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影无形,如风逐翳。

  但黑影又怎能料到,身为追逐者的骑士,竟完全可以达到比他更快的速度。

  ……

  这就像是一场光天化日下的猫鼠游戏。

  抛弃了筒镜的俯瞰者在前方逃窜,忽矮忽高,刚刚消失于屋顶烟囱的遮蔽,旋即又闪跃至另一座高塔尖端,意图随时令自己的行踪切断于对方的视野中,以便逃之夭夭。

  而数百尺开外的另一座教堂的十字圣架顶端上,鲜红瞳孔却更早地锁定了目标。追逐者有条不紊地拉近着二者的距离,因为他有着比之更灵巧的身姿、更快的速度、以及更高的柔韧性。

  曾经身为骑士或暗杀者的旅居者,尚未站稳,已一跃而下。

  楼栋间三丈高的落差聊胜于无。落地前的一刹那,她蜷身滚动以减轻冲击,双手撑地重新站立;黑篷边角迎风卷起,有力的长靴踏碎几块瓦砖,兜帽下寒光乍现。

  “铛!”

  从腰间皮带抽出两把匕首的海伦娜,刀尖扎入坚如磬石的壁垒,往下一推,蹬着瓦片与瓦片的间隙欺身而上。

  近些了。一百尺开外的那道影子,因为被一道棚顶木桩绊到而摇晃。

  斯人的体力正在被迅速消耗。

  当然,昨夜才刚遭到魔法反噬的她也一样。

  但到达较高的平台后,黑篷骑士毫不停歇。奔向屋顶边缘,斜跨过两三排积货木桶,空气中的浓郁酒香扑鼻而来,使海伦娜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昨天在下层区戈林酒馆品尝过的法兰第红;不过这里的存货要稍许劣次些,闻起来、酿造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心中向某不知名的酒馆主人道歉,海伦娜顺手割下捆绑住五六箱酒桶的扎带。

  无视后方传来的坍塌声与淌水声,踩上平台边缘的她已将麻绳在腕部绕上三圈、外加一只牢固的水手结。于是骑士伸手一甩,绳索般的扎带电射而出,直抵两处街头外、破败建筑的壁缘,末梢如蛇咬般自动缠绕住露出在外的钉头。

  在蔓延的深红酒汁淹没鞋跟之前,海伦娜纵身,足尖离地。

  麻绳收紧,使得黑篷人的身形得以在被重力拉下前折起,弹向上空。长绳侧端的草针扎入皓肤,带出几道红印,撕裂般的痛楚令她闷声咬牙,却不足使坚定的意志动摇。

  嗅闻着迎风徐来的芳甜酒香,她回首,略微褪色的火红瞳孔上倒映出后方愈趋远离的、化作木筏漂遍之酒池的楼台,和一个因为听到某些异常动静而冲上楼顶的、戴着草帽的惊惶灰衣仆人。

  短暂无声的高空中,她下瞥。十字路口中央的人们大声惊叫,匆忙避让开从楼顶坠落的红色雨滴;与此同时,海伦娜的双靴嵌入了破败塔楼的横梁。

  造成的动静太大,瓦蒂斯城的警备力量会被吸引过来的。

  她心想,蹙眉,迅速拆下铁钉上的结绳,在百尺高处攀附。骑士的身形,倏地消失于墙外的一扇空洞残破的窗户前。

  ——消匿无踪后便是再现。

  黑篷朴朴作响,一秒钟后从建筑物后侧落下的她,展臂俯冲。借助外物短时间拉近了距离,飞奔于檐顶上的目标就在眼前。

  鹰眼的使用已经到了极限,兜帽下明灭不定的火红光芒如流星陨落。心知机不可失,海伦娜拔出腰际的百花长剑,逆风迎举,不以剑锋、而是横用钝部对准无限逼近的背影拍下。

  她失策了。

  许是觉察到风声,黑袍人身形一顿。明晃晃的细剑从他向后仰去的上身前襟划过,带起一两缕飞扬而起的麦穗色短发段,飘向遥不可及的云天。

  海伦娜瞳孔睁大。

她在坠地前临时收止细剑的冲势,转向后脊,以图抵挡住黑袍人反手劈下的猎刀;但刀面颤动,摧枯拉朽,材质脆弱百花剑顷刻碎裂。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武器断作两截,骑士毫不犹豫地朝敌人同样被阴影笼罩的面门甩出一柄匕首。破空回旋的弯曲银刃上倒映出对方一双森寒若冰的铂金瞳孔,怔怔。

  黑袍人最终还是退让了,以错失了就此击杀黑篷骑士的机会、和风帽侧端的一道裂痕为代价;而海伦娜趁机向后空翻,连续数次,直到与对手拉开一段距离,才堪堪直起身来,不无怜惜地注视着右手中的百花剑柄。它的剑刃早已尽碎一地。

  这可是她临行前在下布鲁斯某间店铺,精挑细选、花费整整两枚银币购买的。哪怕只是装饰性的道具。

  不过这也不是关键。震麻之感从掌心蚀入后臂,令海伦娜不得不松开了缺损的剑柄。

  对方力量很强大,或者,是自己的力量被反噬与诅咒的叠加削弱了。并不值得惊讶,她仍可以感觉到左臂的虚弱、尤其是在刚才掷出匕首之后,更甚。

  “你,很厉害。”

调整呼吸频率以掩饰奔跑后脱力的事实,海伦娜松开斗篷的系扣,再抽出一把随身短刀,卸开黑袍人发动的又一记刺击。

  “彼此彼此,”对方轻笑,铂金瞳孔锐利狠辣,“但今天似乎是你变弱了。传闻中鼎鼎大名的教皇暗杀者就这点实力?我相信远远不止。”

  耗尽魔力而重归暗红的瞳孔一张。

  抓住这个机会,黑袍人手臂勾起,肘腕猛撞上骑士的肩膀。

  不敌,倒退数步的海伦娜闷哼一声,张开左手企图扔出第二柄匕首。

  ——然而一道银光闪出,它被挑飞了。对方已经挥出了长刀,在空中顺着惯性转为横向,直刺向她的心口。

  心下一紧,欲要再度后退,骑士却发觉自己已经站到了屋檐的边缘,两颗石砾被筒靴跟无意踢下,坠落,在下方五十尺的碧绿河水上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这就是我的终结吗?

  额头上沁出冷汗。但海伦娜却发觉,时间依然在继续,高空的寒风瑟瑟拂过。

  她低头,看见刀刃在自己的胸口前停下,隔着一寸空气与几层衣料都能感受到银色反光中带有的寒意。

  “你也是教会派来追杀我的人吗。”黑发少女露出复杂的目光。她问。

  “没错,我将会处理掉你。”阳光从裂缝渗入,照出风帽下嘴角上的叵测弧度,黑袍人低笑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教会依然惦记着我。”阳光刺眼的缘故,眼眶涩涩。海伦娜缓缓合上眼睛。

  “身为历史上唯一一位逃出教廷的刺客,你应该感到庆幸。”

  黑篷骑士苦笑。

  听得出来,这人并不知道自己是曾经的圣骑士团长。因为圣骑士团长早就在东方战场上辞世了啊,经由教皇亲自主持的葬礼,安身入土;所以现在,背叛的骑士也只会以暗杀者的身份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从此一切回归正轨。

  可是黑袍人却道:“……可惜你的死期不是在今天。”

  海伦娜突然睁眼,瞳中杀意转瞬即逝;她眉头皱起,斗篷袖中有另一柄短刀暗暗滑至掌心,悄然握住。“你到底想说什么。”

  “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把你故意引诱到此地来吗?”铂金瞳孔流转,视线沿着河流向西扫去,“因为你离她太近,以至于妨碍到我的另外一项任务了。而这个任务比起击杀你之后、前往教堂领到悬赏更为重要。”

  心头一跳。恍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海伦娜,望向黑袍人注视的方向。

  浓烟滚滚,繁华之中,骚乱升起。数里开外的河面上,几座被桥梁连接的硕大岛屿映着红光,火焰在坍塌的楼栋间蹿跃着,衣裳染红的人们纷纷跳入河水——因为事发时,自身性命都堪忧的船夫们早已驶船撤离,哪还顾得上他人。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能让海伦娜惊骇的。

  她低下头的时候,才想到自己脚下的这条河水正是唐俄尼斯河;她瞳孔剧震,折射出顺流而下的几只焦黑断裂的木桩,才想到燃烧之所正是河流上游的某座集市。

  安洁莉娜还在那里。

  黑篷骑士惶恐焦急,无济于事。因为她骤然被人推下了塔楼的顶端。

  “伪装成骑士先生的暗杀者,永别了!”

  无限缩小的高塔顶部,黑袍人玩笑似地挥了挥手,仿佛这是一场送行仪式。

  失重,无力,风声乍起。玩偶脱线般抛下高空的海伦娜陷入了呆滞,放大的暗红双瞳中倒映出斯人右手大拇指上的一枚玛瑙戒指,以及戒指表面上蚀骨食心的十字架标志。

  下一刻,河浪捣面。眼前一黑的她堕下了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