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这些册子可以和地图放在一起吗?”
伏案在书桌前的中年女人头也不抬:“嗯。”
今天轮到雅瑞莎·三翼去为梵格妮·七勋整理办公室。一边收拾着笔记和书籍,雅瑞莎不禁在心中感叹那位未曾谋面的法师的力量,梵格妮的导师塔已然完全恢复原状,他们终于不用在露天环境下上课了……而导师最心爱的那扇玻璃彩窗现在也稳稳地嵌回墙里。
做完这些笔记的归类摆放,她环顾四周,除了梵格妮·七勋禁止她碰的东西,其余已经全部整理完毕。
导师在她之前开口:“今天就这样吧,你可以回去了。”
“是。”她颔首应道。
“……”那个女人终于抬起了头,与她的学生对视,“辛苦了。”
——?
雅瑞莎大吃一惊,用尽全力不让这份惊吓表露在脸上。梵格妮·七勋一向都是个严厉古怪的导师,以至于大部分时候她对学生们都算不上有礼貌,但雅瑞莎早已习惯。现在这句出自她口的“辛苦了”,简直是凌驾于太阳从西边升起的怪事情。
“不……不辛苦……?”尽管她满脑子都是问号,但她也不想在梵格妮的导师塔里多待了,于是她转身,让自己的步伐尽可能平稳地走出了办公室。
这座导师塔一共有五层,其中上面的三层都是不同种类的教室,第二层是梵格妮的办公室,第一层则是她的藏书库和大厅。现在已临近午夜,这座塔除了其主人和雅瑞莎以外不可能有别人在,自然,通向一楼的楼梯没有任何光亮。
雅瑞莎并不怕黑,又对这里足够熟悉,哪怕什么都看不清,也能顺利走到门口。
她突然想起任启,任启·二棱也不怕黑。在他们一起住的第一晚她便问过对方这个问题,她还记得对方回答时笑了,仿佛看穿自己把他当小孩子一般。
——如果他们一直都维持那种状态,或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种尴尬的境地吧。
还有几天任启的禁足就要被解除了,他们还要一起照料中央花园……得开始考虑该怎么面对他才是——一想到这些雅瑞莎就无端急躁。
雅瑞莎已经到了一楼,踩在了大厅的地毯上。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朝大门靠近。她会从大厅中央的圆桌旁边经过,自此她的路线便再也没有阻碍。这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来导师塔负责整理工作到这个时间了,她只想尽快回到宿舍洗一个热水澡。
是啊,她只是在想这些而已。
——直到她看到了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
“为了我的凯尔斯。”
——直到她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雅瑞莎·三翼看到了一双眼眸,听到了一个声音,这是否意味着黑暗中有另外一个人站在她面前,阻挡她的去路呢?她已经没有时间去反应了,只是看到、听到,还来不及交由大脑反应——
雅瑞莎·三翼的身体机能在这一刻停止了。
没有收到任何冲击,只是单纯地停下,犹如被吹灭的蜡烛,雅瑞莎的气息于这片黑暗中消逝。
任启·二棱恶狠狠地打开自己的宿舍大门,那该死的老女人给自己定下的禁足期终于结束了。虽说在此期间自己的所有生活需求都能够被满足,但这世界不比之前那个……至少是他在这里的一两年还没发现什么能够代替网络的娱乐,因此剥夺他社交的权利简直是惨无人道的惩罚。
——嘛,虽然中途认识了一位法师。
门口早就候着一位女性,对方留着利落的红色短发。
“你是?”
“朴幸·三翼,有人要我给你带口信来着,异世界人。”她自报家门道,“你知道议事厅后面有一座墓园吧?雅瑞莎·三翼的葬礼正在举行,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
……?
轮到任启满脑子问号了:“雅姐的什么?”
朴幸皱眉:“雅瑞莎·三翼的葬礼。”
“为什么要办葬礼?你们的风俗?总不可能是她死了吧?”
“是啊。”红发女人咬了咬牙,“她死了,三天前的事情。”
任启倒吸了一口冷气,大脑一片空白。
他一路狂奔到墓园。对于年纪尚轻的任启来说,身边同龄人的死亡是罕有的,更别提雅瑞莎·三翼这位相当于是他在这个世界的领路人的死亡,他一次都没有想过。至于她对自己的想法都是后话,没有亲眼见到,他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可怕的是那个叫朴幸的女孩子不像是在耍他。
葬礼在一片空地上举行,人们围着那黑紫色的巨大匣子——尽管第一次见,但任启笃定那是棺材。四周有几棵盛放的花树,穿过这片花树林便是那墓园。
来的人不算多,雅瑞莎着实在这里没什么朋友,这是事实。但他发觉学院院长喀尔赞·八祭出席了葬礼,他身着一袭黑袍,表情肃穆。任启还看到一对正在哭泣的夫妇……想必是雅瑞莎的父母,这时去向他们搭话定然是不明智的。最后,他注意到梵格妮·七勋站在一边,穿着高领的黑色鱼尾裙,撑着把同样漆黑的蕾丝阳伞。
他跑到导师身边,气喘吁吁道:“梵格妮·七勋阁下……到底……”这老女人帽子上的黑纱遮住了她的脸,使任启无法看清出对方的表情。
梵格妮没搭理他。任启只好整理呼吸再道:“梵格妮·七勋阁下,雅瑞莎·三翼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发誓这老女人绝对听见了,但她还是保持缄默,理都不想理他——对她的学生们一如既往无礼得过分。接着,梵格妮·七勋转身离开了,朝她的塔那边走去。
任启·二棱目瞪口呆,同时也尴尬无措。幸好这时,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走到了他身边。任启定睛一看,发觉这几天一直在给他送饭的伊文尤尔·四清。
“是心脏病突发,直接就倒在梵格妮·七勋的导师塔大厅了。”伊文尤尔沉声道。
“心脏……”这简直匪夷所思,任启提高了音调。
“说是隐疾,之前也没什么征兆。”金发青年用食指指了指嘴唇,示意控制音量。
“……”任启的大脑“嗡”地一声,“……所以她真的死了。”
“嗯。”
不管雅瑞莎怎么看任启,任启始终都觉得雅瑞莎是他的朋友——尽管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绝对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雅瑞莎的死亡是事实,他只能接受,不过难以置信罢了。
难怪梵格妮方才的态度恶劣到前所未有,自己学生就在自己的塔里死亡,哪怕对导师自己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自己似乎已经错过了葬礼主持的发言,现在的环节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遗体告别仪式。他看到喀尔赞·八祭在和雅瑞莎的父母说些什么,他在想他是不是也要对他父母说些什么,可,该说点什么好呢?
任启没有经历过同龄人的死亡,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曾想让雅瑞莎·三翼下葬在我家族的墓园。”伊文尤尔突然道。
任启扭头看他,才想起旁边这位好像是个小少爷。
“但雅瑞莎·三翼的家人和我的家人都拒绝了。”
——肯定的吧。
“但我……但我至少想在最后尽到我的责任,我得对她负责。”他眉头紧锁,看上去是真的在自责,“毕竟我对她做过那种事情,就算她已经去世了……我也想承认她是我的第一任妻子。”
好吧,这比雅瑞莎的死亡还让他震惊,他的嘴张成了“O”型,盯着这小少爷,又望向那座棺材。
“可我连她最喜欢的花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知道。”伊文尤尔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导致任启以为他这是快要哭了。“很好笑吧?”他自嘲道。
“……哈哈。”他干笑了两声,心里暗骂果然哪个世界的纨绔子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像雅瑞莎的父母还有身边这个小少爷,任启感受不到深入骨髓的悲伤,雅瑞莎是他重要的朋友,但她真的是自己重要的人吗?在那一瞬间任启开始怀疑他只是想利用这个女孩去适应这个世界,或许就是察觉到这点,雅瑞莎才会想杀掉自己。
“你和雅瑞莎住了一年,你应该知道她最喜欢什么花吧?”
对不起,他也不知道。但任启已经不想搭理这家伙了,他移开目光,不想让那个黑紫色的棺材再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也拜这所赐,他看到那个人了。
身着白色长袍的法师隐于花树林中,默默地注视着这场葬礼,阳光照耀着她袍子上的金丝,她那栗色长发随风舞动。
——如果是那种全知全能的存在的话……
任启朝荼阿跑去,他甚至还没想好要拜托这位法师什么事情,他的内心满是困惑,或许只有这位法师才能为他解答。
荼阿·法师看到他了,不躲也不闪,站在原地,用目光迎接任启的到来。
“人类是会死亡的。”她道。
“那么法师也会死亡吗?”他跑到荼阿面前,下意识问道。
“只要我不想,我便不会。”她淡淡道。
像是理所当然般地,任启看着那对闪耀的金色眸子:“你可以让雅姐复活吗?”
在任启朝荼阿跑去之前,他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但现在,他站在这位无敌的法师面前,这个问题也是心血来潮的产物,就这么问出来了。
“……”荼阿抬头,透过任启的肩上去眺望葬礼,良久道,“我不能那么做。”
“是要付出很沉重的代价吗?”任启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还是说,这是法师无法做到的……”
“我可以让她复活,但我不可以。”她甩给任启一句自相矛盾的话。
任启欲言又止,虽然他想继续恳求,但这位尊贵的法师已经拒绝了他两次,再请求下去只怕会有什么后果。
“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有心脏病,可她性子还那么急。”最终,这是他唯一能说出口的话了。
“我不想与您撒谎,她从未罹患心脏病。”
“那为什——”
“虽然这其中有些因果,但她不被允许再活下去了。”
这话诡异异常,任启死死地盯着她。
“在我眼中,她的未来清晰无比,她会因为某件事成为邪术士。”
他明白了:“所以——”
“您知道会是那件事。这也是为什么我看不清您的未来——因为您曾没有未来。”
他的嘴唇颤抖着:“就是你……”
“我说过,”她还是那什么都不在乎的语气,“我不想与您撒谎。如果这就是您想知道的,我会让您知晓。”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么你现在就能看到我的未来了?在你杀了未来可能会杀掉我的人之后?”
“我还是……看不到。果然,和我有关的一切,我都看不到。”
“什……”
荼阿·法师的嘴角勾起,她在笑,但任启直觉这笑容充斥着苦涩,同时也令他毛骨悚然。他之前还觉得这法师除去那身奇异的力量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但现在他不敢再这么想了。就算他跑回去,跟所有人说荼阿才是真凶,估计也没几个人会相信……或者,自己在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被做了些什么吧?她就是这般,对世间万物恐怕都毫不在乎,只因她的强大。
她笑出了声,几朵花瓣随风飘过二人之间。
“当然了……您的未来,怎么可能会跟我毫无关系?我本就看不到你的未来,从过去,到现在,直到将来,我都无法看到您的未来……您的生命必定有我相随,我们将会彼此影响共存,任何障碍都只好先行排除,因为我与她毫无干系,我自能看到她的双手沾满鲜血,而我不会让其发生。”
荼阿闭上了双眼:“您听明白了吧,任启,我无法复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