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雾在早上的时候不可能醒的过来——她是属于那种会把自己一晚上的精力用在游戏或者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一路到早上七点才会精疲力尽的倒进被窝里的类型。与其说是日夜颠倒的不健康,倒不如说如果她真的是一直这么坚持到了今天的话,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她为什么还维持着健康。

 既然一直在对付物语,搞不好那家伙才是胜似物语的妖怪体质吧。

 不过不管怎么说,因为那家伙早上没办法同行,所以在这个基本上还能算得上是早的时间点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来到了田所家的家门口。

 不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单纯只是因为不安罢了。

 老实说,知道在自己随时可能被狩猎的前提下想要安心入眠的确是并不现实的说法,我昨天晚上直到两点多才勉强入睡,夜中也惊醒了好几次,睡眠质量根本就是差到不行,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这么早就到这里。

 我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的速率,然后抬起食指压下了门铃的按钮。

 “叮咚。”

 “请问是…”门后传出了成年女性的声音。

 “是黑鸟事务所的人,”我学着昨天狭雾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来办事的。”

 门很快被打开了,等候在门后的则依旧是那位身着素色和服的妇人——不过想来也是,从上一次来拜访的时候基本上就能够明白了,这家大约摸是日式传统的大男子式家规构成罢。和这里的装潢一样,田所家本身内部的组成比起现代也更像是更加古旧的情况,从现代的视角看上去倒是有些格外清奇。

 “家主现在出去工作了,如果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去问他的话,我想还是下午过来比较好。”她悄悄观察着我的方向,轻声开口道,“他要去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所以恐怕没有办法这么快回来。”

 “不,不用了,我是来找山笑君的。”我微微颔首,“先前关于诚一的一些细节,我还需要从山笑身上稍微了解一些——既然要治退灵体,就不需要先从灵体的情报入手,所以狭雾小姐拜托我先行过来和与诚一君走的比较近的山笑君聊一会儿,她现在则正在进行其他方面的情报收集工作。”

 “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先进去与山笑君会面吗?”

 “当然可以…那孩子现在应该已经起来了,就算是寒假,他也不大习惯赖床…”田所夫人侧身为我让出了进入大门的空间,“那么,是要在他的房间内会面还是在会客室会面呢?如果要在会客室会面的话,我现在就去叫那个孩子下来。”

 “他的房间通风有点不好,可能不是很适合长时间的会谈呢。”

 “不用了,在上面谈就好。”我在玄关处脱下了鞋子,换上田所夫人递来的室内鞋后,抬步朝着走廊步去,“既然是要进行询问,还是在山笑君习惯的地方比较好——太过于紧张的话就会忘记回忆的细节,这对于我们的交谈而言不利。”

 “那我先去准备茶水…抹茶可以吗?”

 连续两次拒绝屋主是不合礼仪的,所以我也并没有推辞夫人煮茶的事情,只是点了点头,平声道谢后便沿着走廊抵达了楼梯口,但那位夫人却仍然没有从门口离开,她犹豫了片刻,随即终于望着我的方向,不安的开口道:

 “昨天那个自杀的人和附身在诚一身上的恶灵有关系吗?那是无差别杀人的恶灵吗?……它还会继续在这座都市徘徊吗?”

 “会有更多的人因为它而死吗?”

 “……”

 我的鞋子在楼梯前停住了。

 但是不过滞空了几秒,我便再度迈起了步子向着楼上走去。

 “只不过是巧合而已,田所太太。”

 “日本就是这样的国家,高压力高强度的快节奏生活很容易让人产生自杀的情绪,那位先生只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坠楼,没有必要因为这一点而担惊受怕。”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又或者是已经从玄关离开去到厨房开始煮茶,事实上,她能不能听见,能不能听清,与我并没有多少深切的关系……

 ——这句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我不是除灵的好手,甚至于除灵师都算不上,在对付灵的时候就像田所太太你这样的普通人一样无力。硬要说的话,我和普通人的区别也只在我对于灵的事情相对知道的比较多而已:我也没有什么大责任感,和灵没有必要过不去。换句话说就单纯只是一个为了自身安全和工资来干这行的家伙。”

 “但是那个女孩却是专业的好手。她从来没有让手上的委托失败过,以前没有,这次也不例外。”

 “如果是她的话,这一次也一定可以的轻松解决的吧。”

 我自言自语的勾起了唇角。

 “而我的工作就是好好做一个助手的本分,只有这样而已。”

 ……

 ……

 比起上一次的拜访,山笑的房间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在我来到他的房间的时候,山笑正操作着电脑游玩单机游戏,虽然我并不怎么接触这一块,但是仍然从游戏内的人物辨识出了游戏的名字:那是《迷雾伦敦》,最近狭雾也在玩这款游戏,所以我倒是对其稍稍有些印象,那是典型的美式剧情向游戏,大概讲述主角扮演来到伦敦的大英名侦探处理各式各样的事件的故事。我并没有游玩过这款游戏,所以也无法分辨好坏,但对于游戏画面而言,我还是不由得惊叹现如今的游戏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我还停留在红白机与街机游戏的年代。

 玩游戏的人向来是不会愿意被别人打断的,我在狭雾的身边姑且算是做了一段时间的事情了,这种程度的常识还是有的,所以我只是安静站在他的身边等待他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大约在半小时之后,他终于按下save,将头戴式的耳机摘下随手放在一边,转过那只嘎吱作响的单脚椅,将原本用以精确判断敌人方向的视线瞄准了我的方向。

 “…应该知道的差不多了吧。”

 他从电脑桌旁的小纸箱中取出了两罐咖啡,将其中一罐递给了我,随即自己则打开了另外一罐。

 “因为不知道全部的事情,所以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是否知道的差不多…没有分母的话,分数是无法成立的。”我接过咖啡顺手打开,稍稍环视了一下周遭,“我可以坐在床上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

 在他的床上也同样堆积着很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所以即使坐在了床上,我也仍然没有办法用“舒适”去描述我现在的座位,我花了一些时间去调整我坐着的区域,而就在这个时候,他轻声开口了:

 “昨天那起自杀案和我有关,对吗?”

 “…你的意思是,能感觉到它从你的体内离开吗?”

 “不,只是单纯的感觉到生活和以往的有些不一样而已。”山笑低下了头,啜饮了一小口手中的罐装咖啡,“父母没有以前那么严苛,同学比平日里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亲近,运气方面也开始逐渐转好了。”

 “如果不是那个青木原消失了的话,恐怕这些事情对于我而言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吧。”

 “青木原?”

 “是那个灵的名字,那个缠了我整整十七年的灵的名字。他顿了顿,“至少他是对我这么自称的。”

 “这么说,他和你有过直接的接触交流?”

 他摇了摇头。

 “我大部分情况下无法分清它和我的思想,甚至于就连这个名字本身也无法确定——你知道吗?它可以轻而易举的入侵你的思考,在你的脑内轻声细语,一步又一步的诱导你走上地铁的轨道,在某一天你骤然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便利店里买回来了毒杀老鼠的药剂,在某一天你早起一如既往的刷牙的时候,却发现手腕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由着你自己的意思被剃刀割开,血怎么也止不下来,就是流,疯狂的流,朝着外面泉涌一般的流……”

 “我根本没有办法分辨到底是它想让我去死,还是我自己本来就想要去死,我所知道的只有我的记忆里,在我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中他轻轻挽住了我的脖颈,我拼了命的恢复生存的欲望,拼了命的挣扎,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问了他的名字。”

 “『我是青木原,』他说,『我是死亡,绝望,还有那解脱欢愉的梦乡。来吧吓到我这里来,只要放心的把身体交给我,你的梦境就结束了…这世界是痛苦的,而你本不应该生活在这痛苦的。』”

 “…你没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哥哥和那个上班族都是因为它而死的,毫无疑问。”他低声抚摸着自己的后颈,缓缓抬起了视线,他的眼睛是那样疲惫,但却又透着一抹骇人的阴郁,虽然比起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但那诡异的眼神依旧让我感到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过去的十七年中,从来没有感受到过所谓的高兴,甚至于一直没有办法了解这个词汇——无论做什么都会失败,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嘲笑,不间断的霉运和无停歇的痛苦仿佛一头巨大的哭泣的黑色怪物,一但你松懈下来,它那湿滑而粘稠的触手便会轻轻压在你的肩膀上,将你缓缓包裹吞噬…”

 “——很多时候,你都无法意识到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难过,但实际就是突然感到心脏上猛的受到了一次重击,随即令人作呕的回忆便如同潮水一般厚重而被冰冷的拍打而来。”

 “我不止一次差一点被它杀掉。”

 他抬起了被衣袖盖住的左臂,将手腕之上布满的仿佛蜈蚣一般凸鼓而起的肉瘤暴露在了我的面前:那些都是刀疤,有的是大的刀痕,看上去像是切肉刀留下的,有的是小的刀痕,则像是美工刀划出来的,而在手腕的创口旁,周遭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伤口,他的手臂近乎被那些疤痕完全覆盖了,宛如一条爬满了毒虫的肉树。

  

 “这就是被青木原找上的代价。”他说,“我之前驱赶你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即使现在我也一样,我必须劝告你们离开那个灵——它和普通的灵都不一样,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们之前对付过的灵,但是我知道,它和那些只会吓唬人和把人直接杀死的灵完全不一样…”

 “——你也想变成我这样吗?或者变成那个上班族?变成…我哥哥。”

 “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在更多人被那个家伙杀掉之前,必须把它重新收纳进我的身体里面 : 虽然很痛苦,但是只有习惯了那种痛苦的我才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的死掉,我的人生早就已经被那个家伙搅的一团糟了,那么想要把这个人生最后的用途也利用殆尽的话,也只有这个方法。”

 “青木原是我的里面诞生的灵,是我的里面诞生的事端,所以也必须由我来解决。”

 我没有想过山笑会突然说这么多,虽然他上次切入话题直接,但他确乎是一个阴郁而寡言的少年,而这次,他就像想要完全把过去十七年的经历全部喷吐而出一般,将那些话声嘶力竭的殴打在了我的腹上。

 我向来就是个不擅长倾听的家伙,又或者说,我向来都不擅长和别人进行沟通,如果是已经习惯了的友人倒还好,但是我和山笑也才第二次见面,自然没有办法像心理学家一样轻而易举的熟络他的想法给出建议。

 对于安慰别人的事情,我非常苦手。

 我看着那个同样认真的看着我的少年,犹豫了片刻,终于探出了手,轻轻搭在了那个比我稍稍要矮小的发顶之上。

 “虽然很痛苦,但是你还是活下来了啊。”

 “很辛苦吧,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虽然时间很短,完全没有你的那种规格和程度,但是我也曾经经历过和你类似的事情。”我轻轻抚摸着山笑那漆黑色的,杂乱的柔软头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是,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你已经拘束了那个家伙十七年了,甚至最后还活了下来,像现在一样,完完整整的坐在这里和我说话——它逃出来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

 “你已经尽力了,每个人都是有极限的,你也一样,现在的你只不过是到了这个极点而已。所以我们才需要接下这个工作。”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告诉我更详细的事情,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既然知道你哥哥出现了异常和青木原有关,也就是说仪式执行的时候你是清醒的没有错吧?”

 “我们需要你的力量,才能够把那头野兽彻底解决:它不需要笼子,从来就不需要,它需要的只是射进脑袋里的弹药…”

 还没有等我讲完,我口袋里的手机便响了起来——我从没有设置过任何来电铃声,所以电话铃也只是干燥的默认音乐。我从口袋中摸出了手机,对身前的少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接下了电话。

 那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号码。

 “喂?请问…”

 “离开,现在就从那个小子的家里离开!”

 是伊狩的声音,纵使被电话的电磁更改扭曲,但是我仍然分辨出了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上次遇见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样急促的说过话,但是他的嗓音非常独特,是属于那种在一群人讨论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就被分辨出来的声音。

 或许比起现在的工作,他更适合去播音系才对吧。

 “…为什么你会有我的电话号码?”我端着电话,眉头稍稍皱了皱,随即疑惑的开口道,“为什么要离开?我现在正在和山笑聊那件事情,所以…”

 “没时间解释了!快…”

 他的声音尚且还没有完全由电磁的程式转变为声音便仿佛泡沫一般溶解殆尽了,我正疑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产生了这样的境况,在那之后的一瞬间,耳旁传来的炸裂声伴随着金属碎片的飞掠撕裂空气的步调便猛地划破了我的脸颊,粘稠的鲜血缓缓沿着皮肉的弧度黏着的失坠而下。

 瞳孔骤然之间本能的缩小。

 被那怪异的冲击力所粉碎破坏的并非只有我的手机,那近乎诡异的弧线式攻击轻而易举的便贯穿了我的掌心,擦着我的脸颊,夹带着肌肉与骨骼的裂片将我身后的墙壁整个贯穿,仿佛蜘蛛网一般密集而扭曲的裂纹仅仅一瞬便布满了整个墙面,随后整面墙面便因为那骤然而来的恐怖力量尽数向着房间的外侧崩裂而去,化作无数细碎的石块砸落在田所家原本打理精致的小院之中。

 “谈天时间到此结束…不论是电话那头的,还是电话这头的。”

 那位身着朽叶色大衣的男人仿佛被快要困倦到睡着了一般,好似一条木棒般精疲力竭的将脸颊靠在进入山笑房间的大门之上,而那不安分地活动着的指节之间,小巧的骰子轻轻被抛起,又被那灵活的中指与无名指接住,如此反复,闲暇的打发着时间,又或者是在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好让自己不那么容易睡着吧。

 他并不是直立着脊背的,恰恰相反,那是一种因为劳累而微微有些弯驼而下的脊梁,被困倦所涂上了深黑色颜料的眸子带着一丝诡异的平淡,死死的锁定了我与山笑的方向。

 “等、等等!我妈,我妈还在楼下!!!”山笑惊慌的大声开口道。这时候我才想起来了那位还在楼下为我们准备茶水的妇人,的确,如果真的只是在安全的处理茶水的话,她应该早就上来了才对,但是…

 “我暂时打晕了她——我不想要我来拿东西的时候被别人看见,而且我也不想强行拖“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的人的强行扯入我们的事情之中,那是不符合我们职业的作风。”

 男人疲惫的微微扬起了唇角,危险而意义不明的,只属于狩猎者的那种笑容骇人的映在了我和山笑的视野之内。

 “那么,两位谁才是那个自杀的物语的原宿主?”

 “我是来自提货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