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被接纳为启示录的一员时,我早就知道,启示录的道路是一条饱受折磨、黑暗与诅咒的道路。阿莱丽丝·布鲁门小姐从愚昧的黑暗苦海中拯救了我。我明白了,我等绝对站在正义的一方。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我会向组织奉献自己的一切。

我偶尔也会同情自己的受害者,自责于对他们的生命的剥夺。毕竟,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是被蒙骗了而已,又或者,只是恰好轮到他。但一时的怜悯也许能拯救一条生命,却会将更多人的未来葬送。毕竟,为了确保胜利,没有大到无法承担的牺牲,也没有小到足以容忍的风险。

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但当他们哀求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时,内心仍有煎熬。所幸的是,除了阿莱丽丝·布鲁门小姐以外,还有尸川戮在我身边。如果说阿莱丽丝指引了我方向,那么尸川戮就是我前进勇气的根本保障,她的壮举让我确切地相信,胜利并非是遥不可及的空头支票。

辛西娅·贝蒂

——记录于红教皇历59年0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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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诺维克家家户户的人们经历了一天的繁忙与疲惫后,围坐在桌边手牵着手祈祷,在明晃晃的油灯或摇曳的烛光前,把晚餐当作最后一顿来郑重地享用。乞丐和无家可归的难民们蜷缩在勉强可以避风的巷子里,裹着毯子在风霜中瑟瑟发抖。对生活早已失去希望的他们仍然祈祷着能够安全渡过埃辛尼亚严酷的寒冬。诺维克不知缘由的屠杀仍在继续,每个白天都会有一位倒霉市民被发现惨死在床上。

是夜,腐川家中有一点点小小的骚动。

“抱歉,海洛伊小姐,我很遗憾——我真的无能为力。”

“不!等一下,大叔,求你了!我,我有钱!真的!腐川姐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攒下来了!求你救救腐川姐吧!”

“我很抱歉。”

日神教的牧师收起药箱,他朝海洛伊深深地鞠了一躬,推门离开。

“不,别,别走!求求你!救救腐川姐!求求你了!”海洛伊坐在地上,她看教会的牧师想走,急得边哭边拉着对方的裤脚,粉嫩的脸蛋上挂满了眼泪鼻涕。

“抱歉,在下也于心不忍,但凭在下的水平,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牧师心一横,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

在海洛伊留着眼泪爬回自己的床边——原来自己每晚睡觉的地方,现在躺着她最爱的腐川戮。腐川戮的面具在刚才已经听从牧师的建议被摘下,露出了她的真容。

从外貌上看,比海洛伊设想的要年轻许多——似乎只有18到20岁。埃辛尼亚人常见的深褐色的头发,相貌平平——如果放到人流密集的市场里,绝对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此外,她左眼和嘴唇上各有一道短短的伤疤。如果让男人来评述,在阿谀奉承极尽讨好之下才能勉强给出美丽动人的评价。她身陷昏迷,脸上仍表现出远超过她年龄的坚强和刚毅。

此刻,腐川额头上都是汗,嘴唇发青,嘴角不停地颤抖;眉头紧紧的拧在了一起,口中不时漏出痛苦的咳嗽;呼吸困难,胸口一起一伏。

海洛伊留着眼泪,强忍着哭声给腐川戮换新的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腐川额头很烫,但浑身冰凉。

床边摆着几枚埃辛尼亚皇家小蛋糕——池寒松为她们买的,她们一直都没来得及吃。

咕——

海洛伊肚子饿得发出了声音。她捧起一只小蛋糕,一想起这是腐川姐最爱的点心,她就“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又把蛋糕放了回去。她趴在床边埋着头嚎啕大哭,泪水鼻涕都蹭在了被子上。

她一直哭,哭得意识模糊。她害怕腐川姐会一病不起,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嘭嘭嘭。

楼下传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海洛伊抽着鼻子抹干了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下楼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陌生男子。

为首的男子外表英俊帅气,一身黑色的制服挺拔又平整,头上戴着长官帽,腰间别着钢制的佩剑,手上戴着白手套。

“你们是谁?”海洛伊的语气中透露着害怕,不由地后退了两步。

“在下埃辛尼亚首都治安部分队大队长——治安官严文字,”男子向海洛伊微微欠身行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本名册,手指逐一比对过去,“想来你就是目前寄宿在腐川家的难民吧?请跟在下去治安部走一趟,做个体检。”

“不,不要!现在不行!”海洛伊连忙重重地关上门。

门并没有被如愿合上。她拉打开门,再用更大的力气扣上——这才发现门框和门板之间夹着一只白手套,准确来说是白手套里严文字的手指。

“抱歉,小姑娘,但治安部有权限执行强制措施。”

严文字强硬地推开门,一把抓住海洛伊的肩膀,想把海洛伊从门里拽出来。

“不——要——!谁来,救救我!”海洛伊抓着门框,说什么也不放手,“救命!腐川姐!”

“等一下,长官,我觉得对一个小女孩这样不好。”

“闭嘴,现在是执行任务。”严文字也觉得很难堪,尤其是在下属面前要对一个小姑娘这样动粗,手中不禁加大了力道,“请你配合,市民。现在是非常时期。”

“不——要——!”

女孩的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大人相比。没坚持多久,她就被严文字提了起来。男人从她背后用两条粗壮的手臂架着她细小的胳膊,她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被架在严文字的胸口。海洛伊两只小脚不停地乱蹬,用力踢在严文字的大腿上。她拼命挣扎,但也无法脱身。

“等一下,严大人,请留步。”

严文字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挡住了去路。眼前的女人打扮得很体面——穿着亮丽的黑色女式皮大衣,戴着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皮草制成的围巾,外放着一副桀骜不驯的富家千金大小姐般的气势;金色的大波浪卷发很有冲击力,但迷人的五官则更吸引人眼球。

此外,他还闻到了一股柠檬和柑橘混合而成的芳香。

“严大人,等一下,不要操之过急。”女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严文字见状,脸一黑,轻蔑地“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她的举动,沉默地从她身边走过。

“姐姐,救我——”海洛伊在男人怀中挣扎着大喊大叫。

“等一下,严大人,是我误会了。”女人再一次挡在严文字身前,美丽的眼睛陈恳地注视着对方,“请听我说两句话,就一分钟而已。”

“我劝你不要妨碍公务,小姐。”

严文字还是停下了脚步。当她视线落到女人脸上时,目光忽地一下不由自主地被对方明亮的双眼吸引,如同着了魔一般。

男人的瞳孔一点点放大。

Dun munst miir zuhören.....

女人的低声吐出几个古怪的词汇,眼睛里浮现出一团变换的黑雾。黑雾散尽,严文字丢了魂一般双目失神,四肢僵硬着一动不动。

女人轻轻拍了拍严文字的肩膀,再度开口,语调婉转动听:“我很抱歉严大人,可这位少女显然不是你们的目标——我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她并不会什么魔法,所以请你们放了她离开。你也知道,每浪费一天,就可能意味着一名市民的死亡。”

“你说的对……小姐。”

严文字听话地放下了海洛伊,对着他的部下命令道:“走,我们去下一家。”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谢,大姐姐。”从治安官手里被拯救出来的海洛伊向女人礼貌地道谢。

“你叫海洛伊,对吗?”

“对,可你怎么知道?”

“我叫阿莱丽丝·布鲁门。我无所不知,包括你最爱的腐川姐需要帮助这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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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洛伊和阿莱丽丝站在床边,阿莱丽丝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腐川躺在床上,情况比刚才更糟——气息微弱,脸色发黑,强烈的煎熬令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几滴浓稠的血液从她嘴角流出。

阿莱丽丝掀开了被子,又褪去了腐川的外衣,露出了她刚刚被牧师包扎过的上半身。她身上被戳了七八个窟窿,血已经被止住。

“你居然向日神教的牧师求助?真不可思议——那些对着石像祈祷来保佑前途命运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懂什么治病之术呢?不过,他没对着这孩子诵经也算他有点本事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把镶着钻石的小刀——这让海洛伊下了一跳。她把小刀放在水盆里浸了浸水算是洗过,然后又在蜡烛上把小刀烤干,最后在腐川的胸口划了一道口子。

阿莱丽丝默念咒语,很快,黑色的淤血从伤口中流出。她语调一转,海洛伊听出她的用词发生了新的组合与变化,拗口的词汇被她吐露地精准又动听,就像是吟游诗人在唱诗。

随着阿莱丽丝的吟诵,淤血流出的速度越来越快,海洛伊连忙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干净。

黑色的淤血慢慢流尽,变成了殷红的鲜血。阿莱丽丝的语调和用词再度一转,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最终变得完好如初。

阿莱丽丝停止了咒语,海洛伊这才看到她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二人为腐川拆开了上半身的包扎,发现原本骇人的伤口都愈合得无影无踪,只是愈合的部位相较于周围的皮肤颜色要淡一些。

“这是从卡尔苏曼的海兽体内才有的毒素,平时很难遇到,”阿莱丽丝说,“一旦进入血液后如果一直不服用解药,受害人会在两小时以内昏迷,两周内丧命。你们是怎么遇上这样的毒素的?外伤?还是食物中毒吗?”

她语气很是轻描淡写,就好像是在聊天气一样。她边说边拿起一枚小蛋糕咬了一口,惊讶地叫道:“天哪!这玩意儿放了起码有三天了!这么久都不吃,你们是如何忍住这样的美味的?”

腐川脸上的气色逐渐好了起来,眉头不再紧锁,呼吸也变得均畅。

“谢谢你,阿莱丽丝姐姐。”

“不用谢,海洛伊,我得走了。”阿莱丽丝皱着眉头吃完了手里的蛋糕,拍了拍手起身准备离开,“顺便说一下,躺在床上的那孩子不叫腐川戮——尸川才是她的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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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腐川·戮在从不安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在不熟悉的房间中。

她仰卧着,看了看天花板上浮夸的吊灯,感受到了覆盖着自己的被子有着令人安心的厚实与松软,很快就明白了——自己是在海洛伊的房间里睡着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有戴着面具,她摸到了刻在眼角和唇上的伤痕。

她的眼睛朝窗口望去——天色很阴暗,可以听见雨点打在窗槛上的声音。

她转过头,看见海洛伊跪在地上,趴在自己的床边安静地睡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尽量不惊动身边的少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上下的肌肉传来一股脱胎换骨的舒爽感,进而惊讶地发现先前身上的伤痕都愈合得干干净净——好像不曾有过那样。

她深深地吸气,再呼气,再吸气,再呼气——没有任何不适或者鼻塞的感觉,气息流畅得被吸入肺部再被呼出,神清气爽。

她这才确认了,自己确实已经恢复得安然无恙,不用留有任何顾忌。

她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温暖、感激和宠溺,轻轻摸了摸身边少女的脑袋。

这时,海洛伊醒了。

海洛伊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没有戴面具的腐川姐——腐川姐正对自己笑,笑得很勉强,有些费力,但在她眼中很漂亮。海洛伊脸上挂着大大的惊讶,很快,这惊讶的表情便维持不住。

“我是在……做梦吗?”

海洛伊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当然不是,海洛伊,谢谢你。”

腐川和海洛伊拥抱在了一起,海洛伊搂着腐川的脖子,腐川抱着海洛伊的身子,对方传来了一些轻盈和柔软。

“呜呜——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醒来了!腐川姐——”

海洛伊的热泪滴到了腐川的肩膀上,腐川紧紧抱着海洛伊,久久不愿松手。

“怎么会呢,海洛伊。我命硬着呢。”海洛伊的头发弄得她脸上痒痒的,她静静地感受着少女柔弱的臂弯中传来的力量和温度,“谢谢你,海洛伊,你是我的天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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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不叫腐川·戮,是吗?”

海洛伊直直地盯着曾自称为腐川·戮的猎人。她依然觉得自己很熟悉对方——除了自己叫不出名字以外。

猎人抚摸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痕——那是她很久以前就留下的印记。她望着窗外沉默了许久,灰暗的天空下,雨水打在窗子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翻开手中的日记——这本日记她刚刚让海洛伊从她房间里取来,上面的文字她早已阅读了不下一万遍,脑海中粘连着泪水和痛苦的记忆也一点点被打开。

良久,她缓缓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是的。我姓尸川。全名是尸川·骸。这本日记是我母亲的日记,她叫尸川·戮。”

原来如此……

海洛伊在心中暗暗地感叹到。

“准确来说——我有两个母亲。”

尸川骸从日记本上翻开一页,虽然她早已对内容倒背如流,但还是用指尖轻轻点过上面的文字——眼睛扫过母亲的温和的字体,她心中不由得一颤——哪怕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的生母叫尸川·戮,但对外她一直自称腐川·戮——这是为了隐藏身份,以免遭到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说出这个略显残忍和恐怖的词汇对海洛伊而言还有些不适应,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嘴唇在谈吐间不自然地有一瞬颤抖。

“对。”尸川骸停顿了良久,将目光从字里行间移向窗外看着雨水敲打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我的家族——尸川家曾经遭到过神圣日轮的清洗——所有家族成员被消灭,除了我母亲。她当时还怀着我,艰难地逃了出来,来到了这个位于世界边境的要塞。她在这里生下了我,她很害怕,害怕自己被敌人发现,也害怕我遭遇不测,于是自称为腐川·戮。她让我对外自称为腐川·骸,但她没有放弃自己原来的姓氏,告诫我要记住尸川家的头衔不可背弃。她告诉我——尸川家早就踏上一条黑暗而且被诅咒的道路,但不得不走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尸川骸缓缓翻过日记的另一页,书页上的文字让她有些沉不住气,“另外——我其实有两个母亲。”

“诶?”海洛伊不禁漏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叹。

“我的生母——尸川戮生下我没两年,在郊外的一次打猎中救下了一个精灵,名叫华洛·寻,是个才华横溢的吟游诗人。作为救命之恩的回报,华洛·寻帮助我母亲抚养照顾我,也教会了我很多知识。因此,我还有个精灵养母,叫华洛·寻。”

她再次投向窗外,目光中闪烁着对过往的追忆:“华洛陪伴了我十年——几乎是我整个童年的时光,那也是我记事以来最幸福的十年。在这个人类文明的边缘地带,她身为精灵,待我就像亲身女儿那样爱护我,陪我玩,叫我认字读书写字,甚至是诗歌音乐——直到有一天,她凭空消失了。”

“我的母亲认为一定是事出有因,她一边打猎供养我,一边想方设法寻找华洛的去向。但没过几年,她也消失了。我最亲密的爱我的两个人,一个接一个从我的生命中离开,从此杳无音信。我一直在找我母亲尸川戮,但没有取得一丁点儿进展——也不明白是死是活。唯一能作为线索的只有这本日记。我戴面具,用我母亲的化名自称,就是希望能够找到知道我母亲动向的人,可惜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她合上日记,指尖和掌心传来磨砂书皮的粗糙感,牵动着她脑海内联通过往的神经。

“那你的父亲呢?他去哪了?”

“他就是个懦夫和败类。”尸川骸冷冷地说,“他入赘尸川家,在家族被血洗前两天就抛下怀了孕的母亲消失不见——愿他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