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裡面的情況也不比外面好多少。只有一間卧室和一個客廳而已,本來就不大的空間沒有多少傢具,除了桌椅和床鋪之外也沒什麼別的東西了。

卧室的門虛掩着,進門的時候,普妮娜注意到門後有一個人悄悄的看了外面一眼,隨即又迅速的關上了門。

“那孩子有點怕生…”

女人抱歉的笑了笑,明顯還有些緊張的樣子。

“不用那麼緊張,酒井女士,我這次來沒有任何惡意,也不希望與你們發生什麼衝突。”

普妮娜禮貌的解釋道。被叫做酒井的女人似乎稍微鬆了口氣,但還是保持着本能的警惕。她拉開桌前的一張椅子,普妮娜點了點頭表示感謝,坐了下去。椅子剛一坐上去就不堪重負的發出吱呀響聲,她感覺到自己的裙擺似乎沾上了不少灰塵。酒井也拉開一張椅子,在普妮娜對面,隔着桌子坐下來。

“你知道我的名字?”

“當然,酒井光女士。”

普妮娜點了點頭,她趁現在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女人…看上去四十不到,卻顯得格外憔悴,身上的衣服也是鬆鬆垮垮,皺巴巴的樣子。

“請允許我再次正式的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是普妮娜·達太,是這次聖杯戰爭的英靈,職階是Ruler,但我並不從屬於任何一方,你可以把我理解為裁判員。”

“這樣啊…那…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那孩子在外面惹什麼麻煩了嗎?”

普妮娜差點就要說出來“你的孩子差點殺了兩個人”。

但是她從酒井的眼中似乎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情感,她的眼中更多的是擔憂和恐懼。酒井絕不是一個有攻擊慾望的人,她現在看上去就像……把從者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孩子。

這太荒謬了。無論結果如何,聖杯戰爭結束之後,她們都註定會分離。

“…不,沒什麼特別的事情。”

“嗯…”

但是,普妮娜還是決定暫時保密。現在的情況不適合讓御主之間的關係鬧得太僵。

“您的從者,就是那位Assassin吧?那個看上去像小孩子一樣的從者。”

“你已經知道了?”

“我既然是裁判,就肯定會知道所有既定規則的,酒井女士。”

酒井光點了點頭,她好像想說什麼,但又不太好意思直接說出來。雙手有點不知道放在哪裡好,不安的扣着木桌桌角。

“既然你知道所有的規則,那我有一件事要確認一下,可以嗎?”

“當然,您儘管問就是。”

“聖杯,你們說的那個勝利者才能獲得的聖杯,真的是萬能的許願機嗎?”

酒井暗淡的眼神中似乎閃過一絲神采。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公寓間中,她一直都是一副毫無生氣的樣子。

“您有什麼願望迫切的想要實現嗎?”

普妮娜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把問題換了一個方向。

酒井沉默了,她的眼睛又恢復了灰暗的神色。她慢慢的低下頭,似乎在回憶着什麼。過了好久,才慢慢的開口…

“我想要個孩子。”

她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說了出來。這個願望讓普妮娜都吃了一驚,它平凡到不值一提,甚至根本不需要聖杯也能做到。

“孩子…?只是這樣的話…對不起,我不太明白。”

酒井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她慢慢的捲起袖子,露出那有些蒼白的手臂…

“這是?”

普妮娜看到,在酒井的胳膊上,星星點點的分布着許多小小的傷口。很細,很小,像是被毒螞蟻咬過之後留下的紅點,單獨一兩個並不起眼,但是許多的紅點鋪在那蒼白的胳膊上,看上去還是有點瘮人。

是針孔。密密麻麻的針孔。

“都怪我……當時太年輕,染上了不幹凈的東西。”

“啊……對不起……”

“沒事,反正都過去了…”

話雖然這麼說,但還是看得出來,酒井是不願意回想那段往事的。她的聲音明顯有些顫抖,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憤怒。

“現在的我…恐怕這輩子也不會再懷孕了。那個男人帶着錢跑了,我的孩子也沒能順利生下來…”

“抱歉…”

“所以,我的願望就是這樣…很可笑吧,這麼普通不值一提的願望。恐怕聖杯落在我的手上都是白白糟蹋了吧?但是啊…別人看來很正常的事情,可能我這輩子再也做不到了。”

酒井自言自語着,普妮娜默默的聽着她的講述。

“那天啊…那天也不怎的,腦子一熱,就想割腕自殺來着…然後啊,就在一瞬間,血流出來的一瞬間,我又突然後悔了…當時就感覺,自己還真是脆弱,連自殺都下不了決心。但是,感覺喉嚨喊不出聲,想呼救都不行…

‘終於要死了吧?這該死的人生終於還是結束了吧?’當時滿腦子只有這個想法。但是,我沒死成。醒了過來,然後,我就遇見了他。”

是無意識的召喚嗎?普妮娜暗暗想着。

“正是因為他…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有了我的孩子,有了我惦記的人…”

只有在說到Assassin的時候,酒井的眼神才會恢復光采。她已經完全把Assassin當做自己的孩子了。

“很高興您能找回生活的意義,能有自己的女兒…”

“是兒子,愛德華,他是男孩子。”

“好吧,兒子。但是既然這樣的話,為什麼還要向聖杯許願,要再有一個孩子呢?Assassin還不夠嗎?”

酒井搖了搖頭,右手撐着前額。

“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因為‘魔術迴路’什麼的,我和愛德華最後註定不會過一輩子吧。”

普妮娜用沉默回答,酒井也猜到了她的答案,長嘆了一口氣。她把手伸進口袋摸索了一陣子,找出一個發皺的煙盒,但是裡面卻並沒有煙。

“這孩子總是這樣…愛德華!”

吱呀。

似乎是聽到了御主,或者說母親的呼喚,卧室里躲着的孩子悄悄的把門打開一個縫,眼睛瞄着外面。幾縷慘白的髮絲從門縫露了出來。

“怎麼了…媽媽?”

“你是不是又把我的煙收起來了,偶爾讓我也抽一根啊。”

“媽媽今天早上已經抽過了…”

“你這孩子真是麻煩。才一根又不會有什麼壞處,下次不許再偷偷翻媽媽的口袋,聽到了嗎?”

“好的媽媽…”

看上去並不像主從關係,更像是真正意義上的母女…母子。

而酒井面對Assassin,完全像是變了個人。比之前一個人的時候看上去開朗了不少…雖然還是有點邋遢的樣子。

外人來看的確看不出Assassin是個男生。除了聲音有點男孩子的感覺,其他就是完完全全的女兒身。雖然他身體上隨處可見的縫合痕迹讓人還是有點觸目驚心,甚至有的地方還在像跟着心跳一樣一鼓一鼓,但酒井卻早已習慣一樣。

“Assassin…不,愛德華,我能不能和你單獨說兩句話?”

普妮娜站起身,走到了Assassin面前,彎下腰儘可能溫和的詢問。畢竟之前從他手裡把Saber救了出來,普妮娜還是很謹慎的。

Assassin揉了揉眼睛,什麼也沒說,甚至理都沒理普妮娜就直接回了房間。他出來只是因為聽到了媽媽的呼喚,壓根就沒打算和普妮娜好好聊天。

…果然被拒絕了嗎,雖然說是預料之中的結果就是了。

“那孩子給你留着門呢,你有事直接去問他就好。”

酒井在背後這麼說道。

普妮娜這才發現,那扇木門並沒有全關上,而是留了一道縫。普妮娜回過頭稍微向酒井點頭致謝,慢慢的,推開了那扇屋門。

屋門被打開,過了幾秒,又關上了。

留下酒井一個人在客廳。

她慢慢的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風景。一如既往,只有陰霾和灰塵籠罩着天空。畢竟這裡是貧民區啊,隨時會被拆遷的爛尾樓,哪能有什麼值得留念的東西呢。

自從自己在幾年前被那個負心漢丟下之後,她早已經無處可去。染上了一身的壞毛病,無處可去,也不可能再依賴老年的父母,所以只能在這個沒人管的破樓子里苟且偷生。

干最卑微的工作,拿着少的可憐的工資,像個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的度日。找不到活着的目標,也沒有死去的理由。喝到爛醉是常事,一個月也要進好幾次警察局。

七年來,從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不良少女,變成了個落魄的乞丐。

直到幾天前,她才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愛德華。

如果自己當初把那個孩子生下來的話,應該也快和他一樣大了吧。

看着愛德華,她就想起來那個死在胎中的孩子…雖然那個孩子的出現並不是酒井的本意,但她還是一咬牙打掉了這個孩子。

聖杯戰爭,對她來說完完全全是聞所未聞的東西。

但是有一件事,酒井很明白。

聖杯戰爭結束之後,愛德華就要離開了吧?

她根本不在乎什麼願望,或者什麼聖杯,她只想要和愛德華一起,安安心心的過好每一天就好。愛德華離開之後,就坦然的自殺,她已經有過自己的孩子了,如果愛德華離開,她也沒什麼依戀的了。

但是,麻煩總會自己找上門來…

“但願命運不是來拆散我們的。”

她晃了晃手裡的煙盒,裡面還是一根煙也沒有。

·

“找我有什麼事,直接說吧。”

Assassin坐在床上,翹起腿上下打量着普妮娜。他身上穿着寬大的白色襯衣,估計是酒井原來穿過的,尺碼大了不是一點半點。

只不過,Assassin的語氣總給人一種,很不妙的感覺。

之前普妮娜和他算是見過面的,在普妮娜的印象里,他絕對不是會平靜的主動說“找我有什麼事”的那種人,按照他的性格,肯定會拔出剪刀刺過來。

普妮娜注意到,Assassin在微笑着。

很溫和,很平靜的微笑,沒有任何的敵意或是威脅,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只是普普通通的貪心而已。而且,這種笑容,並不是屬於孩子的,更像是一個經歷過大風大浪,波瀾不驚的成年人…

“你的身體里有兩個人吧,Assassin?不……確切地說,萊克特醫生?”

“啊…被看出來了啊,這就是所謂的『真名看破』嗎?不管怎麼掩飾都會被識破啊。”

Assassin懶散的抓了抓純白的頭髮,沒有猶豫的點了點頭。

“沒錯,我的真名不是愛德華,而是漢尼拔——漢尼拔·萊克特。”

他坦然的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甚至為此沒有絲毫顧慮一樣,普妮娜也有些驚訝,她本來都做好了會被突然攻擊的心理準備。

『真名看破』是Ruler職階的特殊技能,可以知曉從者的真名。雖然普妮娜作為臨時的Ruler,這個技能被弱化了不少,但還是能猜測大概的範圍。

但她也沒想到漢尼拔居然如此直白的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即使是普妮娜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猜對的。

普妮娜下意識的吞了下口水,她完全猜不到這個人在打什麼主意。

“不過,我的身體里,的確還有着另一個人的靈基。”

Assassin不緊不慢的開口,

“他的靈基很脆弱…脆弱到甚至不足以刻上英靈座,不過我和他做了一筆交易,所以…我們兩個人,作為合併英靈現界了。我把自己的靈基和他融合在一起,很公平,不是嗎?這副身體也是他的,而作為交換,如果能得到聖杯,那個願望就由我決定。”

他平靜的陳述着。這些都是事實,早在第一次遇見,普妮娜就感受到了那無比混亂的靈基結構。連她自己都沒猜到那究竟是什麼,可漢尼拔居然自己說了出來。

不可以隨便透露真名,明明是聖杯戰爭的規則,但…

“因為現在的我,大概了解了其他英靈的戰鬥力了,本來還以為這個人的實力會很厲害,結果和其他人一比,也就只是背後捅刀子的程度啊。”

他的手抓揉着蒼白的髮絲,頭髮翹起來顯得有些蓬亂,這樣看上去倒是有了點男生的樣子。

“那你身體里的另外一個靈基,就是愛德華了吧?”

普妮娜也不敢確定,因為Assassin的靈基結構非常混亂,更何況她並不是正統的Ruler。漢尼拔萊克特的另外一個人格到現在還一直沒有出現。

Assassin點了點頭:

“沒錯,愛德華,愛德華·蓋恩,這具身體里另外的一個人格。怎麼說呢,他和我以前遇到過的一個病人很像,渴望變成女人的身體,不過他的願望也只是想要和母親待在一起而已。

我們共享一個身體,但是我能看的到他的所作所為,也可以隨時讓自己佔據主導,但是你放心,現在的對話,愛德華是聽不到的。”

他慵懶的伸了個懶腰……身體上縫合的部分似乎要因此崩開,觸目驚心。

“可是,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萊克特醫生?”

普妮娜的表情嚴肅起來,

“這個時代,你明明還沒有出現。愛德華蓋恩也還沒有死去…你是來自未來的英靈吧。”

“很敏銳嘛,小姐。”

“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關於未來的事情,關於這次聖杯戰爭,在未來究竟有沒有引起混亂,或者有沒有什麼陰謀…”

“我不能說。”

萊克特打斷了她,不耐煩的用手指扣着耳朵。

“我是個很特殊的英靈…或許是因為我的技能吧,如果單獨被召喚出來,我可不會是一名Assassin,但是截至目前,我一直都是與其他英靈融合被召喚…只不過愛德華的意志比較薄弱,所以能讓我有很多自由言論的機會。而更重要的是…”

他賣關子似的清了清嗓,

“我擁有每一次被召喚的記憶。”

“記憶…?”

“世界像是一棵樹,不同的時間,正是不同的枝丫,我在一條又一條樹枝上遊走,見過各種各樣的人,經歷過各種各樣的事,本來不是主人格的我,也懶得去干涉那些英靈的事情…但是我卻發現,我被卡住了。”

他淺笑着,仔細端詳着普妮娜的表情,她臉上的疑惑讓漢尼拔享受不已。

“我來到了這條時間線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是,每次我回到英靈座都會再次被召喚到這裡,經歷一次次一樣的事情。雖然按照時間悖論,我的確可能陷入了一個無限循環,但是…我以前經歷的時間線里,可沒有你的存在啊…普妮娜,普妮娜·達太。還是說,叫你猶大比較好?”

普妮娜驚訝的說不出話來,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完全來不及反應。不論是循環時間的說法,還是這個深不可測的萊克特醫生。

完全被反客為主了。本來只是尋求休戰的,現在看來,萊克特手中反而掌握着更重要的情報…他知道這條時間線的大致走向,再憑藉漢尼拔在心理學上的造詣,被強化為英靈技能之後,他很可能蠱惑一些對魔力弱的從者,比如Berserker,直接一併起來反抗普妮娜。

而這些對他來說根本是無所謂的事情,他完全可以憑藉著這條時間線的記憶,再來一次。

就像是一個玩家,就算是死在boss面前也無所謂,因為完全可以一次次讀檔重來,直到獲得勝利為止。

“正好我也要好好調查一下這個時間線…畢竟有你在,我能離開這個循環的可能性也會大一些,不是嗎,Ruler?”

漢尼拔微笑着,笑容中隱藏着陰謀和陷阱,而又不能不踏入其中。

“來談談合作吧…為了你,也為了我。畢竟我可不想這輩子都卡死在同一個時間裡,但是…在到達目的之前,我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可我想,你可沒有把握能再回到這裡吧,Ruler?”

“……”

“這不是商議…你必須和我合作,Ruler,我想離開,而你想找到這次聖杯戰爭的異常,沒準,我們的最終目的是一樣的呢…嗯哼。”

……

沒有拒絕的餘地。

“……那麼,就暫時合作吧。”

普妮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彷彿有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