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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翱翔的飞鹰盘旋,树林的影子互相倾轧,空中耀日灼烧着街道行人。房檐上仍有昨天深夜一场暴雨所留下的踪迹,一滴滴水珠落下灰白铺平的地面,尚未积蓄,便被蒸干,化作一缕缕虚无缥缈的轻烟划向天际。

  不知名的河道间,拉客闲余的船夫们戴起遮阳草帽来避开阳光,接船靠近,闲谈说笑,长长的木桨在水面上翻起一片雪白。波澜扩散,水花溅起,迎风信传,混合成湿润的气息,轻轻沾上岸边一大束深紫色的康乃馨。

  正值夏末秋初的时节,打湿的康乃馨花瓣亦显得憔悴。暴雨是其诱因,而美丽则被光阴拉下了帷幕。它从朵叶上悄无声息地褪下,花丛中少了从未被知晓的一分点缀。

  深紫色的柔弱瓣片,迎着瓦蒂斯的水汽与微风翻卷飞舞,凭借流逝的生命翩翩起跃,穿过稀疏或稠密的人群,穿过陆续或接连的马车,穿过街头成队站列的士兵。它被风扶上建筑物四棱方正的底角,与禁闭或敞开的窗户擦肩而过,在暮年老人的惊讶眼神中窜过,灵巧地避绕两三道横梁缆绳——直至真正飘上了天空。

  上方,纯蓝淡云的天空仿佛无限展开的画卷,有只左脚上缠着细小羊皮纸卷的白鸽盘旋而过;下方,宽阔深邃的瓦蒂斯城变成了方形,规规矩矩。

  这是座被划分为四个不同层次的区域的城市,它的每个区域都自成不同的建筑体系,每个建筑体系又有高下精简之别。至于远处,是八角哨塔连接的高耸灰暗城墙,坚固崭新、易守难攻,其面有稀稀疏疏的士兵踱步来回,锐利的长枪上闪烁着银亮的油光,却常年不沾血迹。

  瓦蒂斯是座和平了太久的城市。它安逸了三百年,在整个奥罗兰大陆时不时四处针锋相对、烽火连天的同时,水城从未被战争波及。它欣欣向荣,终于在这个时代发展到其顶峰,成为世界上几乎所有贸易交通的枢纽。

  然则盛极必衰,这是寰古不变的常理。极盛下必有隐患,倘若处理不够妥当、甚至忽略这系列问题,只注重其繁华的一面,必将导致光明下、黑暗的潜入。

  当然,坠落的康乃馨花瓣不可能懂得这些,它只管享受生命尽头的愉悦。看呐,它刚刚擦过的那座位于东南角落的钟楼上,浑身漆黑落魄、求取混口饭吃的敲钟人使出浑身力气拉动绳索,使得九道钟响齐齐震荡开去。

  ——花瓣绕开了其中八道声波,尚未来得及沾沾自喜,即已被最后那道波浪击落。

  风向很快地变了。

  秋季的边缘到来了,萧瑟逼人的寒气源自大陆东北,充当起第一批先锋使者,翻越过博肯利昂山系,扫下南奥罗兰平原。它与残留在瓦蒂斯城的温热气息抗衡着,冷热相汇、两军交战,夜晚一场场激烈的雨花则是金戈铁马的鸣声。

  打个比方。原本瓦蒂斯城是西南湿润海洋气息的大本营,现在寨门已被攻破一个缺口,守备士兵防御修补的速度赶不上敌军骑兵的侵入。

  而紫色康乃馨瓣,愈显憔悴。

  宛如竖琴的一阵滑音下奏,它从高空坠落,穿过薄薄的雾霭与尘埃,精致与破烂的烟囱屋顶,由寂静过渡到喧嚣再过渡回寂静;最终划过街畔马车上的一盏煤油灯缘,无法挽回地坠落到未知的灰白路面上,为油光锃亮的黑色大头皮鞋所践踏。

  ……

  马塔里的心情无比舒畅。他不无自豪地原地跺了跺脚,听着昂贵皮鞋的鞋跟与地面相撞时所发出的嘹亮响声,以至于忽略了后方那片被他碾碎的、被灰尘掩埋的暗紫色花瓣。

  这样的心情不是没有来由。昨天还是一副邋遢模样的贫民貌似发迹了,头戴高顶绅士帽、身披白衫黑大衣,襟口系着丝绸饰布,昂首挺胸腰杆笔挺意气风发的青年,哪还看得出原本的落魄与癫狂的影子。

  不过马塔里心知肚明,自己还有接下去的任务要完成。

  对着手持小银镜梳出一头帅气的刘海后,他想到了什么,进而从上衣侧袋中取出一小卷纸筒,展开,纸张上写着满密密麻麻的字。按那位青衣男人的口述,这些全部都是贫民青年需要记下来的词句,一句问话对应一句应答,像外交官的辞令般逻辑严谨而不可挑剔。

  ……

  现在的情况呢,简单来说就相当于瓦格纳让他去城主堡演一场戏,报酬是三万金币,足以供马塔里与索娅普普通通生活一辈子——穷人的要求也就这么简单,衣食无忧,淡泊一生——但是首先得要治疗妻子的病症。为此,当初他便向那名给他安排下任务却不曾道明身份的人询问,是否可以预支一笔钱。

  衫色瞳孔中流露出好笑的意味,嚼了嚼烟斗的瓦格纳随手抛出一只钱袋。马塔里用颤抖的双手确认过,一百枚金光闪闪的钱币,刻着瓦蒂斯雄鹰的标记。依靠它们中的三分之一,他从教堂里请来了专业的医师、顺便按照医师的药房购买了一个月份量的药物。

  服下第一瓶炼金术制品的药物后,昏迷一个多月的索娅竟突然咳嗽起来。瘦弱的女人用茫然而眷恋的目光看了眼床边坐着的、衣衫破旧却神情激动的男人,随后再次合上了眼睛。

  从那时起,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了。无尽的希望浮现于绝望者的眼前,像是绝美的梦幻掺入悲惨的现实,走在大道上的马塔里突然发觉蓝天与耀日是这样的灿烂,白雀与游鱼是这样的自由自在不受约束。

  赞美天神!赞美奥鲁维!

  无信仰之人在心中念叨了不下五千遍的光明十字圣词,神识恍惚地来到了街头的服装店,遵从不久前青衣人留下的纸条,买下一整套光鲜亮丽的中产阶级绅士服装。在餐厅享用过丰盛的午餐和晚餐,昨天的剩余时间全被马塔里花在强背那张羊毛纸上的应答措辞。是的,他直觉感到那位烟斗先生是言而有信之人,绝对会在任务完成的时候将剩余的全部财产、整整两万九千九百金币交付于他!

  于是自从今早换上一身衣装,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他,毫不吝啬地租用了一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豪华马车,沿着宽阔的下布鲁斯街、专送到城主堡的跨河桥梁跟前。

  他自信地回过头,街头上一位位着装俏丽时髦的贵族姑娘的大眼睛中流露出对他倾心相许的暗示;他傲然微笑,馥郁的花香混合着水香、随微冷的秋风飘来,令他心旷神怡。

  他毫无退避地抬起头,视线穿过大桥、铁门、来到数列卫兵的封锁之后,那里是一座被开阔似湖的护城河包围的雄伟庞大的城堡,哨塔林立,半空架桥,隐约可见石窗里城堡人员的忙碌身影。

  碧蓝旗帜上有白鹰在高空的烈风中飞扬,像他无可复加的自豪心情。

  看得见摸得着了,就在眼前,他生命中的转折点!不需要再背着良心去偷盗犯罪,不需要再成天忧心忡忡、担忧终有一日会被警卫重新关入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他将要、或者已经是个富有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