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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轻微的摇晃声,我睁开了微闭着的眼睛。

很可惜,眼前是一片红色的丝质窗帘,刚从小憩中清醒的我没能得到堪称洗目的奖励。

非但如此,由于保持侧坐靠窗的姿势太久,我刚扭动身子就能听到全身肌肉的哀鸣。仿佛被人用力压在车座上一样,真是讨厌的感觉。

相较之下,躺在野外草地上还要更舒服一些。

我心怀不满的压了压坐垫——明明柔软的恰到好处。

——看来是我在根本上和马车相性不合。

正当我这样深感遗憾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揉起我发麻的左肩。

顺着看去,我与元的视线重叠了。

啊,果然是他。

明明在其他方面不怎能理解我,却常在这种时候莫名其妙的能干。说不定他还有做门诊医生的天赋。不,考虑到他真的学过基础的救济术式和一定程度的医学,或许还真能当医生养家糊口。

但话说回来,隔着警督外勤制服的肩章揉肩,实在谈不上什么效果。于是赶在他进一步开口前,我拂去了放在我肩上的手。

“我们走到哪里了?”

——然后,问出现在我最想知道的事。

元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她,伸手在窗帘上拉开一道小缝。阳光随即打在我的眼睛上,让我不得不眯起眼来。

——至少算是知道,现在差不多中午了。

“银流垒。”他那低沉,比平日紧张了几分的声音流入我的耳中。“能看到那个旧吊桥。”

“银流垒啊……”

我在脑中回忆起雾阳领的地图来。由于我自幼生长在南致领,所以我对自己的认路能力实在没什么信心,但要是没记错的话,银流垒应该在封平城的南边,在一条小河旁。由于在行政规划上划归封平郡,所以差不多算是封平的卫星城。

“……也就是说,快到了吧?”

听到我的询问,元点点头,低头看向手中的信封。

那正是我们乘上这辆两驾马车的目的。

在结实到让人联想到羊皮的封纸上,一个赤色的双银叶丝带绕剑印章,正在拉上窗帘的车厢内发出淡淡的光芒。

更进一步描述的话,那银叶是银朝树的树叶,宽阔的叶面有着锐利的边缘。在银叶之上,被丝带所缠绕的剑则呈简洁的绯山长剑样式,剑锷细而长,在历史上,这正是开拓疆域的绯山军团所装备的制式武器。

刃向边疆的绯山之剑——这正是南致庭贵系自前帝国时代沿用至今的纹章。

也就是现今王国的政治中心——南致王庭——的印章。

在具体的事件报告上呈后,我们所等待的回应终于到了。

除去多余而无用的表面话,南致的指示很简单:

即刻前往南致,面见某位重要人物。

这“某位”并非是什么不可称名的神秘人,我在叙事上不喜欢拐弯抹角。只是信上的用语本就模糊,我们的确不清楚需要面见谁。

想到这里,我伸手摸了摸制服的外口袋,在那里面放着和元手中的信内容相同的命令。

是的,我们三人都收到了来自南致的命令。

没错,是三个人。

除了我与元之外,马车上的第三个人正坐在我对面的车座上,随着车厢微微晃动。

有着维菲拉标志的宽袖丝质白上衣包裹着她端坐的上身,勾画出仍需发育的身体曲线。在灰色短裙下,并拢的纤细双腿被黑色裤袜所渲染,散发出一种简约精致的风格。

还有,那一头在如此阴暗环境下绝对无法忽视的,闪着淡淡荧光的齐腰银发。

天择术式真实神秘而绮丽的东西——每次见到她我都会这么想。

没错,银发那端正的面容正属于焦桐堂琴笙——以雾阳领为名的雾阳神女殿下。

她本来就属于面容姣好的那一类,而神女的银发与神秘气场又加重了她的美丽,就连作为同性的我都认可了她的容貌,更别提一般的男性了。

所以在从她口中得知她曾在四年前作为学生接受元授课时,我会产生危机感也无可奈何。

但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元并没有明确表现出把她当做女性的“好感”。她自己的想法也很模糊。现在还只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我没必要小题大做,急迫行事。

——可就两点而言,我还是输给她了。

一是到现在仍直呼元的名字。我本人一直称元为“先生”,因为这样更顺口一些,也更容易让旁人误解我们的关系。但在和她打了照面之后,“先生”这种称呼突然让我感到一股疏远感。既然她能直呼元的名字,我就更没有继续避讳的理由。

二是……

唉……

……是她现在一身轻松,正自顾自地以端正坐姿睡觉这一点。

我不是羡慕她对马车的适应性,而是她对同乘一辆马车的男性的信任。

元的长相比一般水平稍高一些,将头发梳到脑后的发型与算不上和气的目光让他不能轻易用外表就给人极佳的印象。

琴笙能信任元,是因为元信任琴笙。不仅如此,元还以足够的行动表现了他的关怀。

我羡慕的正是他们能这么快就建立起互相信任的关系。

这两个人相性不错——我只能如此解释了。

“真是……”

我叹了一口气,将杂念从脑中扫走,把视线拉回元的身上。

“他们之前说后面的安排会在到达银流城再告诉我们——那现在也是时间了吧?”

“我试着问问吧。”

元露出了苦笑,再次拉开了窗帘,向车外的“他们”微微招手。

随即,“他们”中的一员驱马靠近了我们,一对俏丽的蓝眸扫过车内,与我短暂的对视了一下。

“有什么问题吗,君墨堂先生?”

那是轻快的年轻女性嗓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一个歌手。

“接下来如何安排呢,三参堂女士?”

被称为“三参堂”的女人将右手置于左胸前,行了一礼。

虽然她没穿文职人员制服,而是代以优雅的时髦女装,但作为受过相关教育的公职人员,我还是能认出来这种通行于文职系统内的敬礼方式的。

“连接南致与封平的中央铁路向银流垒方向新修了支线,我们将在这个支线车站登车,直达南致。”

原来是坐火车啊。

“……我还以为要坐盘龙。”

“达维坦警督……这附近的确有国营的运输大队,但上面的命令是经铁路……我只负责为各位领路,是没有权利改变上级的安排的。”

三参堂女士向车厢另一侧的我露出满怀歉意的笑容。作为一名公务人员,她还是挺称职的。

“请不要放在心上,我只是说说而已。路费都是公家报销,我这个吃空饷的还指指点点也太不讲理了。”

正是因为他们有这样的工作态度,才洗清了自己的嫌疑,让我们信任他们这群来自于南致的引路人。

虽然现今的南绯山名为王国,但我们毕竟还是南推的绯山帝国,所以王国的行政方式还是帝国式的,就连各领的所谓“领主”也只是王庭任命的空有其名的地方长官。而苏纳斯还处于政体转型期,让他们的人完美模仿绯山公务员的行事风格,还因为官僚主义而磨蹭着不下手实在是强人所难。恐怕这也是侦析处的行动局限于破坏,暗杀,与政权颠覆。而非实实在在的情报搜集的原因之一。

我看了一眼装在元装备带上的那把不久前才夺取侦析处成员性命的手枪,将视线移到三参堂女士那让人联想到社交名媛的面容上,提出下一个问题。

“恕在下好奇——请问,现在能否透露一下,是谁要见我们?”

就算她不正面回答,我也能从她微妙的表情波动中估测出一个大概范围——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三参堂女士十分自然地将表情换成苦笑,回应道:

“这一点无法向您透露——没有故意隐瞒的意思,上面也没有向我们这些下属透露具体的信息。说实话,我们私下里也在猜测。”

表情自然,看不出任何漏洞,看来她的确和我们是一类人。

但说到猜测,这些中央公务员的猜测也有一定价值。毕竟拥有一定经验与平台才更有推理成功的可能,于是我继续问了下去。

“你们觉得可能是谁?”

“可能是内务庭的一号要见神女殿下,毕竟这次牵扯到侦析处——毕竟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在侦析处的威胁下保护各位——而这方面主要的负责人是内务庭方面。但我觉得,这个猜测不太可靠。”

“是啊,如果是内务庭的话顶多去封平,我还没见过能量大到能让神女去见自己的内务庭长官。”

“正是那样,所以我个人觉得可能是池坛庭那边有什么动静。”

“我记得池坛庭是……”

“是神授诏令设立的专门处理神女与‘华’相关事务的机构。”

“啊对,那边平常没什么存在感,但的确叫得动神女。”

“没错,但要见池坛庭的谁我就猜不到了。您也知道,那个机构又小,门槛又高,我也不认识在那边工作的人。”

“是啊。”

这次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几个公务员不知晓池坛庭的名号。作为接触神女,甚至偶尔可以接触“华”的特殊机构,池坛庭以极高的录取门槛著称于系统内,以致人们往往知道池坛庭的高门槛,却不知道它的负责范围。

听说池坛庭的内部系统和外面有些差异。但我作为镇警,能在短时间内了解雾阳领的警务系统就很不容易了,没心思去关注那种远在天边的机构。

所以,池坛庭虽然说的通,但也没办法猜到要见谁。或者说就算猜到了,我也会讶异于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这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总不会是月冠那边吧?”

元苦笑着开了句玩笑。

“你看,现在的公主有那个权利,而且,侦析处刺杀神女也是前所未有的事件,可能关系到国防,殿下会出面也很正常。”

应该是玩笑……吧?

自1783事变,国王所乘坐的空艇意外“失踪”后,“月冠”——也就是公主就开始执掌国内大权,虽说没有正式即位,但她和女王也相差无几了。

要是要见那种国家领导人,那真的是一生中少有的大新闻。

就算只作为陪同而踏入赤宫墙内,那也是一种荣誉。

但我可没有能恰当面对那种场面的自信。

“……如果真是公主的话,就是御前单位派人来了吧?三参堂小姐属于内务庭不是吗?”

“嗯……君墨堂先生的猜测也有道理,也不排除低调行事的可能。不是我自夸,我们单位的效率可是和一些御前单位相比都不相上下的。”

啊……真希望你能否定啊。

看着大小便天不怕地不怕的元与爱八卦的年轻公务员聊天只会徒增压力,于是我尽量屏蔽听觉,把头扭到一边,祈求我没有幸运到那个程度。

结果,现在出现在我视线中的,是仍奇妙地维持端正坐姿深陷梦乡的雾阳神女殿下。

看着她那微闭的双眸与随呼吸一起一伏的双肩,我在心中再度确认了重要的一点:

——我果然还是羡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