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一松手,纸币便被自动售货机囫囵吞下,她似乎对此大惑不解,又仔细研读了一遍售货机上的文字说明,终于露出恍然的神色。她又逐行仔细浏览饮料的品种,一阵精挑细选后,谨慎地按下“原生鸡汁”的按钮。

咕隆咚、听听框框。

这又一次激起她的好奇心,她推敲出货口的结构方式,她挨个打量钢镚表面亮闪闪的浮雕,她比对货币面额与每种饮料的报价,忽然又抽空瞥了一眼坐在长凳上调理呼吸的陆剑炎,嘴角别有所图地上扬。

剩下的硬币被她从另一种投币口全数塞入,又一罐原生鸡汁滚落。她掂量着两罐饮料的重量,装出一副“唉~该怎么办才好呢?”的神色,随后款步走向陆剑炎。

“来,这罐我请你。”

陆剑炎终于忍不住开口吐槽。

“好意我心领了,但真的没人和你说过,这东西很难喝吗?”

“会难喝到哪去?水和糖和盐,还有脂肪和蛋白,不就和普通的肉汤一样吗?”

“你先尝一口就知道了。”

“这时候不该由客人先开动吗?”

“请先尝一口,拜、托、了。”

“……嘛,既然你坚持的话。”

千羽撕开拉环,引颈仰面,豪爽地猛灌一口……

陆剑炎冷冷地看着,著名的“液态火药”在她口腔中引爆后,她双目圆睁,腮帮鼓起,以手腕捂住嘴唇,为挽救淑女的斯文拼死克制一吐为快的冲动的样子。

“这是什么?像谷物粥一样寡淡,又像糨糊一样粘稠,喉口烧灼得无法吞咽,舌头又沉重得搅拌不能;还有夹杂在液体中的颗粒状肉块、居然是肉块!而不是剁碎的蜡烛?在这地狱般的口感上再叠加一层不可名状的风味——究竟是怎样的天才怀着怎样歹毒的灵感才会开创出这种不该存在于人间的秘药!?”

“我提醒过你了,不过这么翔实的品后感真令人大开眼界啊,我们都只说这玩意儿齁的要死。”

自从祟动铠甲工业宣告破产,南涯市的新一届领导班子,一度绞尽脑汁找寻作为替代品的本地特色产业,“原生鸡汁”便在备选项之列。号称在二百五十毫升中浓缩一整只肉鸡的精华,号称将引领驱魔人能量饮料的全新革命,其结果是投入天文数字级的预算后,仍然没能找到拿得出手的配方,沦落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境地。如今市内只有一条生产线仍在运作,这条生产线只向自动售货机供货,每个月都有一张勉强算得亮眼的财务报表——至于实际销量如何,相信每一位南涯市民都心照不宣。

“据说还有一些经济困难的家庭,会买一罐原生鸡汁兑水后炖蔬菜,因为两元五角的价格确实低廉,嘛,三线城市特色产业的末路也就这样了。”

“如果祟动铠甲工业活到今天,也会遇上同样的困局吗?”

“毋庸置疑。”

“即便在地下空间见过祟动铠甲那种出神入化的用法,你也能如是推论吗?”

“……”

陆剑炎没有作答,因为恐怖回忆仍历历在目。

他甚至不敢看着墙壁与地面上瓷砖的接缝。

“如果那些技术能批量生产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挽救半死不活的城市工业呢。”

“童年被那群人百般摧残之后,你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袒护他们呀。”

“按你所说的、额、双重人格精神分裂,伤痛由‘悲观的我’负责考虑,而这个‘乐观的我’负责向前看——我是认真的、假如、只是假如,假如当初白牙的初衷,真的是拯救一种产业,拯救一座城市,或者——我是说或者,是为了拯救一个人,我们依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给他们全员判处死刑吗?”

陆剑炎抬头,看到逆光站立的千羽。她的头颅低垂,面部细节湮没在阴影中,但神采奕奕的目光清晰可辨,她是认真的,她在认真地等待陆剑炎的答案。

陆剑炎叹了一口气,这种问题没有模棱两可的妥协余地,正确答案只有一个,永远只有一个。

“理论上,真正公平的世界能惩罚所有的恶,弘扬所有的善,但这个世界偏偏由我们驱魔人主宰——我们不是维护绝对等式的卡巴拉之神,我们是凡人,我们只能惩恶,不能扬善。既然白牙犯下大恶,我们就必须出重拳惩处。至于那些被遗忘的初心、善的残渣、拯救谁谁谁的宏愿,只能放在他们的墓志铭上评说了。”

千羽搭起双手,深吸一口气,这回换作陆剑炎等待,等待千羽的决心落成。

“很有见地呢……谢谢你,我先失陪了。”

“等下,队长不是说让我们先待命调养吗、你要去哪?”

“去溜达一圈,看看哪里需要我帮忙——放心吧,如果你还没有结束盯梢任务的话,我这就去找帕弗尼当面请她网开一面如何?”

“都说了别直呼其名啦!”

陆剑炎的数落尚未传达,千羽便已消失在拐角。

“看你干的好事啊,玛法斯。”

原生鸡汁那宝贵的浆液,在水花的冲刷下,呈螺旋状滑入盥洗台的排水口,浇在管道末端的逆召唤阵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站在盥洗台前的少年身穿一件蓬松的立领斗篷,他伸出拇指揩去嘴角的汤汁。他的容貌精致,但镜面上却无他的身影。

“您在下达订单时,曾特地声明‘想要切身体会人类的感受’,这是为您量身打造的功能。”一个短发的男装丽人,正弯着腰伺在他的身旁,毕恭毕敬地回应着。

“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误以为自己可以轻松驾驭,现在体会也体会够了,果真难以忍受啊——话说帘幕架好没有、它真的有效果吗?”

“请您务必放心,在吾等被赋予的能力之中,‘隐身衣’是最为十全十美的——唯一的弊病是衣料尺寸有限,倘若您不回收覆盖在码头的那块布匹,我能帮上的忙必将大打折扣。”

“那枚棋子还没到最佳的使用时机,这段时间只能再委屈你一会儿了。”

“为您效劳是那位王赋予我的使命,只是我有一事相问。”

“说吧。”

“为何坚持用隐身衣覆盖整个房间?当初在会见那几位演奏音乐的绅士时,您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

“你是精灵,不是吸血鬼。你不晓得吸血鬼相互感应的体质,而且血脉纯度越高感应越是强烈——只要那个女人、帕弗尼仍在附近,我就一刻也松懈不得。你只要了解,你的作品遮蔽一切的性质,确实帮了我大忙就够了。”

“可是如果此时有人闯入这个房间,那我也会回天乏术——如果不想被他人瞥见真容与换装时的丑态,大可直接离开这栋建筑。凭借您的威能,这不是难事。”

“我需要分两点辩驳,首先仍是感知能力的种族差异,如果有人靠近,我会第一时间听到,再做打算也不迟;其次我的脚下,大概五十余丈的位置,正在发出蝼蛄掘土的躁动——这里一定是下一个袭击目标,只要那个傻丫头有可能出现,我就有绝不能离开的理由。”

“您非常关心她呢,是想把她纳为王妃吗?”

鲜红的眼神,忽的向玛法斯瞄准,那两汪眼眸凝练着血的汪洋,杀伐之气从中满溢,半睁的眼睑犹如悬在梁上的断头台的斧刃,仿佛只消艾尔维尔眨眼以示默许,眼前人就将头颅落地。

玛法斯不慌不忙地站直身体,以最大限度的坦诚,微笑着从容面对主人的敌意。

眼见恫吓无门,艾尔维尔打消了念头,不再费力与这位忠心耿耿的下仆纠葛。

“是什么让你产生这种错觉,解释解释。”

“您在重返人间之后,所做的一切都围绕着瞿千羽小姐。”

“我不得不顾虑她,和你不得不跟随我,两者没有本质区别呀。”

“本质区别是有的——我是您的附庸、您的弄臣,涉及您的身家大事,我定会想方设法取您欢心;而您与瞿千羽小姐只是互利的生意伙伴,照我看来,您的许多举措,已经超出生意伙伴的范畴了。”

艾尔维尔双手支着盥洗台,哗哗的水流取代了对话,充斥着两者的鼓膜。

“……你这家伙,居然有这么伶牙俐齿的一面呢。怎么?如果我确实想纳她为妃,你会如何应对?”

“当然是全力支持,我的主人,我不会评说您的功过,只是您有新计划时请务必告知我,这样我才能及时为您排忧解难。”

“计划么,现在第一优先是……”

艾尔维尔掐断话头。

他听到有人正向盥洗室走来,来者脚踏高跟,但触地面积并不狭窄。在艾尔维尔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人会穿这种鞋。

“玛法斯!”

“得令。”

男装丽人的形象瓦解为一条丝绸围巾,围绕雾化的艾尔维尔层层缠绕,堆叠与组装成模板中凹凸有致的身材;看不见的针线在布料与布料之间来回穿引,缝出成片的皮肤;多余的绸缎抛过头顶向脑后挥洒,如入锅的长寿面般散开,又在沸油中打卷、编织成秀发;覆盖面部的薄纱,经由巧匠的手指揉捏打磨,准确无误地还原出“那位少女”的容颜。待帕弗尼走进门,一个以假乱真的“千羽”,已坐在盥洗台上朝她挥手。

“你怎么在这?”

“我不能在这吗?”

“也好,既然你休息充足了的话,请陪我做些事。”

“乐意效劳,但我们可以、先讨论讨论这个吗?”

千羽指了指镜子,镜像里,她的后背被完美地投射,而帕弗尼的影像却由一团黑雾替代。

“现在不是时候。”

后日谈

“所以为什么找我做文书工作啊?”

“这些是来自全城的申诉报告,里面可能有恐怖袭击的蛛丝马迹;我一个人处理不完,而你正好无所事事。”

“喂喂,怎么还是这冷冰冰的腔调,听过纯情少男的盯梢报告之后,你还在怀疑我吗?”

“他在灵质衰竭第五阶段的证词,效力不够充裕。”

“这么一板一眼,你平时真的有朋友吗?”

“很少,但同你交好的意愿,和对你的怀疑一样货真价实。”

“你这……也罢,也罢,就当我上辈子欠你个天大的人情吧。”

“对了,你和光照会曾有过瓜葛吗?”

“光照会?那不是中世纪兴起的讨债组织吗?”

“……你的政治时事常识,真是匮乏到令人大跌眼镜呀。”

“但这算不上罪过,不是吗?”

“注意有些文件我已经署名了,那些请整理在一起。”

“啊,是这种对吧?你的手签花体字可真漂亮……嗯?嗯!?”

“我的名字怎么了?”

“你的……全名是帕弗尼·西罗贝特?你姓西罗贝特?”

“我应该不止一次自我介绍了吧?”

“恕我先前未加在意、请问玛格丽特·西罗贝特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你真的从不看新闻啊……她是黑仪式教团元老院的本届议长,也是我的远房表亲。”

“……”

“脸色很难看呢。”

“啊,不好意思,我想入非非了——造化真是弄人啊,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