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秋白突然冲进学生会办公室。康时跟健合都惊讶地看着她,她径直走向康时,拉住他的手臂。

“怎么了?”康时问。

“他出现了。”秋白说。“在龙石。”

○○○○○○○

出现的人是卉平。

中午十一点零三分,吉普车驶入龙石的街道。

这是个大晴天,天空云朵稀疏,就像被拉伸到极致而崩断的棉花糖。龙石过去作为星六角的煤炭产业而闻名,近些年来,迫于市民环境保护意识的崛起,渐渐转向了对清洁能源的开发利用。所以在龙石郊外,遍地都是人去楼空的破旧工厂,直到上世纪,龙石一直因为大气污染而饱受折磨。

十一点二十一分。车子在一根老城区的电线杆旁停下。

这里,就像在电影中经常能看到的荒漠小镇的景象。风吹过就掀起层层叠叠的黄沙。

这里是华彩与龙石的交界处,比起一个大都市的六个区,星六角更像是六座城市的组合体。每个区的中心部分繁华,而越是往外,尤其是这种两区交界处,就越是质朴。

“她们什么时候回来?”康时低头,看向手指。上面有几根毛刺。

维生素缺乏,他想。但他缺的绝不仅仅是维生素。

他坐在车子后排,车上就只有他跟天子。十分钟前,秋白跟轻歌下车去了其他地方。轻歌说有其他人需要联系,就走了。他也没搞清楚。一切都稀里糊涂的。

康时看着自己的膝盖,不自觉地双手抓住大腿上裤子。

他觉得天子不喜欢他,虽然天子没有明确说过这一点。

但他们在一起从来都没说过话。天子也从不主动跟他说话。有好几次,是康时主动挑起话题,但天子只用一句话就堵了回来。

谁也别拿他当傻瓜。他察觉地出来。也许正是因为对外在世界迟钝,才使得他格外擅长察言观色。但据说盲人也不见得触觉就厉害,大多是不负责任杂志的杜撰。

他突然觉得很闷热,虽然现在是十二月份,但他就快喘不过气了。倒是广播很小声地开着。

……据悉,丰收金融集团的执行董事在爆炸中身亡。来自警方消息,此次爆炸系电路老化,燃气管道故障所致,接下来是本台记者从前线发回的最新报道……

“这么紧张干什么?”

康时回过神,发现天子在看他。当然,神态不是很好。他既不是笑,也不是怒气冲冲,只是很平静,眼神很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块商标牌,年终大甩卖,那种。

“大厦爆炸了。”康时小声说,就像那些课堂上被点名回答问题,很不自信的孩子。

“我问你为什么紧张。”

“因为我觉得,你不喜欢我。”

那双偏棕色的眼睛,让天子想到了一种牛仔裤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间没有那么生气了。

……当然,也犯不着因此就拉近距离。

空气沉默着。

就在康时受不了准备下车透透气的时候,天子突然伸出手,拍了拍康时的手背。但只是一会儿,短暂到连康时都没反应过来,就把手收了回去。

“听着,”天子说。“我要说一些陈年旧事了,听起来好像很傻。只是让你做一下心理准备,你个西瓜。”

康时突然想起川上众神,她生气的时候,也会说别人是西瓜。

他还不知道,川上众神跟天子他们也很熟。至少曾经一段时间是。他突然很羡慕有一群很棒的朋友,会有各自才能听得懂的话,就像是暗号,不认识的人别想插足进来,除非你赢得了一个人的友谊。

“以前我们三个经常出去玩。”天子看向窗外。

一个老人牵着狗从远处经过。

远处有孩子在玩滑板,从这边滑到那边,再滑过来,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

“很早以前了。”天子掏出打火机,每次打开盖子,都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他甩着玩。“我们三个驾车出去。轻歌开的车。就像今天一样,她总是急刹车,尤其是走在泥泞的路上……”

康时确实印象深刻。之前有一段河边的路,路面湿滑泥泞,但轻歌依旧把脚放在油门上,从不刹车。

就连秋白都忍不住皱眉看着前方,同时一只手抱住他,就好像随时准备带他从窗户跳出去一样。

“我们当时最大的一个才十五岁,最小的十三岁。”天子露出陷入回忆的眼神,下意识地抚摸火机。“我们甚至油都没有加满,也没有事先检查胎压,甚至连地图跟导航都没有。就这样出发了。”

康时不自觉地想象当时的场景。

天子说:“轻歌在出发前就搞了好几天的对讲机,一直到出发了她还在搞。你能想象吗,她一只手开车,一只手握住螺丝刀,拧对讲机上的螺丝?因为她之前自己手工做了一个收音机,觉得自己可以了。结果……结果你知道的。不知道?对讲机起火了。”

康时看到天子笑了一下,那种忍俊不禁的笑。这还是第一次,康时看到天子在自己面前露出笑容。

天子一边擦掉泪水,一边笑着说:“‘可能是电池的问题。’她说。她还说:‘别误会了,我一路上都在琢磨怎么把对讲机弄坏。我昨晚还失眠了。’天呐……跟这两个人在一起,这种事情真的多到没法想象。你觉得秋白怎么样?在外人面前冰冰冷冷的,好像夏天沙滩的饮料,但她有一次被电风扇吓个半死。她只剩下半条命了,她特别怕那种转得飞快的工地大电扇,会一边露出认真的表情——皱眉,正襟危坐地去观察它——身体却在发抖。”

康时也朝他微笑。天子摇摇头,深吸口气,露出满足的神色。

“我们三个是最棒的。”天子说。“我们三个……我从来不会收回这句话。我们三个,永远是最棒的。秋白是我永远信任的人,轻歌也是。现在,还多了一个香草。”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看向康时。

“而秋白相信你。”他说。

然后,他伸手打了康时一拳。

康时撞到车门上,坐到了地板上,看向天子。

他没想到,天子朝他伸出了手。

“我是真的讨厌你,幸运的家伙。”天子说。“不过作为男友,你还算合格。”

康时握住他的手,天子没有放手,把康时拉回到座位上。

“谢谢。”康时说。

“别高兴得太早。”天子皱眉,闭上眼睛。“暂时的。”

康时又笑了。

天子睁开眼睛,看到他那人畜无害的微笑,感到一阵烦躁。他深吸口气。

“那你还能看到那个人吗,川上小姐的父亲?”康时问。

天子嘴唇颤抖,噗地呼了口气。

“不要打听我的问题。”

“哦。”康时收回视线,低头看着鞋尖。

天子的手机响了。他看了屏幕一眼,拍了康时的肩膀一下,开门下车。

“她们在等我们。”

○○○○○○○

康时都快忘了那个人了。那个叫卉平的男生。

他比康时大一岁,在康时入狱的那段时间里,轻歌费尽心思,还是找到了他在龙石的消息。

卉平的行踪,最后被确定在一栋出租房中。摄像头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十一月中旬,那个时候,康时跟天下风垒打得火热。而轻歌相信,卉平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

康时跟着天子来到一栋民房外。他们老远就看到轻歌了。她站在街对面的梧电线杆旁,假装在看告示牌上的信息。

这里的房子看起来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墙壁不复洁白,而是带着黄褐色,靠近街道的一边还长着常春藤,在这个家家户户都换上防盗门的时代,这里的结构依旧以木头跟砖瓦为主。

此外,附近的街道设施年久失修,也没人在乎这里是不是有人住。如果想体验情调,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那栋白房子里。”轻歌说。

两个人都朝她所说的方向看去,在那边,大概两条街道之外,有一栋白色的双层平顶居民楼。

天子说:“为什么不直接进去?秋白呢?”

“因为里面有人。”轻歌告诉他,“很多很多人,你不想看到一群疯子引爆炸弹什么的吧?住在附近的都是老人跟小孩。”

他这才注意到,轻歌端着一杯珍珠奶茶,还是热的。

“秋白在楼上接应。”

“你在哪买的,这种东西?”天子有些无语,摊了下双臂。

“那边有一家奶茶店。不重要。”轻歌转过身。

“不过,你说白房子里有很多人?”天子挑起眉头。

“雇佣军。”轻歌重新看向他。“很可能是那个天下风垒派来的。绝不是那个什么卉平,你见过哪个大学生手底下有雇佣军?”

“我还真见过不少。”天子笑了。“不过,他们应该比我们小心。星六角早就没有雇佣军了。你忘了那些人对这些外来人的态度了?”

“啊。”轻歌说,“他们巴不得把牛粪扔到他们脸上。我们走吧。”

康时以为他们会小心地从一旁绕过去,结果轻歌径直走过街道。

几只蚊子大的机器人从她身上飞出来,在空中饶了几个圈后,钻入白房子的门缝。

她走到门前停下,双手抱在胸前,靠着一棵大树站着。

过了一会儿,大概三秒不到,“好了。”她推门进去。

康时一进门就看到脚边的炸弹,一排排电子导线连接门锁,一旦有人强行闯入,炸弹就会瞬间引爆。但轻歌的机器人已经解除了威胁。

空气中有股发霉的味道,不知道有多久都没有阳光照进这里了,以至于空气相当潮湿。角落里堆满了垃圾袋,餐桌上也净是肮脏的盘子,上面趴着蠕动的白虫子。

三人一言不发地前进,能明显感到楼上有人在放音乐,还有脚步声。

轻歌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刚想说话,突然警报声响起。

三个人立刻蹲下来。

所有光亮都被切断了。天子挺身而出,像一道闪电一样冲过拐角,将三名雇佣兵制服。

“不要杀他们。”轻歌说。“康时去楼上,别担心,秋白在。”

康时跑上楼梯,一露头就看到秋白破窗而入的瞬间。

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一道白色的激光。

“——”

康时的世界暗淡下来,看到一道白光。

黑暗中,她的瞳孔仿佛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威严,有股不怒自威的力量。

接着,世界恢复了光亮。而她面前的所有敌人都向前倒下。

轻歌从楼下翻上来,一脚踩碎了报警系统。

“人呢?”她皱眉问。

这栋房子没有人了。

“别告诉我这里也没有。”她说。

他们共同看向一扇紧闭的门,这是整栋房子唯一没有被探索的地方。

秋白一脚朝门踹去。

门板上的木条断了,朝室内崩去,门锁崩成好几份。

轻歌推开门,结果还没有进去,一道人影就冲出来。

人影撞在轻歌身上,轻歌用力一推,把他推了回去。

他倒在地上,穿着肮脏的卫衣,皮肤苍白,黑眼圈也很重,双眼遍布血丝,眼袋就像一吨重的沙袋。

“哇哦。”

轻歌搬来一张椅子,椅背朝前。她坐下来,双手趴在椅背上。

“你要不要猜一猜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是来救你的。”她说。

“我想跟妈妈打个电话。”卉平疲惫地说。

他的语气不会让任何人怀疑他的痛苦,康时觉得他随时都能倒下,只要给他一张床,他立刻就能睡着。

秋白走过去,拉住卉平的衣服,把他提起来。

“不要找我了。”卉平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我已经疯了。求求你。”

康时走到他身边,他也看到了康时。

“是我。”康时说,“你记得吗,当时你打过我?”

“啊,”卉平说。“你是来,报仇的?”

“不是。”康时认真地说。“我是向你求救的,希望你能帮我。”

“我?”卉平凄惨地笑了一下。

“外面都以为你死了。觉得是我杀了你。我需要你出面。”

“那倒是没错。”卉平说。“我跟死了差不多。”

“他们虐待你吗?”康时张大嘴巴。

“刚开始不是的。”卉平闭上眼睛,眼看要昏过去,但立刻又睁开眼睛。“但后来……他们给我吃一种药。每次我一睡过去,就会有电流把我弄醒。我已经,两个月没有睡觉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死。”

康时看向四周。

这个房间,一切通往外界的通道都被封闭住了,甚至没有阳光能照进来。怪不得空气里有股潮湿腐烂的味道。

“你只需要说两句话。”康时说。“证明我的清白。这样可以吗?”

卉平指了指自己的双腿。因为光线黑暗,康时这才看到,他的腿上有伤口,并且已经彻底感染,不断往外流出黄色的浓水。他的肌肉已经步入坏死的阶段,甚至除了截肢没有其他选择。

“你们得,保护我的安全。”卉平说。

康时看向秋白,秋白朝他点头。

“可以的。”康时说。

“我收拾一下。”卉平突然涌起一股力量,能看到他眼中多出了光,就像连日阴雨之后,破云而出的第一道阳光。

他甚至不需要康时帮忙就能走动,只是很勉强,没两步就倒在地上。康时要去扶他,没想到他一把把康时推开,康时撞到了桌子,餐盘落到地上,食物里爬满了肥大的蛆虫。

“你可以吗?”康时问。

“我要杀了他。”卉平咬牙说。“那个轮椅上的……如果连这都忍受不了!”

康时扭头看了一眼秋白,结果秋白也在看他。

“疼不疼?”她轻声问。

卉平从地上拿起包,把床上的东西塞进去,完全不顾一大半都掉到了地上。

“你要吃点什么吗?”康时问。

“有海苔饭团吗?”卉平有气无力地说。

他的嘴唇上净是白色的死皮。天知道他多久没有喝干净的水了。

“外面的微波炉里,应该还有。”他补充道。“我吃了可能有一千个,也许一万个吧。”

天子走出门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饭团。

康时从中拿了一个,交给卉平。卉平拿到后立刻撕开包装袋,咬了一口。

他大口咀嚼着,一边痛苦地下咽,一边看向康时。

“你知道,这个袋子怎么撕吗?”卉平说。“我从小就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撕,才能在撕开的时候,让那层海苔包裹住饭团。我问我的几个朋友,就是那天拦住我的那几个。”

康时硬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卉平看到康时的表情,忽然间,就像回到了那个午后,回到那个小巷。

那个时候,阳光洒在他身上,当时还是秋天,带着夏天的气息。

他听到了班上的女生被欺负,离开了自己的教室。他找到了康时,把他推到墙上。当时,他甚至想给他一巴掌。

“他们呢?”卉平问。

“谁?”

“我的朋友们,那天,拦住你的。”

康时低头看着指甲。

“我第一次去寿司店的时候,”卉平说。“每个位置都正对着一个水龙头,旁边是按钮,一按就会有热汤出来。我还以为是洗手的。”

卉平的喉咙又干又痛,被米饭噎住,开始咳嗽。

他说:“我们是龙石的蓝签小队,编号是159。大家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天子端了一杯水进来,康时转身去拿。

但就在那个时候。

大概零点几秒。

他看到了轻歌眼睛微微睁大,看到了秋白皱起眉头,看到了天子虽然面无表情,但是把手机牢牢拿在手里。

他迅速转身——

卉平倒在地上,脑袋靠着背包。

他胸前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他死了。

○○○○○○○

杯子掉到地上碎了。

时间流逝地异常缓慢。康时看到卉平空洞的眼神,耳边起了浓浓的耳鸣。

他想跑过去问问他的情况,希望时间能就此停住,不要再继续往前走了。

那是这个房间最安全的地方。

房间的四周都是封闭的,窗户也被钉死。就连阳光也照不进来。两位红签挡在门口,而卉平所在的位置,是房间的最深处。

康时无法呼吸。

卉平的眼睛就像在动。

他是不是还在眨眼?他是不是还在看着他?

直到一道阳光照到他身上,把他惊醒。然后是秋白的声音——

“康时!”

房间的天花板消失了,就连墙壁也瞬间坍塌下去。天子冲了出去。

康时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了千分之一秒。

远处似乎有一道影子。天子已经足够快了,但影子的速度比天子还快,快了可能有一千倍,一万倍。

大概半秒钟后,康时发现秋白到了自己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世界在短时间内连续转换。

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在人行道上,一下子觉得自己踩在树干上。

后来,他发现自己到了半空中。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原先的房屋在爆炸中分崩离析,就像装满了水的气球炸开。

红色的弧光之中,墙体分解成无数小颗粒,木条开始弯曲,超过零界后崩断,炸裂开来。

灼热的红色洒到康时脸上,那股刺鼻的腥臭味。今天是不是阴天?是不是待会要下雨?怎么这么闷?

他不得不用尽全力,把氧气吸进身体,然后吐出来。

一个新来的员工,还不知道该怎么运作“身体”这个公司。他得手把手教他,哪怕只是呼吸这种小事。

康时眼前一黑,没有站稳,但却没有摔倒。

好像头发在动。是秋白在整理他的头发,帮他把上面的东西拿掉。她用手帕擦他的脸,每一下都是红色的。

隐约还听到轻歌懊恼的声音——“雇佣兵都死了!”

然后是秋白平静的声音:“我,没有下重手。”

轻歌的声音就好像从千里之外传过来,在康时晕倒的最后一刻。

“我们被耍了,我就知道!……我说了……那些伤口……”

“什么伤口?”他迷迷糊糊地问。

“那天夜里!”轻歌说,“监狱的黑签,同一种伤口,同一种死法。”

什么伤口?什么死法?

“卉平呢?”

“他死了。炸弹就在他身体里。”

康时胡思乱想,终于撑不住眼前一黑。

……

天子非常确定自己遇到了什么,他甚至知道了那人是谁。

天上有运输机呼啸而过,战斗机器人伴随着自动炮台,从天上投下来,一落地就朝他射击。

就在天子准备放弃追逐的时候,一架直升机从远空破云而出。

三道身影,从直升机上一落而下。

甘雨穿着简易盔甲,头戴头盔。她挥舞红宝石之剑,火红色的剑气崩散了积云,将机器人打飞出去。

在甘雨身后,秋芸用手枪进行射击。

她的手枪经过个人改装,完美符合她的作战能力。

迎寒则捧着相机,一刻不停地给秋芸照相。

“你够了啊!”秋芸对迎寒大叫,把弹夹抽出,取下准备好的弹夹,再咔嚓一声塞进手枪。

“呜哈,”迎寒按下快门。“这样又有画画的素材了。”

她的声音不是从声带发出的,而是直接出现在秋芸的脑袋里。

“别把你的能力用在这种方面!”秋芸大叫,连开三枪。

她的子弹总能命中机器人最脆弱的地方,或是引发短路,或是彻底破坏。

在三人落地前,地上的自动炮台突然调转枪口,朝机器人射击。

“可以了。”通讯器里传来涵桃的声音。“控制权已经夺取。”

“唔!好棒,涵桃!”迎寒欢呼。

“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任务里的,知道吗!”秋芸朝迎寒大叫,因为她甚至连武器也没带。

“没办法嘛,人家不擅长战斗,我的能力就是——”

“闭嘴!”秋芸说。“总有一天我不会救你的!”

“啊,说起来,昨天我又抽到了ssr——”

“我说了你闭嘴啊!”

她们落到地上,相互配合,立刻清理了战场。

秋芸的手枪有十六发子弹,却意外地无比精准。

她反应很快,能在机器人瞄准她之前,就开枪将它击杀。

“别嘛,求求你了!就一张。”迎寒双手合十,露出毫无诚意的请求的表情。

“不要!”秋芸双手抱在胸前,抬起脑袋。“就是不要,哼。”

“呜呼,傲娇的话也不会加分的哦。”

“啊,你干嘛啊!恶心!”秋芸头皮发麻,把抱上来的迎寒推开。“现在是在战斗明白吗?你想以后几十年躺在病床上,或者坐在轮椅上吗?”

突然一道影子从背后抱住了迎寒,秋芸吓了一跳。

她瞳孔收缩,举起手枪,快得就像身体本能。但是太迟了,机器人把枪管对准了迎寒。

“迎寒!”秋芸尖叫。但下一秒,机器人就颤抖着倒下去,浑身冒出黑烟跟电流,临死前的废铁。

秋芸松了口气,顿时换上嫌弃的神情。“什么时候练的啊?你这种人居然也学会留一手了,明天要世界末日了?”

“哼哼,”迎寒把电子枪掏出来。“快看快看。我让涵桃改装了,让它变成真正的电击枪了!”

“不要。我才不看呢。”

“快看看嘛!”迎寒把枪递到秋芸面前。

秋芸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电子枪。她一会儿看看远处,一会儿看看电子枪,最后懊恼地把枪接过来。

“唉,没办法。我是真的不想看。”她嫌弃地说。

结果在一瞬间,她被电了一下,神经反射地把枪一丢。“喂!你这家伙,有没有谱啊!亏我这么信任你。”

“啊嗯?”迎寒抓抓脸颊,弯腰去捡,结果手指兹啦一声。

“啊啊啊啊啊……”

“你不要抱我!啊唔……”

“哼哼哼,芸芸的头发好香。”

“滚开啦……讨厌!”

……

天子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盯着他银色的眼睛。

“你还在打棉花糖的主意吗?”

一载浮白斜靠着烟囱,双手插在口袋里。“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运气是不是还那么好,天子。”

天子把枪捡起来,盯着浮白,然后朝地上开了一枪。

啪。地上多了一个弹孔。

接着枪口反转,天子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开枪。

“——”

子弹卡在了枪管里。安然无恙。

○○○○○○○

“那就把尸体带回去。”秋白说。

“他们不会相信的。”轻歌说。“这个案件已经被其他人全权接手了。一个外号叫‘引擎’的人。他是第七将军,那个晚上我们去的第一监狱,就是他的人在管。”

“他看到尸体就会懂的。”

“不会的。”轻歌说,把脚边的碎石踢开,看着它一路滚过马路,撞到对面的路肩上。“卉平尸骨无存,有这些雇佣军的尸体也没意义。‘引擎’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对这种人,义气比正义重要,一个战友比星六角全部人加起来都重要,而且重要得多。”

“他犯过什么事吗?”

“什么?”轻歌本来在整理迷你机器人,闻言抬起头。

秋白看着她。“我要杀他。”

轻歌噗的笑了出来,整个人坐到地上哈哈大笑。秋白脖子微微伸长,皱眉看着她。

“笑什么?”她说。

“你还真是直接啊,大小姐。”轻歌把机器人往地上一丢,机器人滴滴一声,自己激活,在脚边转着圈。“力量解决不了问题的。你为什么总是第一时间想到蛮力呢?”

“因为确实有效。”秋白说。

轻歌摇摇头,看着脚下。然后她说:“交给我吧。”

“有什么办法?”

“引擎不会认同这点,但还有另一个人。”轻歌掏出手机,开始拨打号码,但一直没人接。

在拨号声响了三次后,她把电话挂掉,然后重新拨打。

这一次,拨号响了两声,她再次把电话挂掉,然后继续拨打。

第三次,电话迅速被接通了。

“喂。”

一个苍老稳健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是很清脆。

“是我。”轻歌说。

“我知道是你。”电话那头说,应该是一个老人。“你又打算干什么?那小子的事情还没完。他已经被全城通缉了。劫狱。你们还真干得出来。”

“那不是我们。”轻歌说。

“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小鬼。”

“我有证据,我刚刚给你发过去了,都是照片。你一定能看出他们的伤口,你杀过那么多人。”

“你们又杀了这么多人?”

“不是我们。”轻歌用力握住手机。“听着。我找你不是跟你聊些鬼话的。我们发现了那个卉平,于是来找他,你相信吗?卉平还活着!”

“哇哦,那还真是决定性的证据。”

轻歌抓抓鼻梁。“当然,现在他死了。”

“嗯。”

“他死了。”轻歌重复,皱着眉头。“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我在听。”

“他被这些雇佣兵控制着。我们闯进屋内,发生战斗——”

“你们没有保护好他,导致他被人杀了。你们也故意不杀雇佣兵,因为这也是证据的一环,但结果就连雇佣兵也被杀了。是不是?”

“呃,是那样。就是你说的那样。”

“好吧,小家伙。我看得出来他们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而且都死于匕首。现在你告诉我,我该怎么为你辩护?”

“什么辩护?”轻歌烦躁地看了一眼街道尽头,一辆消防车开了过去。“这不是很明显吗?有另外的力量参与进来了。如果你要影像,我也有证据,我从一开始就开着摄像头!你随时都能看!”

“哇哦,”电话那头的人说。“你还真是学聪明了,是不是?不像你爸爸,当年他差点害死我,我记得……”

“你说他干什么?”轻歌用力转过身,走到屋顶边缘,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放进上衣口袋。

手机里说:“我姑且相信你们跟监狱的事没关系,但那也仅仅是与监狱无关,明白吗?这不能帮助那小子摆脱罪名。我怕你忘了,他真正的罪名是涉嫌杀人。”

“我说了!”轻歌脸颊通红,几乎是在吼。“我们有录像!你甚至能看到活生生的卉平!”

“没用。”电话说,“现在有无数手段能无中生有,尤其是一段视频,一段录音,一张照片这种。几乎帮不了你们什么。但也可以送来,多少有些帮助。卉平的尸体呢?”

“他被炸弹炸死了,灰飞烟灭。”

“哇哦,那一点都没用了。法官是不会相信你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

“你的手下,给我惹了这么多麻烦,小姑娘。贩毒、非法持有枪支、非法参与金融业务,一年有十多起。你简直比你爸爸还难伺候。我该怎么帮你?”

轻歌深吸口气,她无声得啊啊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撇了下嘴。“唉……求求你,反正,你必须帮我。”

轻歌看了一眼秋白,移开视线。“看在我爸爸的面子上,求求你。”

“……”

“你说话啊,‘扳机’。”

“这让我很为难,我——”

“我没有在求你!是命令!他救过你的命,你们年轻的时候在废弃都市!现在你该还了!”轻歌说。

电话里沉默了下去,轻歌保持通话,一边看向秋白。

秋白在帮康时整理围巾,很仔细很仔细地,把一些凸出来的线条抽掉。她帮他把凌乱的衣领整理好,把肩上的尘土拍掉。

“喂?”轻歌凑近手机。

结果对方并没有回答。

“你还在吗?”她重复。

“把他的名字给我。”他说。

○○○○○○○

她们看到天子从远处归来,然后,112小队的人也来了。

“好啦,别拍了!”秋芸烦躁地挑了下头发。

“就一张,唔哼哼,就一张!”

“你都说了几个一张了,你这家伙!”

“一张一张!真的就一张。呜呼呼。”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没追到?”轻歌问。

天子一摊手。“他总不可能在等我吧?”他说。“他太快了。”

“浮白一直很快。”轻歌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大概两年前的时候——就当面问过他,说他解手的时候,是不是也得站得很远。”

“啊?”天子的表情,就像在参加考试时,看到老师进来跳起舞来一样。

“难道不是这样吗?”轻歌说。“我记得谁跟我说过的,男孩子撒尿太用力的话,会溅到裤子上的。”

“哇哦!”天子显得很嫌弃。“你最好给我找根绳子去吊一吊。”

“买了,我家里一大捆,昨天刚刚下的单。”轻歌满不在乎,然后看向秋白。“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甘雨身上的盔甲发出光芒,重新变回了穿着华彩校服的装束。

她的头盔也消失了,这还是康时第二次看到她这幅样子。

“美咲在找你。”甘雨说,对康时。

“嗯。”

“不要被她找到。或者,不要单独跟她在一起。”

“嗯。”

秋白看着康时。康时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秋白一定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不爱说话的人。

非但如此,她性格偏激,可能还有精神上的疾病,比如偏执或狂躁症。

她一方面脾气不好,一方面又不爱说话,所以经常一个人把自己气哭——把手上的东西随意一丢,走到阳台或房间,深呼吸,锁上门。

她是那种连哭都不会发出声音的人。

甘雨没有发现康时的异常。“她很危险。她背后有可能站着福音教会。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但只是有可能。华彩大学对她让步了好几次。”

“我下次注意。”康时神态迷茫,刚才的事情一遍一遍在眼前闪过。他闭上眼睛就是卉平消失的一瞬间。

“昨天谢谢你。”他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直升机在天上绕了个圈,悬停在头顶,把大家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屋顶上飞沙走石,每个人的头发跟衣角都开始鼓动,风大得睁不开眼睛。

“谢谢你们过来。”轻歌朝甘雨四人挥了挥手。

“啊。”秋芸转过身,双手放在身前鞠躬:“这不算什么,都是——”

“下次有好玩的产品,再通知我就行了,轻歌姐!”迎寒扑上来。

秋芸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把迎寒带到直升机的正下方,甘雨也走了。

“天呐,你就这么跟前辈说话的?她大你五六岁。”秋芸小声道。

“哼哼,没关系没关……”

“你真的会被打死的。”

迎寒抱着咬牙切齿的秋芸,让她带着自己跳上直升机。甘雨也跳上直升机,涵桃探出身子,一把拉住她。

……

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限速130公里每小时,但即便如此,进入华彩也得花上六个小时。照这个速度,回去至少是黄昏时分了。

“天气预报明明说不会下雨。”

天子说,坐在驾驶位,握着方向盘,根据路面调整车身。

轻歌坐在副驾驶上,她的双腿蜷曲着坐,右手握着手机。

大拇指沿侧边扫一下,社交软件的页面就又一次刷新。

她已经刷新了很久了,但迟迟没有新消息。她忍不住把蓝牙耳机塞进耳朵。自从有一次挤车,耳机线跟其他人的背包缠在了一起耽误了下车,她就再也不用有线耳机了。

“晚上你们吃什么?”她一边调整耳机,一边从后视镜看康时跟秋白。

秋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左手紧紧握着康时的右手。

康时也面无表情,看向窗外,很久才眨一下眼睛。湿漉得路面反射暗暗的人白光,窗玻璃上的雨点,就好像落在他身上。

一直到半个小时前,他的脸色都是惨白色的。

他们就像雕塑一样,一句话都不说。

这种状态从上车开始,就一直持续着,好像有一把刀悬在每个人的头顶,而只要任何人说话,刀就会落下。

“唉——”

轻歌抓抓头,用手肘顶了一下天子。“晚上吃什么?”

天子眉头一皱。“我在开车。”

“我说晚上吃什么?”

“先帮我把体力清了。”

他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朝她一丢。

“晚上到底吃什么嘛!”轻歌差点没接住,第二下才拿稳。

“密码你知道的。”

……

这样不对。

康时不确定自己在干什么。他觉得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但这样也好。他能很清楚地听到呼吸声从身体里面传来。

呼吸。肺扩张,收缩。氧气融入细胞的声音。

曾经一个下雷雨的晚上,他一个人蜷曲着缩在被子里,恨不得连口罩都戴上。那个时候他也听到过。

他很清楚,自己的精神不太好,只要一闭上眼睛,卉平的死就在眼前浮现。

他的身体在白光中被撕裂。扯碎。

……从内部。

康时!他听到秋白的声音。

画面连续连续连续连续,变化的声音。空气的摩擦声。

最后,他们出现在半空中,秋白带着他落下,直到脚下变成屋顶。

那个时候,天子已经冲了出去。

轻歌冲下楼梯,想要保护那些丧失反抗能力的雇佣兵。

雇佣兵。还有,卉平。他就这样撕裂开来,他——

康时觉得自己的手在动。才发现是秋白,她握紧他的手,但没有看他,而是看着两个人中间的区域。

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联络方式。

外人不明白的。就像健合不明白,秋白突然一皱眉,跟微微一歪脑袋再皱眉的差别在哪里。事实上,前者表明,她觉得这件事很麻烦,但还是会去做。后者表示,她在向人确认。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太疯狂了。这不是他想要的。

“雨有点大了。”轻歌提醒说。

天子按下一个按钮,雨刮器开始晃动,把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刮到一边。

康时闭上眼睛,卉平还在。但在那个房间中,还多了其他声音。

雨点落在玻璃上的声音。

外面是阴天,昏暗的天色,路旁就是农田。远处好像是竹林,雾蒙蒙的。

雨刮器的声音。

他还记得初中的时候,一次下雨天从学校回家。在走廊一边听雨声,一边走。

雨点斜着打在窗户上,就像随意一撇。

他对人生从来没有想象过什么的。他也不那么关心家人的东西。如果他没有家人,他也会选择认命。

对他来说,秩序是高于一切的东西。他坚信上帝也会臣服于逻辑。

可秋白怎么办呢?如果……她会不会不理智?

她一定会动怒的。就好像川上众神。

好像过去了很久。川上众神的事,在他身上发生的事。细究起来,好像才一周不到。他不止一次梦到站在燃烧的飞机上,一名少女站在那里跟他说话。那个在道路上,把车开到500公里每小时,一路把油门踩到底的人,真的是他吗?他做不出这种事情,以前。

“……这跟下雨有什么关系?”

副驾驶上,轻歌打开一袋薯片,但薯片不小心倒出来一点,她不得不把碎渣从衣服上扫下去。

“反正今天必须得淋雨了。”

“你能不能不要扫下去?”难得看到天子这么痛苦的表情,他斜视着她。“我真的受不了直接把脏东西抖到地板上的。”

“反正是我的车。而且那也不是脏东西,是薯片。”

“我心疼。”

“谢谢。”

“不是你,是薯片。你手上的东西。我心疼它遇到了你。”

“谢谢啊。”

“不客气。”天子按了按喇叭。

康时看向秋白。

“我要去警察局一趟。”他说。

○○○○○○○

秋白几乎很少这么生气。

意思是,很少对康时这么生气。不是埋怨那种小打小闹,而是真正的生气。

回到华彩已经是七点钟了,冬天的夜晚总是特别早。秋白说要去公园,硬拉着康时一起。

可康时坚持去警察局一趟。

“这件事。已经。跟你。没关系了。”任何人都听得出她语气的生硬。

“有。”康时说。

他们太像了。一样颜色的瞳孔,一样的反光。就连倔强时的神态也一样。

“没有。”秋白看着他。康时低下头。

她接着说,牵着他的手。“回家好吗?我们两个。”

“不行。”

华彩的夕阳把大地染成红色,就像过去的一个恶作剧,动画片里常有的,用番茄代替鲜血。

但里面的番茄汁太红了,就跟血的颜色一样。现实里不会这样。

“不行。”他又说。

“这件事,跟你真的没有关系。”

“他怎么跟我没有关系呢?”

“为什么要去。轻歌跟那个人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我要当面说清楚。我没有杀人。所以我要当面说清楚。”康时看向秋白背后的空地,一行蚂蚁正在运送半块饼干。“而且我也不该从监狱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

“你干什么去!”秋白走到他面前,挡住他。

“我要去,白。这是秩序……秩序,明白吗?那是,大于一切的东西。”

“去你的秩序!”秋白突然抬高声音,像个偏执狂。她抓住康时的手腕,像雄鹰抓住野兔。“你的秩序!你一个人的秩序!你的家人,你的家人怎么办?”

康时一下子没有说话。秋白把他的手放下来。

两个人沿着公园小径一路走。可惜往常坐的长椅上有人,他们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最后他们找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一块靠近滑板场地的草坪。

秋白带上了画板跟铅笔,让康时站到树下。

大概一秒钟,可能连一秒钟都没有。她几乎是把铅笔落到纸上,然后就像瞬时冲洗的照相机一样完成了画作。

她把画从画板上抽下来,递给康时。康时接过来,拿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