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士兵长灰平因追击盗寇英勇牺牲的假消息在尾羽镇出人意料地传开了。

解忧从废墟营地回来以后,未对此事做任何澄清和说明。因为她正在为干瘪的荷包发愁。解忧左手捏着钱袋子,口朝下抖了两下,结果只有六枚沾着血渍的银币落在右手掌心。

前日,她从盗寇营地的暗室里搜刮到不少应用于战斗的稀有物品,甚至把能够储存大量物品的迷你储物袋塞得满满当当。

虽说收获颇丰,但金币却是颗粒无收。当时她还在想着那群盗寇过着烧杀劫掠的生活,却连一块金币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没有金币也算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吧。

阿尔法大陆的流通货币是金币、银币和铜币,一枚100克的银币相当于一百枚同等重量的铜币,而一枚100克的金币又相当于一百枚同等重量的银币。铜币是最小货币单位,几十个铜币买条麻绳、木桶刚好,像一些衣物、铁器、工具、美酒佳肴,都是价值几个到几十银币不等的物品。至于敞亮的房子、稀有的战斗道具和大型牲畜,没有几十几百个金币是万万不行的。

如今能用来交易的钱币所剩无几了,为了解决眼下两人住宿和吃饭的费用,她决定明天一早前往小镇北面的探险家公会,接手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只有善于战斗且注册为公会一员的人才可以接的危险工作。既然决定妥善安顿银发少女,钱自然是越多越好。

尾羽镇没有因为盗寇劫掠杀人事件陷入恐慌,男人们照旧去田里耕作,期间偶尔会谈起前任士兵长的英勇事迹;旅店里的客人们白天吹着牛皮喝着酒,晚上则把小镇的女郎骗进客房里玩儿枪炮游戏;如果真要说尾羽镇有什么明显的变化,那恐怕就是来自晨戈的新的士兵长的任命书了,除此之外,一切看起来就和日升月落一样正常。

但是解忧却怎么也「正常」不起来,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遭受巨大挫折的年轻少女。这几日,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有男性化的趋向,毕竟从记事开始,她一直无所畏惧。

大概是四年前吧,她的同窗兼好友水凛,问过解忧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当时解忧思考很久也没有回答出来。水凛是她在伊加学院上学期间结交的唯一一个女性朋友。

为什么是水凛而不是学校的其他同学呢?原因是水凛每次看到解忧的时候,脸上都会挂着一贯的标志性的微笑吧。

那一天夕阳西下,教室里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最后仅剩她们两人。

“你以后怎么办呢?”水凛握住解忧的手,原本还温柔美丽的笑脸变成了哭丧的脸,“只同我讲话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少女的那种娇滴滴的、羞答答的样子都没有啊?”

“大概因为和你熟罢。”

“就算如此,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真的是美少女吗?”

“难道不是吗?”

“你在别人面前或许是人畜无害的那种单纯美少女,”水凛的笑意变深了,“但是在我面前,就算你将来变成个滚屎球的屎壳郎,我也能一眼看穿你的本质,绝对可以。”

“你才会变成屎壳郎。”

“你知道吗?研发班有个男孩子喜欢你哟。”

“我不知道,但你又是怎么知道?”

“也不看看我是谁嘛,这所学校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八卦。”水凛自信地轻捋着自己酒红色的长发。

“真是个怪人。”

“是、个、怪、人、吧!?”水凛扮作调戏的语气反问了一句,她嘻嘻笑起来,“心里美的跟开花似的吧?开心吧?”

“没有。”解忧不假思索地反驳,“你也是个怪人。”

“白帆姑娘,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水凛正经起来,“其实全学校最怪的人,是你。”

“哦是吗?”

“不交朋友,不找帅哥学长们要签名;明明是白家三小姐,却寄宿在学校的公寓,而且还是一个人住两室一厅;野外战斗实训中,不管碰到多么凶神恶煞的怪物,你都不会惊慌失措;明明强大的如同天才,却将自己伪装成软妹子……另外,你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却总能讲出极为腹黑的言论——单就结果来说,你这个家伙是最怪的人。”

“我的朋友不是你吗?”

水凛的确可说是解忧在不伪装之下结交到的唯一朋友。

水凛大解忧三岁,一头飘逸长发,和她手腕上的永生花丝带同为酒红色。当然,已经来过初潮的水凛在发育上也遥遥领先——直挺的胸脯比解忧大了整整一圈。

“虽然我很感动你会这么说,但这也依然改变不了你奇怪的事实。”

水凛摊开双手,无奈摇头。

“我也没想改变什么结果,那么事实就是如此。”

“那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听到水凛的提问,解忧终究还是迟疑起来。什么是令我害怕的呢?为什么我一直到现在,都如此无所畏惧呢?水凛是伊加学院的交际达人,她看穿了我诸多伪装——时常装作柔弱的样子让学院男同学帮忙解决麻烦事,偶尔还会嗲声嗲气地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但是,一旦被人剖开最外面的防护层,核心的问题就会暴露出来——我一直无所畏惧。

“如果你找不到令自己害怕的存在,”水凛顿了一下,脸上笑容消失,“你必然会在阿尔法大陆迷失自己,所谓另一个世界,也有可能永远过不去。”

诚如水凛所担心的那样,解忧过于坚强,也即冷静强大得根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除去人与人之间的寒暄以外,她心中作为社交属性的自我越来越渺小,性格也变得与人冷漠疏离。

就拿现在来说吧,她心中已经没有可以容纳新朋友的位置。一旦内心关上了这扇门,对于他人的喜怒哀乐也就不会那么敏感了。比如面对正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中的果子,解忧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称得上是安慰的话。

解忧原计划在尾羽镇停留两日,储备一些必要的物品之后再继续向北边旅行。可是现在,因为这位银发少女,她不得不做出延期的决定,至于何时再次踏上旅程,恐怕要搁置一段日子了。

这一天,解忧从二层楼梯走下来的时候,惨白色的阳光刚好落在柜台上。老板左手托着烟斗,右手拿着报纸,坐在一把不知从哪淘来的旧摇椅上,像个老爷子一样前后摇动。大厅虽然坐满了客人,他却悠闲地看着报纸,吐出一阵又一阵青色的烟雾。好在旅店有几个十分敬业的员工,对于客人的呼唤有求必应。

旅店内部的装潢也没什么可讲的,到处都是木制品,吧台,酒架,桌凳,地板,甚至连酒桶、杯子都是木头。不过整体视觉效果还不错,颇有点探险、冒险这类主题风格。硬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二楼的客房不甚宽敞,隔音效果奇差,有时晚上能听到好几个女人放荡的喊叫声。

老板轻瞥一眼,继续把头埋在报纸后面。

“还是只有你一个人出来?”

“我劝过了。”解忧解释着,难掩满脸的失望,“当然可能和我不大会劝人有关系。”

“真可怜啊,发生了那种事情,就像心口被人用剜去一块肉。”

“哦是吗。”

“真冷血啊。”老板毫不客气地指出来。

“这不公平,”解忧伏在柜台上,一只手将老板的报纸按在桌上,一脸认真,“打从记事起,我就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

“银发姑娘以后会很辛苦吧。”老板悠悠地说,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

解忧一脸费解地看着他。旅店老板不紧不慢地朝前方吐烟圈。他叫罗格,是个身材高大、皮肤白净的精壮男人,尽管已经接近40岁,但容貌却如同20多岁的青年。他穿着侍者服装,没有一点老板的架子,不过这漫不经心的劲头倒是比很多老板出彩。

解忧环视四周,发现厅堂的角落坐着一名衣着鲜丽、表情浮夸的青年。在他身边围着一干身着黑色衬衣和黑裤的粗壮大汉。

“可恶!可恶!可恶!”青年把手中的杯子重重砸在桌上,啤酒撒出半杯之多。他大声喊:“那个可恶的剑士,目中无人,藐视小镇官员,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碎尸万段。”

“大哥真英雄!有仇必报!”周围的小弟异口同声地称赞道。

“没错,我们永远追随来波哥。”

青年双眼红肿,脖子上的大片淤青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想必是被人胖揍了一顿吧,解忧心想。

“罗老板,那些客人是怎么一回事?”解忧问。

罗格顺着解忧手指方向向厅堂东边看去,解释道:“那个男人叫来波,小镇治安官的手下,专门恐吓商户或旅团,收取保护费。”

“他怎么挂彩了?”

“你下楼之前,他和一个身披银制锁甲剑士赌钱,输了想赖账,被剑士胖揍一顿。剑士拿了钱走出旅店以后,来波扬言要等剑士回来报仇。”

“打不过还等,这种人能活下来也算是奇迹吧。”解忧一副落井下石的样子。

“嘘!小声点。”罗格一脸慌张,警告道,“那群人可是小镇最大的势力,你最好别惹上他们。”

“「麻烦」是那么听人话东西吗?我可不知道。”解忧说,“那得看他们会不会先招惹到我。”

“要是打架,给我去外面打。”罗格摇起手指,随后指向门处。

“多么优秀的商人。”解忧挖苦道。

旅店老板体内储存的「气流」容量异于常人。这家旅店之所以能够在法外之地的小镇顺利运营下去,这一点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吧。

这些情报,解忧是通过左手腕佩戴的星石手链发现的。

“生活已经这么艰难了,我可不会随便就便宜了谁。”罗格笑了笑,随后问解忧,“已经晌午了,照旧两份餐吗?”

经此一问,解忧才发觉腹中早已空荡无物。她从干瘪的钱袋子里费力地掏出两枚银币,慢慢放在柜台上。她脸上的黑线马上就要垂到地上似的。

“已经没有多少钱啦?”罗格毫不留情地说,“你得想办法弄点钱来,本店概不赊账啊。”

“我看你才是最无情的吧。”解忧反讽老板吝啬。

罗格把两枚银币扔进钱柜:“生意就是生意,一板一眼才干净。”

“是了是了,赶紧让厨子开动吧,还是老样子。”

解忧坐到门口临窗的座位上,单手托腮。她决定明天一早便去探险家公会,看一看是否有适合自己的工作。“我可真不是当探险家的料啊。”解忧小声嘟囔,言辞之间却是暗自嘲讽。

她已经将近两年没有在踏入过任何村镇的探险家公会了。虽说是个可以跨级接取委托工作的地方,但她对那里没有一丁点好印象。

当初,她拿着初级探险手牌,伸手撕下猎杀村镇北边10公里外经常吃小孩的尸血魔鹫的委托时,被屋子里的探险家们大肆嘲笑。那些人说她一个初级新人去接SSS级委托,全完是自寻死路。

不过,次日下午,她把尸血魔鹫的头甩在鉴定员的桌子上,不仅换了60个金币,还成为探险家公会的焦点新闻,标题是:

「大事件!尸血魔鹫被14岁狂暴少女成功狩猎」

这种赚人眼球的新闻被刊登在报纸上,对于正在逃亡并一贯低调行事的解忧可不是什么好事。她不止一次抱怨:猎杀一个尸血魔鹫就把她摆在新闻上,实在是大惊小怪。

综上所述,她觉得探险家公会名不副实,徒有其表。

正因如此,她一直独来独往,不与其他探险家有任何交集。

比起猎杀连资深探险家们都不敢碰的魔物,妥善安顿银发少女果子怕是比SSS级委托还要难上一倍。她对此愁容满面,合理的答案迟迟未从脑仁深处浮现出来。

期间几日,她想把果子送回晨戈抚养机构代为安顿,但马上否决了,她认为这样做缺乏责任心;转而又检索自己早年在晨戈上学时结交的死党,可是,那些人多数是喜爱冒险和玩乐的富家公子,真要交到他们手上,恐怕比现在带在身边更加危险吧。

苦思冥想间,果子从楼梯处走过来。

她还穿着那身衣服——青绿色短衣衫和浅白色长裙。确是清新可爱,大厅的客人有不少目光落在果子身上。不过,果子双目无神,行动僵硬,像是被神明拿走了视力和关节一样,惹人怜惜。她坐在解忧身侧,拿起刀和叉子将食物机械地送入嘴里,接着象征性地咀嚼两下后,便直接吞咽到腹中。

解忧一语不发,自顾自地用筷子夹取食物。一方面她实在没有安慰的话可讲;另一方面,她认为人是复原能力极强的动物,无论经受怎样的挫折,当危及到生命的时候,人们都会奋力抓住可以活命的那一线生机。

所以,看到果子照旧下楼用餐,而非通过绝食、自杀谋求释放心中对两位哥哥的死而产生的愧疚,如此一想,她就懒得再思考如何同果子沟通了。

“马可大叔的宝贝姑娘原来在这里呀。”来波言辞轻浮,而且不怀好意,“听说果子妹妹现在是孤身一人啦,连两个哥哥都丢下你啦。”

果子没有说话,但停下了手中刀叉取食的动作。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清秀可人呢。”

旅店热闹的景象立刻湮灭在空气中,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刀叉或碗筷,喝酒的客人们轻轻地放下杯子。

他们在想什么呢?大抵是「不要插手」、「等事情平息」、「千万不能和当地头蛇交恶」、「一会儿假装为那个来波欢呼」诸如此类吧。

解忧长叹一声。麻烦是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存在,有时躲也躲不开,就如同一切机缘和命运都被创立象限法则的神明们用扔骰子的方式简单地决定了。

“我和几个兄弟远远看到马可夫妇跪在地上求饶的样子,让我心痛了好几天呢。”来波欢快地走到解忧和果子身前,顶着熊猫大的眼睛,摆出一脸得意的样子,“他们真的是太弱啦,这么弱的一对夫妇,怎么能保护我可爱的果子妹妹呢?”

来波的嘲笑勾起了果子痛苦的回忆,她仿佛又看到大叔大婶被盗寇无情残杀的一幕。果子身体抖动起来,手里的刀子和叉子攥得更紧了。

“你的两个哥哥也是愚蠢极了,自不量力,跑去和身经百战的强盗们正面为敌。死就死了嘛,反正这么弱的蚂蚁不值得同情。”

终于,果子再无法忍受来波的诋毁和嘲弄,她愤怒地拿起刀子向来波捅过去。结果她的手腕被来波紧紧攥住,几乎难以向前移动半寸。紧握的刀子也从手中掉落到桌上。

“为什么要、要侮辱我的家人?!”

“我说的不对吗?”来波变本加厉,“我看不如这样吧,你做我的女人,咱俩白天爽歪歪,晚上也爽歪歪,我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绝、绝对不要。”果子用颤抖的声音拒绝。

“不懂事的丫头,你知道拒绝波哥是什么后果吗?”来波的小弟挥拳怒吼。

“能被波哥看上的女人,还不赶快跪下求饶!”另一个小弟说。

“今天就跟我走吧,从今往后不会有人欺负你了。”来波说。

“等一下,朋友。”解忧突然说。

“什么?”

解忧在众人的注视下,把餐盘里最后一粒米送入口中咀嚼并咽下,接着她冲着来波打了一个响亮而有力的饱嗝。

食物的味道熏得来波满脸嫌恶,他立即朝着解忧怒吼起来:“小娘们儿你做什么?!不想活了怎的?”

他仔细地打量起来,目光在解忧馒头大小的胸部左右游动。

“放开她。”来自解忧温柔却又有几分淡漠的警告。

“说什么放开,你在跟我开玩笑嘛?”

“我只说最后一遍,放开她。”

“哪来的疯姑娘,白瞎了这幅好皮囊。”来波无视警告,反而准备将银发少女强行拖走。

解忧摇了摇头,向旅店老板摊开手以示抱歉。接着她在左臂和手部加持迅捷特性,快速抓起桌上的餐刀为其加持冲击特性,轻松刺穿了来波左边前臂。刀尖在冲击特性的助推下,深深地嵌入满是油渍的木头桌面。在来波的惨叫声下,鲜红的血跳着欢快的舞蹈迸发出来。

不善沟通、神情冷漠的解忧,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像扎木头一样洞穿了对方的肉体。目睹这一切后,果子慌张地向后退了半步,一屁股坐在窗沿下面。

来波的小弟像疯狗一般朝两位少女扑来。这时大门敞开,从外面走进一名头戴银盔、身穿锁甲、腰悬长剑的剑士。来波的小弟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见势不妙,奋力拔出插在来波前臂的餐刀,同其余几人一起架着自己的老大落荒而逃。

“你们几个给我记住!”来波消失前留下了这句话。

旅店再次沸腾起来,旋即又归于嘈杂。

“又是这个老赖,赌输了给钱不是很正常嘛?”剑士小声咕哝了一句,他走到柜台,和罗格打招呼,“哟,老罗。”

不过,罗格没有说话,他死死盯着解忧,的确是死死盯着,不带一点杂质。

解忧叹口气,作出一副「知道了,我知道了」的无奈神情,极不情愿地把手伸进钱袋子,装作千辛万苦的样子取出三枚银币,朝旅店老板抛了过去,——以此作为用刀损毁桌面的赔偿。

“你的小队找到第三个人了吗?”罗格问。

“怎么,罗格先生有推荐的吗?”

罗格抬起手中的三枚银币,在剑士眼前左右晃动。

剑士心领神会地扭转身体,他看向抛掷三枚银币的黑衣少女。

“那个姑娘,我好像在哪见过。”剑士说。

“她很强。”罗格不假思索地赞美,“或许能帮助你们调查碎片的事情。”

“她叫什么?”

“解忧吧。”

“另一个姑娘呢?”

“应该是叫果子吧。”

“银发呐。”

“是啊,银发。”罗格重复了这个词。

他们口中的这位银发姑娘,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刚才的事件中缓过精神。

“谢、谢谢。”果子向解忧深深鞠躬,“给、给您添麻烦了。”果子双手紧握,看起来十分紧张。说完这句话,甩开臂膀爬上楼梯,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解忧看到果子慌张的神情和动作,不由地嘴角轻扬,无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且微弱的女人的声音从阵阵吵闹声中清晰地传入到解忧的耳朵里:

“我们的小黑猫似乎和以前有点不太一样了?!”

“她是你的同伴吗?她会成为你的同伴吗?”

“羞怯的花朵,在石破天惊之前,会飘到哪里呢?”

显然,有人为这几句话加持了伸缩特性。

伸缩特性是一种可以将气体和液体高速挤压再造的一种「气流」,如果为声音加持该特性,可以把微弱的声音在杂乱的环境中准确传送至目标者的耳中。不过这只是一种收束声音范围和轨迹的技巧,做不到完全隔音。

解忧迅速站立起来,顺着声音消失的方向看去,旅店的木门被大风吹得左右晃动。解忧走到门处,向外张望。街道上连一只老鼠都不见踪影,空空荡荡。她实在不相信那个声音确有其人。

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阴冷湿浊。不多会儿,豆粒大的雨滴像愤怒的蜂群,倾巢而出,重重地砸进泥土里。

解忧重新返回座位上,最终只是啜了口杯子里的原浆啤酒——这是仅20个铜币一杯的北方浓郁鲜啤,廉价却粗放。她正被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塞满整个心房,剧烈的跳动带来的阵阵余波,使她眼前只有一句话:我要尽快离开尾羽镇,不管刚才说话的人是敌是友。

解忧一向不喜欢雨天,她在旅店枯坐了足足半日,直到晚餐结束也没有离开座位。入夜以后,旅店里的客人陆续离席,最后整个大厅只剩下她一人。

罗格走过来,将三枚银币摆放到桌上,笑着说:“干得漂亮!中午我只是做做样子。你知道的,如果不立下什么规矩,法外之地的旅人或者什么其他人就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不过,房钱饭钱还是一分不能少哦。”

“老板还是有优点的嘛。”解忧面露红光。

“很高兴你能发现。”罗格说,“其实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优点。”

“那些强盗也有吗?”

“会有你不知道的优点。他们就像一旦黏上就洗不掉的强力胶水,无论遭遇何种艰险,都会找到活下去的办法。这可以算作普通人不具备的优点之一吧。”

“你似乎很了解他们。”

“谁还没点经验呢。”罗格微微一笑,“看来你会在这里常住了。”

“怎么,房费减半吗?”

“那当然不可能。”罗格没有正面回答,他坐在凳子上,与解忧面对面。“这里可不是能度假的那种小镇,喜欢旅行的姑娘尤其要慎重,像什么盗寇流民,只是摆在纸面上最为简单的一类危险。”他似乎意有所指。

“什么意思?”

“从何说起呢?一两句是说不清楚吧。这里环境很复杂,类似于角斗场,不管老鼠、绵羊、狮子还是乌龟,都有可能在这个小镇登场。他们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前一秒可能还是朋友,下一秒便会为了活下去而背叛你。有时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比比皆是。”

“这是善意的提醒吗?”

“算是吧。”

“如果麻烦找上我,我会扮演解决麻烦的角色。”解忧的语气异常坚定。

“既然你没有踏上新旅途的想法,”罗格向解忧抛了个媚眼,“那就按时缴纳房费吧。”

“真是个吝啬的中年大叔啊。”

“时间不早了,我这把老骨头拼不过你们年轻人了。”罗格说。

“罗老板,你这话我一点都不信。”解忧说,“再怎么说,你也是小镇里数一数二的强者,怎么会这么娇气?”

“你真这么觉得吗?”

解忧反问:“是啊,你难道不强大吗?”

“强大可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解忧沉思片刻,还是决定问一下他的理由:“是这样吗?我不是很懂。”

“你心中早已有答案。”

那么解忧心中的答案是什么呢?深藏不露的老板没有点破。如果遇到同等级别的对手,是很难藏住什么秘密的,就算是把自己的身世和旅行目的埋在内心深处,也依然会被窥探到一二。

解忧意识到,她从未因强大感到过一丝一毫的快乐,相反,她总是预先看到一连串事情的始末,从而对爱情、友情或未知世界提不起半分探索的兴趣。的确,没有什么比食之乏味造成的失落感更令她不悦了。

当晚,解忧带着发沉的脑袋回到客房。果子面朝墙壁,弓着身子,像是睡去了的样子。同前几日一样,解忧从衣橱柜取出棉被,平铺到地上。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我为什么要睡在地板上呢?既然我们都是女孩子,睡在一张床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那个……”果子的声音吓了解忧一跳。

“原来你没睡啊。”

“白天的事情,真的谢谢你。”果子站起身子,向解忧深深鞠了一躬。

“没什么,举手之劳。”解忧面带微笑。

“这几天,我、我一直在给您添麻烦。”

“你知道就好啊。”解忧用类似姐姐一样的语气轻声说。

“这几日我花了您不少钱吧?”果子说,“我会尽快还给您的。”

“钱的话没什么,”解忧捏了捏钱袋子,心想自己应该是说了一句违心的话,“看到你精神起来,我也能松一口气。”

“确、确实花了很多时间接受事实。”果子低着头,像是犯错的小孩儿。

“嗯……”

两人兀自沉默起来。

果子两年前来到尾羽镇,被南边一户人家收养,两位哥哥待她比亲妹妹还亲。果子性格腼腆,举止优雅,待人礼貌,被小镇里的人亲切称作「甜腻的果子酱」。

相比而言,解忧除了伊加学院的同窗好友水凛以外,她从未在法外之地结交过朋友,与同性的交谈也总因没有共同话题而宣告终结。

可以说,果子和解忧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无丝毫相似之处。

尴尬而又漫长的沉默结束之后,两人同时开口:

“那个……”

“等我们……”

在这狭小幽香的客房内,沉默再度袭来。

不过这一次,时间没过多久。

解忧打破尴尬,说道:“刚刚我是想说太晚了,等我们一觉睡醒再从长计议。”

“那个,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却、却一直睡在地板上。”

“没办法吧?床小了一些。”解忧说。

“我们可以挤一挤,如果挤不下的话,”果子说,“请务必让我睡在地板上!”

“其实地板也很宽敞呀。”

“我怕您受凉。”

“没事,我在野外的帐篷里都睡得香香的。”解忧看着松软舒适的床,心想从自己口中说出这样违心的话,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这样的话……”果子小声咕哝了一句。

解忧果然还是躺在地铺上。熄灯不久,发觉背后拂过一阵轻风。她侧转身体看过去,果子与自己并排躺下。果子很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果子散发着和她截然不同的气味,像夏天洒满芳香剂的房间,清新隽永。味道还挺不错的,解忧想。除自己之外的少女的芬芳,她第一次闻到。

“那个,我还一直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以后叫我解忧就行,解决的解,忧心的忧。”

“不,”果子睁开眼睛,“我反而觉得是解惑的解,无忧的忧。”

解忧神情温柔起来,她被这个讨人喜欢的解释迷倒了。

“虽然不知道会跟您相处多久,但我一定会多多努力。”果子目光坚定,“即使帮不到您什么,我也决不允许自己拖您后腿。”

“嗯……”解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您能告诉我,人们为什么会互相伤害吗?”

解忧不知如何作答,她也并非是什么都明白的神童。看到果子略带伤感的神情,她又不忍心用「我不知道」四个字结束话题。于是她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把这几年看到的听到的干了不少丑事的角色一一摆上台前。

解忧认为可以从好与坏的难易程度上做回答:

“被世界挤压到边缘的人,成为一名好人反而会更难吧。”

“马可大叔、丽娘大婶、常二、良多,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很好很好,又善良,又温柔。”果子抱住解忧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之后,果子面朝解忧,在啜泣中渐渐睡去。

窗外暴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电闪雷鸣不间断地交替。解忧的身体靠近果子,细细柔柔的香味迎面扑来。也许是一个人旅行的时间太久了,银发少女的身体散发出来的香气,多少还是给解忧带来了一些久违的新鲜感。

这个惹人怜惜的姑娘出现在她的枕边,用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魔法,唤醒了解忧尘封多年的作为普通人的情愫。

解忧轻轻地握住果子的玉手,触碰的瞬间,她的瞳孔下意识地伸缩了一下。少女的手指尖冰凉得直钻心底。于是她用星石手链的能力,特意观察了果子身体内储存的「气流」,结果令她大吃一惊。

在果子隐秘的容器中装满了青白色的冰冻特性,容量也比普通人多几倍。还有一点让解忧倍感惊奇,果子除了冰能以外,再无别的能量特性。

“如此可爱的姑娘,却藏着令人不安的秘密。”可以使用冰能的银发家族在阿尔法大陆并不多见,窥探到秘密的解忧很快便猜得八九不离十。

不过这跟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她的承诺只是妥善安顿果子。

想到这,解忧在雷雨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