膜似的魔道具,可以放大音响——一会又左顾右盼,生怕别人察觉到他的失态而笑他。
主持人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波波……波波……来啊!妈的。”
“多彩云!请多彩云家长上台演讲……”
身后一位女士轻哼一声晕倒了,波波豪回头,看其身边一名男子安置好她之后镇定自若步伐稳健地上台:
“对于小女夺奖一事……”
接着是那女孩子发言,其带着略微的哭腔:
“对……对不起……我也没想到……我要感谢的是……”
搞什么,拿个奖和生小孩了一样。多大点……
说到生小孩,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夜晚,星空较以往更为明亮,澄清。月儿更为皎洁。但就在那个奇妙的说不出有多么优美的时辰,他撞到了云线杆——明明眼前这么亮堂!
他强迫自己回到现实,再一次聚精会神地注意起台上的情况。
事到如今,台下再也没有之前剑拔弩张的战场既视感。家长们要么中了奖,踏实了心情;要么听天由命,不抱希望。他听到台下的亲子们已经在谈论假期游玩有关事宜了。
“无所谓,名利乃身外之物,孩子是家长最宝贝的财富。”他不住这样安慰自己。
耳边再次传来噗嗤噗嗤的声音。真恶心,他想,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四处张望着,想揪出“肇事者”。脚咚咚咚地点着地,这是即使身为御医的他也无法控制的行为。
“龙迎!请龙迎……龙祖主上台演讲!”
一个男子站了起来,登时,全场目光聚集。保持着无比完美的微笑,他缓步挪出“天字一号贵宾席”。
“龙迎的一等奖是买来的!”自扩音器中传出。一声炸响,人们的目光又疾速望向颁奖台,却见龙迎少主本人手执音扩声,气势汹汹地指向龙祖主方向。
“噗”的一声。
音扩声掉落到了地上,“龙迎少主”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子模型。
“小犬整日沉迷如此大不雅的玩意,玩物丧志,神志不清。”龙祖主面不改色地说道。
——
“结果最后还是没有得奖,还以为一等奖后面会有特等奖什么的呢。”波波豪不住嘀咕道。
“得奖有什么好的。炫耀?显摆?”
波波豪一下子语塞。突然之间,他把他那一套不知从什么地方看来的“育儿经”忘的一干二净。
支支吾吾了很久。
“就……就是好啊……起码证明你比他们好。”
“得奖了才能说明我比他们好吗?”她抬头看向爸爸。
大会散去了,人群拥挤,或忧愁,或欢喜,或愤怒,或坦然。午后的阳光不偏不倚,以恰到好处的光明,填满了这世界的每一处角落。
波波豪时不时看向女儿,女儿看着前方,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
……
哥哥整理着东西。
杂七杂八的魔道具,散落在地上,房间里充满了失落和衰败的空气。
“姐……哥哥?”
疲倦的面庞展开了笑容,她摸了摸妹妹的头。
……
“要做什么,去做就行了,别把功课落下。”波波豪这样发话。
波波喃点了点头,眼神低垂。
“爱……”她喃喃。
突然,又好像触电了似的转过身子。
她没敢看父亲的神情,害怕反射性地没有含金量的流泪。
“爹爹——哥哥要去干嘛呢?”
“姐姐她啊……有她想干的事。”
想干的事,干就完事了吗?
多想……多想……多管管我……
……
“特等奖!全国第二名!波波隆!”
“谢谢大家……小女……”
原来,在颁奖台上的风光是这样子吗。聚光灯下,万众瞩目。他抬头,已经看不见那憎人的猩红色印有烫金色“期末颁奖典礼”的横幅。往常,他是多么狼狈地在那醒目的血盆大口下挣扎、难看地四处蠕动,大口喘息的呢?
站在台上的他比早些时候更慌乱、不知所措。
这世界真奇妙。
“哦——豁?波波隆家长这是……流泪了?看来……看来您对女儿非常自豪和骄傲呢!”
满面红光的波波隆,上前牵住爸爸的手,窃窃地喊了声:
“爹爹。”
……
“波波隆家长您好,作为波波隆同学这篇《爹爹,无言的爱》一等奖作文主角,您有什么感想吗?”
“很好……嗯……就这样。”
“果然是无言的爱呢。”
台下哄笑开来,波波隆闪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波波豪。
——
“不管多么忙,爹爹总是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陪着我,伴着我,他就是我的世界,是我的神灵,我的独一无二的爹爹。”
演讲结束,波波隆鞠了个躬,那浓缩起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眼珠,投射出最为靓丽多彩的烟霞,她看向爹爹这里。
台下掌声雷动。
坐在台下,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骄傲的了。多棒啊,波波隆!那是我女儿,看阿,快看她,她多棒啊!
波波豪看着头顶的苍穹,那满是星光点点的黑布上隐隐会有彩虹色的星云浮现,但他定睛一看,那又消失了,他抓不住她。
原来星空并非凝滞不动。
——
“波波隆是我校最为杰出的人才,希望你们这次不要再推辞了。”
校长办公室,坐在校长对面,波波豪愣住了:“对不起……您……在说什么?”
“令爱波波喃那件事,没有跟您商量吗?初高中总共六年特等奖满贯。保送教会直属荒岩大学只是点个头的事情。”
“什么?”
“你等等。”言毕,校长自座位下翻出了档案,“这个……当初家长意见……我看看……波波豪……”
他脑子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进任何东西。
……
“那——爹爹……怎么想呢?”波波隆这样说。
要是连你都走了,爹爹就只剩下一个人啦。
波波豪想着。
“要做什么,去做就行了。”
为什么?
放手,是最好的成全,不是吗。
“自由吗……”波波隆小声地说,“我懂了,哥哥,你……”
“怎么?”
“没……没什么只是……爹爹从没露出过这样孤独的表情,以前都是要么犯傻,要么假装生气呢吧。”
背过身子,波波豪此时也不知脸上是什么表情。也许是下雨了,地上开始出现水滴。
“爹爹是开国功臣,也是国王身边的亲信,所以一直是忙忙碌碌的。身边也都是是哥哥在陪着我。但是,爹爹从不会落下哪一次参与我——我们争光的时刻,这不只是为了自己能在那么多家长面前抛头露面,表现自己吧。”
沉默,唯有沉默。沉默是最好的伙伴。这时候,什么都没有依靠的时候。正这时,稍微侧一下头就会发出不争气的哭腔。
“真是女大不中留呵。”
……
“强欲,想要表现自己,想要强烈地表达内里,却以同样的强欲反作用于情感的流露,最终自我抑制,将心愿深深埋进肚子里,以至于产生差池和误解,最后踽踽独行,亦步亦趋,一败涂地。”无尽的、深不见底的空洞与虚无中传来苍老的声音,“不……还不太是时候吧。”回到现实的波波隆一脸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