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猫几乎睁不开眼睛。

冠玉的车太快了。风扯着他的头发,就像有人把头发攥住,死命往后拉拽。

冠玉穿着习惯穿的便服,脚上是棉拖鞋,上面还有个可爱的狮子在睡觉的卡通图案。

钱猫还没有这么近得跟冠玉接触过。他抱住她柔软的身子,能感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如果有人敢冒犯她,她一定会不留情面地反击,而且嘴里还一定叼着香烟。

“这是第一次吧。”冠玉说。

或许曾经她是混迹街头的少女,但做了老师后,性子收敛了不少。只是仅限于课堂上。

事实上,就算就算是上课,冠玉也不怎么收敛。

钱猫不止一次看到她穿不成套的袜子来走进教室,或者一边含着棒棒糖,一边给他们展示课件,告诉他们她死后要葬在酿酒厂的地下。

但她不会不理睬任意一个学生,不管她讨不讨厌,只要有学生拜托她,她都会一帮到底。

她也从来不会拖堂,不会胡乱布置作业。只要上课,她一定会把香烟丢掉,无论她多想点燃第二根。

“也许吧。”钱猫回答她。

“什么叫也许?”冠玉笑了。“这么久了,你也没有跟我专门说过一句话。”

“是吗?”

“我不记得跟你们说过没有,应该没有吧,是我上大学时候的事?我一般不怎么跟你说这些事。”

“是没有。”钱猫想了想。

就依在云层里好久了,北航公园里最显眼的北航山,洛德·因教会的人一定在那里,宗政泰河也一定在。

他忽然想到拾叶,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那里。他相信她一定在。她不会不管的。

“那其实是一趟高数课。”

前方传来冠玉的声音。

“我的老师叫杨易,他痴迷编曲,因为他父亲就是作曲家。当时我还是龙石的学生。他把自己的曲子放到课上让我们听,并一个一个问我们好不好听。”

冠玉笑了一下。

也许她有在笑吧,风太大了,钱猫不确定。

“他真的是,一个一个,问过来。你能想象吗?任何人胆敢说个不字,他就有可能挂着笑容通知他——你这学期不及格。他以前就是那样做的,他说了哪道菜好吃,别人就一定得说好吃,否则他就会在各个地方卖弄他的权力。他是个聪明人,从来不会在课堂上发怒。然后啊,就到我了。”

这回,钱猫确定,她真的笑了。

“我得说,我真的不觉得他的技术有多好。我是第七十三个,前面的七十二个都意见相同,他们几乎没有给出理由,多数只留下了两个字——好听。而我呢……我可能是第一个说不好听的人。”

冠玉看了眼天上的少女。

“我是站着说的。杨易笑眯眯地跟大家说:‘审美是多元的,但当人们意识到真正的结果如何,那一个两个不值得听见的声音也就真的不值得听见了。’

“所有人,”冠玉说,“所有人都在鼓掌。除了我。我想我真是疯了,我妈妈没有像样的工作。她借钱让我上大学,却又把她的脾气留给了我。‘你是不同意我的看法了?’杨易拿着教鞭问我,同样,眼睛笑眯眯的。‘是啊,’我说,‘但老师,你有什么权利抹杀我的声音呢?’他真的笑了,指着我,对大家说:‘你们看!不值得听见的声音,总归不值得听见。’”

钱猫能感到冠玉动了一下身子,摩托车拐过扭曲的公路。

“班上一开始没人笑,我还挺开心的。但后来有人笑了,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笑,最后大家一起欢呼,一起鼓掌。‘听到了吗?’他大手一挥,像个指挥家一样朝大家行了个优雅的礼,然后对我说,‘这就是历史的选择。’”

钱猫不知道说什么好。

冠玉倒显得无所谓,对她来说,一切都过去了。她再也不用对世界负责了。

“我当时,要是退一步也好。但当时我说:‘就算这样,你又有什么权利抹杀我的声音?不让我说话?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所以你还是没明白你错在哪里?’杨易说,‘你的审美需要提高,因为全世界都在认同我的声音,杀人犯应该受到审判,这是毋庸置疑的。’

‘是啊,’我说,‘杀人应该受到惩罚,但谁来决定惩罚的力度呢?在星六角杀人犯可能会被处以死刑,但在大海或沙漠对面的某些地方,杀人会被处以终身监禁。谁来决定哪种处罚是最正确的呢?’

杨易盯着我,眼神很可怕。他说:‘是你的境界不够,小家伙。’听到了吗?他开始叫我小家伙了,因为他比我大三十岁。他是那种认为年轻人必须无条件认同老人的话的人,所以每次闹矛盾都强调——‘我啊,是快六十的人了。我的年纪又大了。’他不知道现在年轻人更看重逻辑,对那种宣扬式的演讲不感兴趣了。”

“他经常跟别人闹矛盾吗?”

“后来,”冠玉甩了甩头发。“他把我的成绩单钉在学校的食堂里,在我的名字上方用胶水粘着我的照片,禁止任何人摘掉它。他用笔在上面写:想法幼稚,难当大任。并让全校师生都来看。

“五年前,我把十方大学的入职申请函发给他,他没有回我。等我通过了面试,确认拿到了十方大学的工作,他给我寄了一封信。是我的毕业照。集体照。全班都有,唯独把我站的位置剪掉了。”

钱猫还在想象她话中的故事,那个时代的冲突。冠玉把车停下了。

“下车。”她对他说,他这才抬起头。

“到了。”她提醒他,把烟拿在手里。“你能想明白这个故事的问题吗?”

钱猫挤出笑容,摇了摇头。

“那就对了。”冠玉哈哈笑了,“去吧,看你怎么想了。”

“你不上去吗?”

“我就不凑热闹了。”冠玉说,“你的毛病也许只有她能救你。”

“是啊,原来我已经请教七曜学姐了。”

“七曜比你小。”冠玉笑了一下。“但他们给你注射了最新的病毒,原来的方法不再管用了。七曜跟我说过,说她也没办法。”

“是吗?”

“还有龙石的一个老师,他也是这种病毒的受害者。”

她接着说,“我让他去华彩找一个人,她对象开了一家随时会倒闭的公司。也许只要她才能救他了。不知道他去了没有。”

○○○○○○○

当钱猫沿着台阶,快要到达山顶的时候,钟离静在台阶的尽头等他。

他们望着对方。

空气里净是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股不合时宜的桂花的味道,让钱猫忍不住想起过去发生的事。

一到春天,陈夫人家的洗衣机总是开着。而钱猫的卧室正对着她家院子。

他推开窗就能看到一排晾衣架,风一吹,整个卧室就都是桂花的味道。

钟离静居高临下看着钱猫,一步一步走下来。

钱猫也平视他的视线,一边往前走。两个人越来越近。

差不多十秒后,他们面对面,寸步不让。

“你姐姐很担心你。”钱猫说。

“你想救他们吗?”钟离静说。

“让我上去。”

钟离静侧开身体。钱猫从他身边经过,走向山顶。

“这个世界永远比你想象得复杂,钱猫。”

钟离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现在你敢拿着匕首站在神面前,是因为,你根本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钱猫头也不回。过去的几年里,他听烂了这种论调。

威胁不就是戳人软肋吗?挑衅不就是放狠话吗?这些年他听过的垃圾话,足够他向任何一家出版社投去稿件了。

“但其实,我挺高兴你能来的。”钟离静望着他的后背。

钱猫冲上最后一级台阶,这时候,第一次回头看他。

钟离静站在原地,朝他扬了一下手。

一道不起眼的东西越过空气。钱猫伸手接住。是一把银色的钥匙。

“他们在山顶。”钟离静说。

......

山顶地势平坦,作为自然公园,就代表其实没什么人工添加的设施。

不远之外,八根绿色的水晶柱摆成了一个对称的图案。每一根水晶柱都孕育着神奇的能量,在夜色下放出不算明亮但确实存在的微光。

水晶柱中央是一张石床。四方形的底座,材质不像是金属,跟像是原生的石头,表面刻着难以读懂的文字。

床面是一截平坦的圆弧,在枕头的地方有一层突出的结构。

除去这些,在一旁的空地上还有一个大铁笼,就像以前关押囚犯才用的那种。

钟离拾叶跟形雨站在铁笼里,看到钱猫后都不由得挑起眉头。

此外,恕晴跟三沐也在。

他们身上都是黑色,像刚刚经历了火灾。

钱猫跑过去,握住铁笼的栏杆。他使劲一晃,但铁笼纹丝不动。

“打不开的。”拾叶看着他。“我试过了。他们是故意的。营造出恕晴跟三沐死亡的假象,目的是把我跟形雨引到这里。”

“那是什么?”她看向他手中的钥匙。

钱猫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你弟弟给我的。”

钥匙跟锁完美搭配,钱猫很顺利地把钥匙完全一插到底。他松了口气,原先还以为钟离静在骗他,但看起来,钥匙是真的。

他顺时针拧动钥匙。突然,钟离拾叶皱起眉头。

“等一下——”

一道电流从锁头生出,钱猫眼前一黑,无法控制地倒在地上。

“喂!”

拾叶握住钥匙,刹那间,所有电流都汇聚到她身上。

钱猫头痛欲裂,身躯像是在火焰中灼烧,但既然没有电流了,他就可以移动了。

他咬紧牙关爬起来,再一次拧动钥匙。

门咔嚓一声开了。

随着声音落下,数不清的盔甲骑士从周围的树丛里冲出来。

耳边净是拔剑出鞘的声音。他们把五个人团团围住。远处有人举着狙击枪。

一个金头发的骑士站在远处,跟五人相距三十米。钟离静站在他身边。

“你到现在还骗我们吗!”形雨说。

洛德·因信者们一拥而上,仿佛缩小的塑料袋的口子。

五人一次又一次把他们打回去,但准备不足,状态不佳,逐渐寡不敌众。

钱猫保护着钟离拾叶,拾叶也在保护他。

钟离静深吸口气,双手下意识地握拳后松开,不断重复。

“可以了吗?”他对乱古说。“都照你说的做了。让我真正站起来吧。你说过的。”

“可以。”乱古说。

钟离静最后看了拾叶一眼,走到石床旁边,躺上去。

“钟离静!”钱猫打飞周围的人,身上的伤越来越重。

下雨了。清凉的雨丝冲淡了地上的鲜血,流向四周。

雨顷刻间变大,他们仿佛在瀑布中行走。雨水打在盔甲上,发出急促地滴滴答答的声音。钱猫筋疲力尽。

乱古掏出怀表。

时间来到了五点整,夏季,一点点白光从东边显现。

“我……”

钟离静突然俯下身子,不断深呼吸,频率很快。“等一下……我好像。等一下!好,好奇怪。我……”

天空上,就依笼罩的白光越发强烈,如果说刚才是手电筒,现在就是激光。

已经出现破口的迷宫再次裂开一道口子,就像一道丑陋的刀疤。八根水晶柱也开始放出光明,连带石床也涌现出白光。

钟离静瞬间睁大眼睛,眼中血丝密布。

他手舞足蹈起来,一只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双脚也开始乱蹬。

他不能很好控制自己的双脚,动作显得很怪异,像热水中的青蛙一样。

“他怎么了!”拾叶拼尽全力,将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击退,冲到乱古面前,带血的手抓住他肩膀。“你把他怎么了!”

“抱歉,这也在我意料之外。”乱古说,他好像真的很抱歉,语气不带任何情感。“我原本以为,对他而言这会是一次新生。”

“他很痛苦!”拾叶声泪俱下,“你救救他,我求求你。拿走我的血脉吧,我希望他能活下去。”

“恐怕很难。”乱古说。“这个仪式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

钟离静又开始嚎叫,就像有人把搅拌机捅进了他的脑浆。

他开始说一种奇怪的文字,看起来没有章法,但内在自有逻辑。

这种语言不是星六角的语言,甚至不是沙漠里废弃都市的语言。她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但眼下他说得非常流利,而且速度很快。

他像个疯子一样颤抖着,白眼上翻,口吐白沫。

拾叶要冲到他身边,但乱古不断把她逼退。

十方区的天空,才停歇的警报再次响起。

强大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

“很痛苦啊,小静。”宗政泰河从人群中走出来,看着挣扎着的钟离静。“你的血脉还是太差了。我给你一点止疼药吧?”

他掏出手枪,朝钟离静的额头射击。

“——”

生命的最后,钟离静没有看向宗政泰河,而是看向了拾叶。

第二枪,他像鱼一样跳了一下。

第三枪,他瘦弱的身体凭借子弹的惯性跳了一下,接着就再也不动了。

鲜血沿着石床流淌下来,钟离拾叶看着鲜血流过自己的脚下。

她冲上去,抱住钟离静的身体,朝悬崖跑去。

“拾叶小姐!拾叶!”钱猫推开所有人,冲向她。

但拾叶没有停下,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她抱着弟弟的尸体冲出山崖,一跃而下。

钱猫爆发出了全部的力量,在拾叶落下的最后一刻,抓住了她的上衣后领。

狂风骤雨中,仅有雷电为他们提供光亮。

他希望拾叶能抬头看一下他,但她只管低着脑袋,看着怀里的弟弟。他没有听到她在哭,她只是很平静地望着钟离静。

“拾叶小姐。”他试图把他们拉上来。

拾叶抬头看了他一眼,单手把口袋里的十字架项链拿出来,挂到钱猫脖子上。

她还是朝他挤了一个微笑。“我好累。”她说。

她伸手触碰钱猫的头发,嘭的一声,钱猫向后弹去。

他双手一空,失去了所有应该有的重量。

他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到悬崖边,却只看到两道身影消失在底下的黑暗里,消逝在狂风暴雨中。

他看着悬崖下的黑暗,看着自己伸出去已到极限的手。他听到自己的呼吸,意外地发现很陌生,声音在脑袋里形成混响。

背后,形雨也冲到悬崖边,跳了下去。

“你们。”钱猫盯着乱古跟宗政泰河,用最大的力气举起拳头。“洛德·因,洛德·因!你们也配用他的名字!”

钱猫朝他们冲去。

乱古举起巨剑迎击,钱猫一跃而起,十字架项链在风中摇荡。

拳头击中巨剑,乱古止不住后退。

巨剑挥舞起来,钱猫胸前绽放血花,但他不顾自己的伤势,全力挥出拳头。每一拳都用上了全身的力量。

他感觉不到疼痛,任由巨剑砍中他。

“你们,杀人犯!”他说。

宗政泰河从背后抱住他,他反手把他击倒。

乱古的巨剑形成可怕的剑气,十米之内简直千军辟易。

钱猫的羽翼展开。八根水晶柱突然开始闪耀,但他没有注意。

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复。

他击中乱古。乱古胸前的盔甲碎了,钱猫抓住了他的身子,把他往地上打。

乱古重新找回平衡,巨剑在他手中用地出神入化。

两人像影子一样迅速移动,脚下的平面开始崩塌。

巨大的岩石块被祖安崩飞出去。一道裂缝出现在他们脚下,还来不及反应,他们共同掉下裂缝之中。

但战斗没有停止,下落之中,乱古放弃巨剑,勒住钱猫的脖子。

钱猫握住乱古的手,祖安碰撞,乱古的护腕出现了好几道裂缝。

“你为了自认为重要的利益,牺牲别人的生命!”

北航山的裂缝越来越大,两人一路打到地面。

整座北航公园都开始崩塌,地动山摇。

钱猫跟乱古的攻击对抗起来,每一次都像炸弹爆炸。

“为了你的狗屁仪式!”

钱猫把乱古打落地底。“那个狗屁的仪式!”

“你呢?”乱古抓住钱猫的衣领,把他顶到墙上,仿佛一个沙袋砸上去。“你有那么高尚吗!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就依,是不是也可以杀人?”

“是啊!”钱猫把乱古打到地上。“那又怎么样!是你们要伤害她,还要伤害我!如果连正当防卫都有错——”

“那你以为,当初他们为什么选择你与天使执行手术?”

钱猫愤怒的心情荡然无存,就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

“什么?”他的拳头悬在半空。

“——”

突然间乱古意识到了什么,钱猫也意识到了。

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任何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再高明的国学大师最后都只能这样描述:好奇怪。

乱古爆发出力量,将钱猫击飞出去,他借着裂缝边缘,迅速朝上方移动。钱猫跟在他身后。

刚一来到地面,乱古就颤抖起来,看向天空。

“完成了……升天仪式。”

○○○○○○○

此刻,十方双塔的第89层,灯火通明。

“不对不对。”

漆雕三夏皱眉走来走去。“我还是认为,那个符号很可能代表——”

七曜叹了口气,端起向日葵造型的杯子。“那我们刚才的讨论都是什么?”

“——公正。你先别打断我。听我说。”她把双手搭在七曜的肩膀上。“我还是决定坚持原来的看法。这个符号很可能代表公正。它的上半部分是横线,而底下的部分就是天平。”

“那为什么不代表交易呢?”七曜放下杯子。“也很可能是商业。”

“商业的前提就是公平。况且这个符号位于所有符号的第一个。”

七曜面前的桌子上是一张牛皮卷轴。被星六角命名为——未命名009。

未命名009并不完整。它的右上角下落不明,看缺口,就像被什么怪物张口咬掉了。其中可能包含了关键信息,也可能只是边角料。毕竟从人们得到这张卷轴开始,就不明白它的意思。

“不过你怎么知道的,那件事?”七曜问。

“什么?”

“世界末日。”七曜说。“你最好告诉我一点有新意的。”

“我不知道。”漆雕三夏最后说。

七曜点点头,推开桌子站起来,到书架旁去找书。

“是真的。”漆雕三夏看着她。

“那你怎么知道世界末日的?”

“我就是知道。”

“哦。”七曜回答她。

“那是一种感觉。”漆雕三夏挪开挡在面前的椅子。“你要相信我。我虽然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

“别说了。”七曜抱着一堆书回来。“我还以为是在点菜。”

漆雕三夏把手压在七曜手中的书上。七曜看着她。

今天下午,靠近傍晚的时候,漆雕三夏拿着这卷牛皮兴冲冲地跑过来。

她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把七曜从床上拉起来。

当时七曜还抱着自己的可爱卡通抱枕,头上戴着顶带有白绒球的睡帽。

如果不是曾经的一些事情,她们两个也几乎不认识彼此。

这还要多亏漆雕三夏经常没事往体育馆跑,而七曜偶尔生气了也会去游泳馆。

“请你让开。”七曜说。

漆雕三夏一抬手,把书打上天空,掉下来时落得满地都是。

“这下你满意了?”她问。

七曜看着她,一只手把她推开,然后蹲到地上,一本一本把书拿起来。

漆雕三夏就靠着墙壁,看着她神色懊恼地弯下腰,捡起一本,然后走到另一个地方,再捡起一本。

她忽然很不适应,看向别处,想把心里的感觉压下去。

最终,漆雕握紧拳头,朝天叫了一声,然走冲过去,手脚麻利地把书都捡起来,塞到七曜手里。

“不管怎么样,先把牛皮纸上的内容告诉我,好吗?”

“我说了。”七曜说。“这让我想起了福音教会。第三位英雄王。福音教会。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还是说你听不懂?”

“我相信你啊。”漆雕三夏把书从七曜手里抢过来,帮她放到书桌上。“就是因为我相信你。我才来问你的。”

七曜走到书桌旁,把那一堆书重新抱起来,然后转了一圈后再放回到去。

“这是干什么?”

“仪式。”七曜闭起眼睛,把一本书拿到面前。“做事情必须要有仪式。仪式感。这么多年书都是我自己拿过来,再放到桌上。事实上,这是我们连接神的关键,从几千年前到现在,我们人类——”

漆雕三夏烦躁地走到窗边,不管七曜的话。

她看着自己的面庞在玻璃上的倒影。这个角度,正好也能看到远处天空的那朵雷云漩涡。眼下,漩涡越来越大了。

“你打算怎么办?”七曜问。

“我?”漆雕三夏转身靠着窗户。“十方区可是你负责的地方。”

“但我不擅长战斗。”

“那也比蓝签强。”

七曜嘴角上扬,露出不屑的笑容。“那你过来干什么?难道不是不放心我吗?”

“再加把劲。”漆雕闭起眼睛,显得很疲惫。“再加把劲吧。我有预感,我们已经很接近答案了。”

“我不这么认为。”

七曜收回视线。“这就是哲学跟科学的界限。哲学家思考了无数年的东西,最后依旧要求助于科学实验来证伪。”

漆雕三夏看向她。“你的意思是,让我去福音教会。”

“你只有自己去看看。”七曜说。“而且还要小心圣王境界的人。”

“现在那里叫废弃都市。”

“还是叫圣王境界好。”七曜喝了一口水。“好几位英雄王都对圣王推崇不已,据说在古早的过去——”

走廊外传来脚步声。

然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脚步声继续。

不多时,一位金发少女走入灯下。

“恩嘻嘻!大家好呀!”

少女举起双臂,大叫着。但两个人都没有理她。

少女没有放弃。“那个鹰凛怎么样了呀?”

她是对漆雕三夏说的。

“懒得管。”漆雕说。

“诶——,可是他杀了周悬远哦。”

漆雕三夏侧着身子,看向窗外。“她只是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少女就朝她露出笑容。仿佛天使般纯真的开朗的笑。

“对了,我听说漆雕前辈……你刚刚分手了,是吗?”

“再说吧。”

“不要嘛!妮娜任何事情都想知道具体的。”

妮娜再度露出开朗的笑容。“比如,那边那个女孩子的事情也一样。”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没有人愿意搭理她。

“对了,七曜学姐曾经也失过恋对吗?感觉是什么样子的呢?妮娜平时要接偶像的演出,对这些都不知道。”

然后少女睁大眼睛,把手伸到嘴巴前,做出慌张的表情。“对不起。我忘了七曜学姐不喜欢谈这个。”

还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了。开朗天真的笑。

“呀。妮娜真是的,还需要多多体会人情世故才行呀。”她对自己说。

“你要是再说话。”七曜转过椅子,面对她。“我就叫十个男人。把你关在地下室。把你弄到怀孕为止。十次,一百次,一千次。”

妮娜又笑了,她摸着后脑勺,吐了吐舌头。

“对不起,诶嘿嘿。”她做了一个卖萌的动作。“七曜学姐好可怕。如果不是七曜前辈太厉害的话,妮娜早就动手杀掉了呢。”

“我刚才没有听到电梯的声音。”漆雕三夏说。

“妮娜是走上来的呀。”妮娜笑着,双手放在身背后。

○○○○○○○

钱猫从裂缝中钻出来,望向天空。

空中的雷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两边的空间向下压缩,那里一片漆黑。

雨点大到打在身上疼痛,从那裂缝之中,好像有什么要出现了。

这不是什么可以说明的事例,而完全是自觉性的东西,就像他经常会有恍如隔世,或者曾经经历过这一切的感觉。

钱猫忘了痛苦,忘记了一切重要的情绪,除了注视天空,他什么都做不到。

“会,发生什么?”他问。

话音刚落,回答他的是一只手。

一只巨大无比的手,从迷宫背后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长相诡异的手臂,上面的每一根毛上都挂着一个人头。

手臂抓住就依,就像孩子抓住了棒棒糖,把她往迷宫背后拉拽。

“它,它在干什么!”钱猫问。

乱古没有回答他,也许他也不知道,至少不是很确定。

钱猫跑向水晶柱,一拳打在上面。

水晶柱震动着,光芒就像湖面的涟漪一样荡漾在空气中。

乱古冲上来,钱猫撞上石栏杆。

“休想破坏仪式!”乱古举起巨剑。“为了保护仪式,我一直压制了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力量。再敢放肆,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钱猫再度冲过去,但两下就被乱古击飞。

“我不想伤害无辜的人,请你相信。别再妨碍我了。”乱古说。

钱猫像炮弹一样撞在山壁上,山石滚落下来,砸在他身上。

“你这……混账。”他咬牙看向乱古,乱古在看天空。

一双皮靴出现在他身旁的落石上。穿着外套的年轻人,望着天上的少女。然后他低下头,抓住钱猫的手臂。

“祝你好运。”他说。

钱猫还没反应过来,耳边便灌满了狂风。

十字架项链在胸前摇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到了半空中,而且还在继续上升。

他发现自己正在接近就依,越来越近!同时,也在接近那个可怕的手臂。

这个想法刚刚落下,他就拉住了就依的手。就依眼皮颤抖了一下,没有睁开。

手臂暂时松开就依,朝钱猫抓来。

钱猫胸前的十字架项链开始发光。但其实不是项链在发光,而是上面的血液在发光。

“——”

手臂颤抖起来,毛发上的每一个头颅都在尖叫,炸裂开来后满是黄色的脓水,大量的寄生虫在脓水中活动。

钱猫也在发光,他凝固在衣服上的鲜血也相继绽放光芒。

不过,地上的战斗强度远超天上。

万世白光与乱古的战斗简直是惊天动地。

光满散去,钱猫移开挡在眼前的手臂。随着诡异手臂上的人头消失殆尽,手臂也一点点化为齑粉消失了。

就依双手抱住钱猫,在他怀中哭泣。

“大,大哥哥……”

她身躯颤抖个不停,就像看恐怖片的孩子。

“好奇怪啊。就依看到了好奇怪的画面……”

“不要管它们,都是假的。”钱猫挤出笑容。“你安全了。”

“……永不腐朽的陀螺,海底崩塌的很高很高的图书馆……到处都是白塔。它们连接同一个地方。”

钱猫静静地听她说话,感到毛骨悚然。

在黑暗包围的夜空中,在不复存在的迷宫背后,当那个诡异手臂粉碎后,一个穿着黑色盔甲的人形生物取代了它的位置。

“这就是你们说的合作?”它说。

钱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

黑色盔甲的人形生物注意到他了。

钱猫无法呼吸,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从心底升起。他似乎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回去!”

两道流光划破夜空,犹如流星从远处冲击过来。

鹰凛的剑上沾着洗不掉的血液,她白玉般的脸颊上绽放了点点红色。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说。

钱猫抱着就依。就依身上笼罩着朦胧神圣的白光,似乎脱离了星球重力,使得他们可以缓缓落下,而不是直接砸在地上。

“白塔族人,你不能走!”

仅仅是这道声音落下,钱猫就觉得血液在燃烧。

他还没反应过来,地上又是两道人影冲上天空。远处,还有一道强烈的光明冲击过来。万世白光跟乱古不再争斗了,加上赶到的漆雕三夏。

“回去!”漆雕三夏说,“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四位强大的能力者,化身四道不同颜色的流星冲入迷宫。

迷宫粉碎的速度开始加剧,但深知这一点的漆雕三夏依旧选择了进攻。

钱猫觉得,对他们来说,那个穿盔甲的人比迷宫全部崩溃还要危险。因为,就连乱古跟那个新来的人也放下了矛盾。

“英雄王!”星空中响彻一道声音,是那个盔甲的声音。

这道声音一出现,地上的洛德·因教徒就惨叫起来。鲜血从他们盔甲的缝隙迸出来,其中半数倒下。

钱猫也忍不住嚎叫了一声,身体的每一寸血肉都险些爆炸。

他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腾空而起,他看着它朝天上飞去。

项链上,钟离拾叶的血液再次闪烁起来。

这份光明太刺眼,也太过炙热,几乎在一瞬之间,仿佛原子弹爆炸般照亮了星六角的整片天空。

这个巨大的超级都市,说是国家也不为过的人口1.5亿的星六角,拥有就算乘坐电车也无法一天游遍六个区域的庞大土地,但英雄王的一滴鲜血,就能做到如此可怕的奇迹。

迷宫在修复。

钱猫抱着就依下落,看到迷宫在不断变小。

就依在钱猫怀里又颤抖了一下,像受惊的兔子。

“大哥哥,”她哭得很伤心。“好奇怪啊……就依,好奇怪。”

“怎么了?”钱猫安慰她。

“好多好多白塔。”

就依哭着说,“它们在朝天空发射光柱,光柱穿过宇宙跟黑洞,最终会在一个地方交汇。那个地方有好多好多的金字塔,大部分都坍塌了,还有一个永远在旋转的陀螺。还有一个黑色的石碑,上面有个白点。”

他们落到地上。

钱猫还没说话,右臂突然传来了刺痛。周悬远带着机器人从四周包围上来。

他咬牙抱着就依冲下山坡,不知哪里飞过来的子弹击中他的膝盖。

他跟就依一起跌落下去,沿着台阶一路向下,直到撞上平面。他看了天空一眼,然后,天空被三沐跟恕晴的脸代替。

“带她走。”钱猫把就依交出去。

“你也一样。”

三沐背起钱猫,恕晴抱着就依,一同跑下山坡。

月迹提着形影不离的怪异狙击枪,从树林里走出来。但她没有再次攻击他们。

钱猫看着她,看她平静地目送他们离开,忽然觉得很疲惫。

……

他第二次醒来是在装甲车上。

运气很好,他看到钟离拾叶跟形雨倒在身边的床上,她们身上缠着绷带,衣服上净是树枝跟树叶。

钱猫记得,自己还在想明天该吃什么,想到一半又晕了过去。

……

第三次醒过来时,已经在闹市区了,时间可能是上午九点多。

他稍微恢复了精力,试着活动一下缠着绷带的手臂。

形雨依旧躺在床上,拾叶不见了。他看向窗外。

车子路过十字路口,远处人行道上有两个年轻人。

一男一女,青年手上提着三个衣服包装袋,可能刚刚从百货商场出来。钱猫觉得大白天进商场买东西还挺奇怪的。

另一边,女孩的脖子上则有一条蓝色的围巾。

在这样的夏天?他想。

这时青年也抬起了头。两道眼神在空中交汇。

“……”

钱猫感到窒息,仿佛有人朝他尖叫了一下。

他像弹簧一样凑近窗户,不顾额头撞在防弹玻璃上。

他想再看对方一眼,但车速飞驰,空旷的路口已经变成了林立的店铺。

○○○○○○○

“不用管那些傻瓜,我们管好自己。”

“白认识他们?”

“不认识。”

“那怎么……”

“去这里看看。”

少女带着男孩走进男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