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马斯洛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回想着那本《毒物学》的内容。聪慧如他，拥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那本书他只看了前三分之一。阿帕斯的药学家对于毒物的研究远没有马斯洛以为的那么深入，但《毒物学》还是为常年生活在王宫中的小王子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能够透过这扇窗户，窥探外面的世界。
世界上的毒物以耐热为多，而阿帕斯王国地处大陆北端，紧邻北方的冰封之海，严寒的气候使得毒蛇和毒蛙都很难出现。在阿帕斯的南部生长的一种蓝紫色的草本植物乌头，则是能够寻找到的毒性最为强烈的物质；阿帕斯北部的严寒地区则是铃兰花。铃兰花马斯洛曾在王宫里见过，父亲很喜欢这种花，因此在花园里似乎有所栽培。无论是铃兰还是乌头，都可以入药——少量的毒物，可以治病救人，而一旦超过这个量，便是杀人于无形。马斯洛会想起毒物学的第一页，在厚重的牛皮纸上，用金色的书写体写的那样一句话：一念之差，予夺生杀。
“一念之差，予夺生杀……”马斯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吊灯，痴痴地重复着这句话。他真正接触了医学的一角，才发现医学的真实面目竟是这样。不是济世救人，不是众生普渡——而世间万物的生命，竟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国王也好，医生也好，又或者是产婆，是骑士，是杀人放火的罪犯。谁又能完整地掌控自己的生命？
而马斯洛的人生，又会活在哪些人的掌控之下？
马斯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伊拉忒涅瓦的名字一点点地从记忆的深处浮出水面。他努力压下这个名字，可是这个名字就像是他赤色的发丝，无时无刻不伴随着他，仿佛是刻入骨髓的存在，逃不开，抹不掉。
就在马斯洛辗转反侧的时候，他听见门外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在马斯洛辗转反侧时站在他门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席亚拉。席亚拉今天穿上了洛根为她准备的衣服，脸上点上了雀斑，头发也特意用三角巾遮了起来。她端着洛根准备好的茶，忐忑地来到了马斯洛的门前。
“什么人？”
席亚拉抬头看着两个高大的侍卫，不由有些心虚。据洛根所言，茶里下了足够量的迷药，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侍卫迷晕，然后将马斯洛带到洛根面前。
如果……如果自己失败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席亚拉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这样的做法毫无疑问是在和国王奥力威作对，要是招惹到了那样的大人物，她席亚拉一个小小的宫女又怎么承受得了？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洛根，只要洛根能够得到幸福……只要洛根能够得到幸福，即便是刀山火海，她也在所不辞！席亚拉在心里鼓起了勇气，开口道：“二位大人，我是来送茶的。”
“送茶？我们天天站在这边，从来没有人送茶。”站在右边的侍卫居高临下地望着席亚拉。席亚拉拎着茶壶，有些无助地站在那边，紧紧攥着手里的茶壶，一再鼓起勇气，将洛根编好的谎言倒了出来：“这是……这是从南方来的好茶叶，管事说，诸位大人平日里多有劳累，叫我今日给大家端茶送水……”
“王宫中这么多侍卫，怎么会让你一一送去？”侍卫有些咄咄逼人。
席亚拉咬紧了下唇，她快要急哭出来了。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她紧张到不行，她感觉自己一定把事情都搞砸了。
这样想着，席亚拉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她心一横，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回头路了，索性把谎一直编下去。她哭的样子确实楚楚可怜，原本咄咄逼人的侍卫逐渐松了口。
“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哭什么？”
“我、我刚刚到王宫做事没有多久……我今天惹管事生气了，他才叫我来送茶的……他说，他说我如果不能在日落之前把这些茶分出去就赶我回家……可是我……”席亚拉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自己一定要找出一个不得不在王宫做事的理由来。
“你先别哭……”天下的男人大概没有谁能够经受得住女人的眼泪，更何况是席亚拉这样漂亮的女孩。
“我不在王宫做事不行！”席亚拉抽泣着，“……我们家没有钱……可是我走了一圈，大家都用同样的理由拒绝了我，我……我再不把这些茶送出去，我……我没法向家里人交代……”
侍卫叹了一口气。
左边的侍卫伸出了手：“给我来一杯吧。”
右边的侍卫没有说话，默默拿起了席亚拉手上的茶杯。席亚拉看着两位侍卫喝完杯中的茶，匆匆说了一声谢谢，小跑着离开了。她躲在墙角，过了片刻，听见了扑通两声，探头时，两个侍卫已经倒在了地上。
席亚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马斯洛躺在床上，外面的声响让他无法安静思考。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想要贴到门缝去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心里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他赤脚踩在天鹅绒的地毯上，刚刚贴上门缝，门就被人拉开了。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马斯洛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跌进了一个软绵绵的怀抱。
“是马斯洛·贝尔扎克殿下吗？”
这个怀抱有花香的气息，少女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些许鼻音。马斯洛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蓝紫色的眼睛，好像书上的乌头花。马斯洛这样想着，看得有些入神了。他木木地点了点头，少女一把拉住马斯洛的手：“我是来找你的！我们快跑！”
“唉？”不等马斯洛反应过来，少女已经拿出一件黑色的斗篷，将马斯洛耀眼的红发遮盖了起来。她拉着马斯洛，一路冲出了王宫，冲进了花园。
这是洛根练剑的花园。马斯洛眼前微微一亮，他每日站在窗前望着这里，却从来没有身临其境地欣赏过。马斯洛的脚步慢了下来。
席亚拉转头，拉住马斯洛的手：“殿下，不能在这里停下，会有卫兵的。我们先躲到花园里！”
阿帕斯王宫的花园是精心修剪的树墙造成的迷宫，迷宫很大，要走上半个小时才能走到中心的草坪。奥力威是一个很贪玩的人，好几次在中心的草坪举办夏季舞会，让来参加的宾客叫苦不迭。对于没有走过这个迷宫的人来说，树墙迷宫简直是阿帕斯王宫中的一个噩梦，但对于马斯洛来说却并非如此。他在无趣的时候总是看着这个花园，这条迷宫的线路在他的心里已经走了无数次。他走进这里，就像鱼儿跳进了大海一样自在。
残夏的阳光此时照在马斯洛身上，马斯洛觉得被阳光照射的感觉舒服极了，他很早就开始怀疑父王所说的他不能接触阳光的话是一场谎言，他一把扯下头上的帽子，让金红色的发丝完全裸露在阳光之下。马斯洛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带着一点点泥土的腥味和残留的花香，懒懒的风轻轻拨弄着树墙的树叶，拂过马斯洛的发丝。他突然想起了被母亲温柔地抚摸的感觉，不免有些怀念。
席亚拉望着马斯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小王子。她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传言，不祥的红发，孤僻的性格，还有洛根口中那个恶毒的诅咒。席亚拉想象过很多关于小王子的事情，等到马斯洛真正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有些惊讶又有些失望。人们总是希望那些活在传说之中的人足够神秘，可是直到他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们会发现，所谓的传说不过是一些普通人被夸大了的故事。眼前的这个男孩脸上还带着稚嫩，除了一头红发之外，竟和年幼的洛根有着同样的外貌。他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好奇地睁着双眼打量着这个世界。
红发，好像火焰一样，看起来炽热又温暖。席亚拉这样想着。但她很快想起，洛根还在约定的地点等她。
“殿下，不快一点走的话，就逃不出去了。”席亚拉对马斯洛说。
马斯洛望着席亚拉紫色的眼睛，犹豫着张口。他没有和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接触过，也不知道该怎样和她交流，他心中有很多疑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他思来想去，挑出了一个最适合作为聊天的开端的问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席亚拉。”席亚拉望着马斯洛，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小男孩总让她无法联想到传闻中那个可怕的孩子。她甚至有些松懈了。
也许一切只是一场误会，洛根和马斯洛并不会自相残杀。席亚拉这样天真地想着，她实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孩子有朝一日双手会沾上父兄的鲜血。席亚拉终究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她想，如果自己能够化解洛根和马斯洛之间的矛盾，也许……也许大家可以和平相处。这样天真的想法把席亚拉自己都吓到了，可是她转念又想，这个世界上，凭什么不能有不伤害任何人的美满结局呢？
马斯洛仔细打量着席亚拉，他看出了席亚拉脸上的雀斑是假的，她出了一些汗，拙劣的化妆被汗水晕开，在鼻翼上染出一片污渍，竟有几分滑稽。马斯洛从口袋里摸出手绢递给席亚拉：“你的妆花了，擦擦吧。”
“唉？”突然被马斯洛识破了拙劣的伪装，席亚拉一下子羞赧了起来，她接过手帕，有些慌乱地擦掉了脸上的雀斑，脸一直红到了耳根，“不好意思……这样的化妆实在是太拙劣了，让殿下见笑了。”
“……”马斯洛沉默了片刻。为什么要道歉呢？明明帮助了自己，却因为这种事情向自己道歉，未免也太奇怪了。马斯洛想，自己或许应该向她说谢谢才是。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马斯洛吞了下去。终于，他问道：“席亚拉为什么要救我呢？”
“因为王妃对我有恩。”席亚拉看着马斯洛，努力做出认真的表情。洛根早就料到了马斯洛可能会问到的问题，他已经帮席亚拉想好了所有的应对，从动机到实施，全是洛根一手策划，席亚拉要做的，只是当一个好演员。但席亚拉心中有愧，她原本就不擅长说谎，更何况是去欺骗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孩子。
这一切都是为了洛根大人。席亚拉再心中再次默念道。这一句话就是她的咒语，驱动着她为她所爱的那个人赴汤蹈火，哪怕去欺骗，哪怕去背叛。
“我刚入宫时做了一些错事，是王妃包容了我，我才没有被陛下降罪。我听说殿下您被禁闭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报答王妃，我能想到的只有带您逃离这里。”
席亚拉说到这里，微微动摇了。她明白，谎言一旦开始，便无法终结。她甚至希望马斯洛现在就拆穿她。
但马斯洛相信了。
马斯洛望着席亚拉，对于从那个牢笼中释放出来的事情，他没有什么实感，他现在恍如身处梦境。马斯洛只知道这时候需要一些感谢的话——礼节性的。
“谢谢你，席亚拉。”
虽然马斯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带着太多的感情，但席亚拉却因此良心不安了起来。而就在席亚拉开始感到愧疚的时候，洛根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马斯洛，你怎么逃出来了？”
马斯洛一愣，转身望着洛根。洛根望向席亚拉，换上了惊讶的语气：“席亚拉，怎么是你？”
“洛、洛根大人……”
“我平日里对你不薄，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洛根一把抓住席亚拉的手腕，怒气冲冲地质问道，“说，是谁指使你把马斯洛放出来的！”
“放开她！”马斯洛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上去一把推开洛根，他冲着席亚拉大喊，“席亚拉，快跑！”
“席亚拉，你还想不想让你的父亲在王城混下去了？”洛根看着席亚拉。席亚拉想，洛根或许是贝尔扎克家最了解马斯洛的人了，这一切全都在洛根的计划之中，丝毫不差。
马斯洛转头看着席亚拉，席亚拉低下了头。洛根嘱咐过她，这时候只要保持沉默就行了。马斯洛微微皱了皱眉头，横在洛根面前：“我跟你回去，你放过她和她的父亲。”
洛根冷笑一声：“放过？她把你放出来，守卫肯定要追查是谁做的好事，她逃得过吗？”
“哥哥可是阿帕斯的王储，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马斯洛反问道。
洛根看着马斯洛金色的眼瞳，眼睛里浮出一丝厌恶。他一把抓住马斯洛的手，指着席亚拉的鼻子说：“你的事情，我以后慢慢追究。”
马斯洛转头看着席亚拉，她低着头站在那边，瑟瑟发抖。原来做这种事情，是会连累她的父亲的啊。马斯洛心里想着，突然有些同情起席亚拉来。马斯洛被洛根拖着，走进了王宫，建筑的阴影遮蔽了阳光，马斯洛望着远处越来越小的席亚拉，突然生出了奇怪的想法。
还会再见吗？
席亚拉望着兄弟二人远去的身影，在花园里换掉了衣服，摘掉了头巾。此时夕阳正好，席亚拉望着落日的余辉，眼前浮现的，竟是马斯洛耀眼的红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