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人满脸是泪水和汗水,金色的鬈发散乱,刘海糊在脸上也无暇整理,深色的眼妆和唇妆在脸部这个大调色盘上混杂在了一起,昂起头向上看着我的眼神就像要被我丢弃的小狗。一言以蔽之的惊慌和恐惧。想跑也跑不了——这女人脚上的高跟鞋只有一只,另一只刚刚就掉了,现在在我的手上。更何况她穿着肉色尼龙袜的双腿还软的发颤,在墙角,在死胡同里。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她的身份对我而言也根本不重要。这女人之前是否见过我,在她短暂的人生里是否产生过使我和她发生交集的诱因,这种事情我也完全不会在意。光辉灿烂纸醉金迷的人生竟然要被一个素不相识也毫无交集的男人所终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产生谁也无法知道却又至关重要的联系,这大概就是命运吧,命运。真讽刺——真有意思。

“真无聊啊。”

那女人缩着肩膀:“对,对不起!不要,不要,杀我——”

“那不可能的啦。”

“你要多少钱都可以!叫我爸爸给你!找我爸爸!求求你放过我!”

我没有回答。

我举起了手中的刀——

·

然后我醒了过来。

后背上都是汗。

昨晚忘了拉窗帘,早晨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炫目到烦人。但我没空去管窗帘,而是打开了收音机,音乐流了出来,一如往常,在我煎蛋的时候,NY的晨间新闻开始了。

一切都一如往常。意思是和曾经一样。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和明天一样。

“七区警察局在今晨接到报案,华莱士议员的女儿,伊莉娜·华莱士,在昨夜遭人杀害,初步判断系连续杀人犯‘鞭子霍华德’所为,具体案情仍待进一步调查,本台也将持续跟进。”

我撇了撇嘴,说实在的,美国人的命名品味能不能稍微好点。

鞭子霍华德——起码要叫蜈蚣或者毒蝎什么的。毒蝎听上去有点像女人,而蜈蚣好像还挺恶心的。不知道被起了这么个绰号的霍华德本人会怎么想。这家伙在NY似乎还有不少的粉丝,都是一群脑子有病的家伙。不知道他们在召开秘密集会的时候会怎么喊?“鞭子!鞭——子!鞭——子——!”说起来那帮人会召开集会吗?

吃完早饭,我才拿起床头的电话。“嘟嘟”声响了好久,简直就是在考验我的忍耐力。

“喂?我现在很忙——”

“黄局长?你不是管十区吗,终于升职啦?”

NY少见的黄种人警员缓和了语气:“有事吗?”

“嗯......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你看到案发现场了吗?”

“没有,离我们这儿远得很,远得很。”

“尸体是不是只有一只鞋,黑色的,高跟......穿着又粉又红的超短裙和尼龙袜?”我停顿了一下,“左乳......被切走了。”

“你问我,我上哪知道去......等下,还真的是。所以你?”

我隔着电话点头,“我又做梦了。”

“我马上过去。”

接着是一串茫然的嘟嘟声。

和黄警员的第一次接触是在一个月之前,也恰好是霍华德第一次犯罪的时候。被害的是我隔壁班的女生,住在黄隶属管辖的第十区。住在三区的我理当不受黄的盘问,但他坚持要把死者身边的人排查到底,就越权找上了我。我哥哥出面作证,我的嫌疑得到了洗清,却因为预知梦和黄成为了合作伙伴。不得志的小警员和没理想的大学生,与NY白人社会格格不入的两人一起暗中调查“鞭子霍华德”的真相,像三流电影的剧情梗概,听起来似乎有点滑稽......好吧,实际上可能比听起来还要滑稽。

我给住在七街区的哥哥打了电话。

忙线。哥哥用他独特的烟嗓告诉我:“请在嘟的一声后留言”。

想给哥哥的房东打,想了想还是算了。哥哥也有他自己的事。

可是什么事?自从来到NY,哥哥从来不把自己的工作告诉我。

上一回去哥哥家,似乎看到他的卧室摆着刀。

普通人会在卧室里放刀吗?

......就那么大刺刺地摆着......简直是为了让我看到......

不,不会是那样的。

可是我的梦......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会做这样的梦吗?

有人敲门。

黄,是你吗?

可你离我很远,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赶到。

这个时间,房东应该去大学上课了吧。

是你吗哥哥?

我的脚踩着玄关的地板。右手接触到门把的瞬间,我失去了意识。

·

“......人,勇者大人。”

我微微睁开眼睛,外部的光线过于刺眼,出于本能,我坐在地上,用眯成小缝的眼睛观察四周。

“勇者大人。”

面前的女性伸出手臂,想要扶我站起来。

从外表上看,这位与其说是女性,充其量只有十五岁,还是称作少女更为合适。

与在美国见得多到生厌的黄色头发不同,是真正的金发,层层的起伏着波浪,干净地泻下来,一直垂到胸前。眼镜的颜色是少见的玛瑙色,于深至浅棕的黄色中添一抹落日红,五官像玉雕一样精致。

少女在身上披着十分肥大的连帽黑袍,半蹲着向下看着我。

“初次见面——我们欢迎您的到来,勇者大人。”

我注意到这是在一个大堂里面,四周也有人,大多穿着黑袍子,看不清脸也看不到身体。橙黄色光线太过强烈,以至于掩盖了他们所散发出的阴暗气场。不远处是一座小的看台,看台上有把椅子,一个人坐在上面,几个人围着他。看台的栏杆上雕着没见过的纹样,似乎是龙。

环视之后,我站起身,四周立刻开始以更大的音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过我并不在意,而是朝着看台走去。左右两名卫兵打扮的人拦住了我,我只好在台下,对着椅子上的那人发问。我问:

“你就是导演吗?”

黑袍们(群众演员,工资一般是一天八美金)讨论的声音更大了,可我并不想耗费精神去听,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我继续说:

“我掌握了那什么蝎子——鞭子——霍华德的证据,下午还有课,没空陪你们做真人秀,拜托放我回去吧。”

导演(他坐在椅子上,所以理所当然他是导演)对着旁边的人小声说了什么,旁边的人同样小声地给予回应。就这么把我晾在了一边。

只有少女再一次跟我搭话:“您还没明白状况吗?这里,以您的视角来看的话,是异世界哦。对于自顾自地召唤了您,我们感觉很抱歉,但是您既然来了——不打败西方的邪龙,我想大概是回不去的。”

“呃。哦哦......”

“当然,如果您觉得难以接受的话,我们也准备了相应的证据。”少女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本书,一个杯子还有一个像口琴又像笛子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展示给我看,“我们现在正是严储历〇六年,秋季的第三个月份,这本书上记载的是我们的历史,用的是我们的文字。”

书籍——历史。信仰。还有音乐。

大概是想要证明这个文明是真实存在的。

周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安静了下来。

我从少女手中接过书本,翻开一页之后她也没有再说话。

“请救救我们。”这回说话的是坐的高高的皇帝。与此同时,包括少女在内的黑袍们一齐朝我跪了下来。

让人无法拒绝的架势。

......可是也不知道哥哥那边怎么样了。

“请起来吧。”我对少女说,“呃,那个......”

她拍了拍黑袍上的尘土(其实并没有),然后用那双纯净的眼睛看着我:“我叫帕蕾朵,帕蕾朵·谢拉克特。”

“我叫珊德,珊德·刘,是越南人,呃算啦。”我伸出右手。

“越南?”帕蕾朵回握住我的手。

看来这一手势在别的世界也是通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