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啊。”

魔理沙软绵绵地躺在灵梦怀里,我本来以为她还醉着,结果她一开口就冒傻气,所以我知道,她醒了。

醉时喜欢冒充贤哲、一睡醒就原形毕露的魔女伸了个懒腰。她跟她母亲一点都不像,我再次确认。母女俩仿佛硬币的正反面,近在咫尺却永远触碰不到对方。有时我甚至怀疑她那身黑色魔术师袍子底下其实压根没换角色,我多么希望把她的女巫帽掀开,看到的能是当年那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姑娘,而不是如今身量极高、体型颇瘦,精明得可怕的,“人”。

可我知道,这怎么可能呢。

我怀着忧郁把自己私藏的花茶拿了出来,决定为自己泡上一杯,防止年纪轻轻(于我而言的确是的)就血液粘稠,气虚无力。花茶对醒酒也有好处,所以魔理沙也过来凑热闹,我挥了挥手,凶她:

“去,去,没长大的女孩喝什么藏红花。”

麟小姐仍然站在门口出神地思考问题,我也就没征求她的意见,将石板在柜台上放好,自己端着茶水,手握一卷古书回到桌前坐下,享受起了中午的阳光。美中不足是魔理沙又开始闹,灵梦被她缠得不耐烦,头都大了。

“灵梦你知道么,其实我刚才就在想,SheMeSh这个单词很特殊,它有左右两个Shin和中间一个Mem,这简直不是单词,根本就是宗教图案。”

“行了,就别显摆你的知识了,望文生义不是你这么用的。”

“嘿,别小看拆字,这是门正经学问……Shin的形状既像灯台,又像民众在举手朝拜,Mem象征“万物正中”,所以shemesh合写,代表的便是至高无上的太阳神。”

不对。魔理沙的情况很不对劲。灵梦最熟悉她,两手揪住她的脸颊一通揉。魔理沙的眼睛里泛着水光,她咯咯地笑,似乎已经知道灵梦想说什么。

“我很清醒,只是一时半会受不了她的附体……我毕竟只是个凡人。”

这话不对,魔理沙有八分之一的麒麟血脉,按理说她算麟小姐同族。但这份血脉传到今天已经让她和普通人类无异,她的一身本事全都靠自己苦修得来。我不点破她,因为灵梦知道的肯定比我详细,因为灵梦皱起了眉头。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神秘学的专家(东方文化限定)灵梦发话了。魔理沙则仿佛又陷入了梦境,用虚无缥缈的语气回答说:

“我梦见了我坐在高高的神殿上,无数迦南人对我顶礼膜拜,为我送上贡品和俘虏……后来以色列人来了,他们杀光了迦南人……他们来了,焚毁了神殿,血流成河……”

光用说的不够详细,灵梦翻身坐在了她怀里,拨开她金色的发梢,在她额上落下一个浅吻。我把目光投向了旁边,实在是没眼看。

我知道她们在干什么。以前出于好奇我向几位当事人都问询过,答案则是相同的。魔理沙因为有那八分之一的麒麟血脉,才能借助亲吻,来让自己与别人心意相通。这是最纯正的妖术,我早就劝她不要学,可她不听,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麟小姐慌里慌张地回过了神,撤回手里的符卡。红线同样有沟通思绪的作用,哎呀,看来她是看到不该看的了。打扰小两口毕竟不好,我猜麟小姐虽然不是人类,该懂的风情还是懂的。

几秒钟后我知道错了。麟小姐其实是想逃跑,但肯定来不及。灵梦和魔理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翻了我的茶餐桌,魔理沙骑上她的扫把,灵梦跳上后座,两人随时准备冲出森林,顺便用八卦炉的尾气毁掉我剩下的半间门面。多亏老天保佑,这三个家伙都没能成功。

“……麟小姐。”

“来人”说话了。高速飞行带起的风在她身后姗姗来迟,她只抬了抬手,便让乱流平息下来。她似乎是风的妖精,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弄明白她的能力,因为见的不多,每次见到她,我都会对妖精一族有新的翻天覆地的认识。

就比如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妖精也会哭。

麟小姐的身体,眼睛,双手都在颤动。她今日并未随身携带她的二胡,手中没有可以抓的,无从掩饰紧张。

“麟小姐,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名叫诺茵·麦克斯韦的妖精用一句反问结束问候,开启了第二段对话。麟小姐不能发声,这只妖精自称是她的传声筒,其实她们俩都没必要说话的,但妖精可能是情不自禁,也可能是故意想说给我听。另外两个听众从后门逃跑了,我迟早得跟她们算账,但不是今天,麟小姐正手足无措呢。

麟小姐毕竟还年轻。她的目光止不住地往门板那里看,像是想要躲进后面。我发现她近来总在逃避着什么,有太多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想,让她完全无法像以前那样将一切操控于掌中。

“麟小姐……”

幽紫色的妖精扇动翅膀,如同一片飞絮从空中飘落。我以为森林东边下过了雨,但不是。空气里有水雾,她那银色边缘的翅膀在太阳照耀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她太耀眼了,身为妖精一点都不朴素,哪怕哭得涕泗横流也依然让人无法将目光移开半分。

“我就那么不受你信任吗,麟小姐?”

喂,我也很想听你们的对话,能照顾一下耳背的老年半妖吗?麟小姐?你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怎样的,不如让外人评评理?

我知道自己痴心妄想,所以没再关注她们俩的事,从背后推了麟小姐一把,将她赶出去,关门送客。诺茵·麦克斯韦对我不感兴趣,做到这种程度就足够了。

俗话说得好啊,人走茶凉。有段时间我都没能见到麟小姐,照理说我该暂时忘了她,可我不能,因为麟小姐把石板忘在了我的店里。我托灵梦去问过,但是她回话“对我没用,可以转让给你。”据说她最近闭门不出,身为妖怪居然沦落到被妖精欺负,太丢脸了。

不过她家里怎样并不关我的事。我关心的还是石板,经过一番思考,我认为它最多只是块破石头,毫无价值。我的能力让我能看到物品的名称和用途,就仿佛活在Role Playing Game里一样。那块石板,在霖之助·道具鉴定师·铁匠·杂货铺老板·森近眼中,以前的描述是【被遗忘的石板。与世界对话。】——现在是【被遗忘的誓约。讲述世界本质。】不论哪个都很有用,然过于假大空而卖不出去也。

毕竟,世界如果真是遵循上面写的公式运行,也未免太复杂了。我记得有人跟我说,真理应该简明易懂,且富有艺术美感。而我甚至认不出石板上面的内容究竟是十条,还是十一条。这玩意能是真的吗?

我想不到,没过几天又来了位稀客。我当年在雾雨家见过她,只是点头之交。后来她隐居竹林,算起来已经有好些年头。我对她致以一个讨好的笑容,职业需要而已,她却丝毫没有反应,不理我,高傲上天了。

这很正常,她才不会对我打招呼嘞。我在她面前都仿佛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心计笨拙到可笑。我不想理她了,让她自己一个人在店里乱晃悠去吧。

“……”

她举着一个奇怪的机械装置,【苹果3G。现代科技的结晶。】我是想不通什么苹果居然称的上高科技,而且她不光用着现代科技的结晶,身后还背着一个柴篓子,装满了竹炭。真不愧是活了一千多年的怪物,能达成这样先进与落后的完美融合。

“……少跟我废话,再不说清楚我就回家烧饭了。”

所谓苹果是通讯符咒,可能声音有苹果的甘甜味?谁知道呢。通讯符咒的效果不是很好,另一端的女人声音时不时中断,还经常哑嗓。但就算这样我也觉得有几分耳熟,在这个女性男性化、男性畜生化的年代还能温柔言语的人已经不多了,找遍我记得的人也只能找出一个。

我假装没有听出来,遵循顾客是上帝的原则,看着她在我店里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买东西。她最近几年越发粗鲁了,真跟个村头大爷似的,腰间还别着一大串钥匙,貌似她承包了人间之里的一部分警备工作。其中一个就是雾雨家的钥匙,我在雾雨家工作过,当然认得出来。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能力告诉了我:

【钥匙】

【钥匙】

【破钥匙】

【破到不能用的钥匙。应该扔进垃圾桶。】

【雾雨宅的钥匙。用来打开封印。】

目光上移。这位迟迟找不到电话那头吩咐的东西,脾气上来了,不耐烦地点了一根烟。

【Zippo。燃料已经用完,现在靠自己的法术点火。】

【中华烟。有无量功德之人才配享用,否则折寿。】

我对她肃然起敬,因为敢这么折自己寿的人都是勇士。可我更怕她把我的铺子点着了。这位太奶奶,祖宗,我求您了,您就不能到外面去吸烟吗?当然我瞎了心才会把这话说出来。据说女人都很在意自己的年龄,就连脾气好如麟小姐,提到年龄也会显得不自然。哦,那只妖精除外,妖精都与天地齐寿,但往往她们记不住什么东西。

上岁数的人忘性都大,电话对面的女人也委婉地提醒了她这一点。果不其然,她暴躁地踹了我的陈列品一脚,将烟雾喷得满屋都是。她举起电话,高声喊:

“什么?圣物的气息?开哪门子玩笑,有这么个半妖在,再圣洁的东西也得被……”

她说不出话了,眼睛瞪得跟鬼见了她一样。半晌她才合上惊掉的下巴,又扭头啐一口:

“我看到了,看到了,别喊!这小子居然给当成字画挂墙上了,真会藏。”

不,我觉得墙壁才是最显眼的,谁让你进来就低着头……我这里又不是跳蚤市场。

“我又不懂,怪我吗?喂,森近老板,那幅字画我要了……啥?你还要再想想?你就想吧,反正电话费不是我出。”

她没好气地往客位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把电话扔到了一边,然后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我来。她有着白发和不祥的红眼,背带裤上到处贴着符咒,这模样不是神棍就是大师,配合着混混一样的笑容更是唬人,让我的心脏一阵一阵抽动。

“……当年红海王代表本族人与埃尔(EL)立下约定,把石板藏在黄金柜里,光明王则是以身证道,让十字架和福音传遍了全球,怎么到你这就这么寒酸?”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也不懂一块石板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知足吧,你这间门面房当了两天的圣殿,还嫌不够么?”

她哎呀哎呀地活动着全身筋骨。单论体术我也打不过她,所以我将警惕心提到了最高。没想到,她摸到背后肩胛骨,仿佛是觉得自己骨质疏松了,心里不痛快,于是啧了声,冷不丁问我一句:

“你这里有牛奶么?”

“……有的。”

“好,来上。”

她扔下一沓钱。我其实比较倾向以物易物,看能从她手里敲出什么古董或者好玩的物什来。不过这种红色的钱在幻想乡可不多见,我也就勉为其难收下了,何况一瓶牛奶根本不值这个价的零头。

【钱。纪念万古伟人。禁止毁损、伪造、变造。】

谁会故意跟钱过不去啊,还毁损。我嘀咕着下到了冰窖里去,里面的牛奶是我从人间之里买来自己喝的,到她手里算出口转内销。我还以为能坑她一笔,可是回来我发现她已经打开了我的蜜枣罐子,吃得那叫一个痛快。我心中勃然大怒,她教坏了芙洛斯蒂娅,又传辈教坏了魔理沙!母女俩都跟她学的!

“石板我不拿走了。她说让我拍张照。”

她又在打电话,瞥了我一眼。我的牙根酸得好像吃了一年份的柠檬,算了,我现在只想磕头把这位祖宗送走,东西我也不要了,祸害别人去吧,博丽神社天天都有宴会,去吧去吧。

她才不会如我的愿。但是有人能治她,就算是小辈,掌握了年长者的弱点也可以妥善利用。她这回的语气明显底气不足,声音低下来,我才发现她的嗓子被烟酒毒害得太深,几乎快要废了。

“我找到了,是用摄像机吗?……不是?居然那么复杂?还是你自己来吧,我搞不懂。”

她把手机对准那块“牌匾”。我赶紧躲开,据说摄像机会把人的灵魂吸走,尽管我是半妖,但灵魂比普通人强不到哪儿去。她似乎把控制权交到了对方手里,因为她的注意力压根就不在手机上。她在四处乱看,跟我对上目光,“友好”地笑了笑。我的心脏终于支撑不住,咔嚓一声化为了齑粉。

……稍等。

她和我一样慌张。两双眼睛共同寻找声音来源,却只看到一堆石子和灰尘。她也傻眼了,但她懂得比我要多一些,因为很久之后,她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

“量子不可复制。”

“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转述的,别问我。”

她把烟掐掉,用脚来回碾了几下。我看着她在柴篓里翻来翻去,最终找出一样能抵偿的东西来。

“本来要是石板没事,我都准备自己私吞了的,看来还是得给你。”

所谓交换是【麒麟笔,凤凰羽。圣人书写用的工具。】我端详着象牙白的笔杆,火焰一样橙红色的凤凰尾羽,几欲落泪。鄙人小店有何德何能,供得起这种圣物,再说当今已经没有圣人,这东西同样卖不出去。

她却是完成了任务,心情大好。她也不跟我道别,推开门悠哉悠哉地朝着夕阳走去,还唱起了歌。内容不是日语,以二二三分节,也有四三,三一三,明显就来自大陆。那里的百姓似乎天生自带一种无忧无虑超脱尘世的洒脱气质,从救了伍子胥的渔民,到观仙人对弈的樵夫,莫不如是。

“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

她唱的居然还是伤春悲秋的歌词。真可笑,她这个人类活得比妖怪还久,嘲讽谁呢。

“东郊绝此麒麟笔,西山秘此凤凰柯。”

“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