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离开市政大厦,反手把一张便签贴在玻璃门上。在大厅苦等良久的记者群,想当然地蜂拥上前,却遭遇意想不到的下马威——门扉并未如愿敞开,好似感应器把他们的“感应”拦腰一笔删除。反应最灵敏的那一批记者被人潮拍在门上,按压成猎奇的拼贴图案;为自己慢人一拍感到惭愧的那一批记者并不知晓底细,仍在推搡着向前挤占微乎其微的前进空间。一时间市政大厦的前厅爆发出可观的骚动,惊呼与责怪不绝于耳,话筒撞上线缆,在录音设备中留下诡异的电磁噪声;单反相机盲目地眨着闪光灯,却只能隔着玻璃摄下少女远去的虚焦背影。

市政大厦附近的景色并不养眼,建设者苦心孤诣地营造出一种神圣的氛围,其代价是把所有温存赶尽杀绝,规矩的几何布局之上,连飞鸟不敢高鸣或拍打翅膀,只能曳翼滑翔匆匆路过。少女分明俯瞰着平整的草坪,却宛如置身人迹罕至的峡谷;分明沐浴着远东地区最负盛名的早间阳光,却被挥之不去的寒意包裹。

少女信步走下中央大道。

“而依据安保小组的初步推测,十年前的白牙覆灭事件……”

“请停一下,”一个支部领导及时打断帕弗尼的报告,“关于这个,我相信在场有一位贵宾更有发言权。”

于是在他的带头下,与会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坐在会议桌角落的少女,而她正低头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抄写着什么。

在会议开始前十分钟,“有一名光照会成员将会现身”的新闻已传入每个南涯市高层的耳中,这是一声响雷,人们情不自禁地揣测,这个君临整个驱魔人业界的神秘派系、缘何在一座三线城市的灾难中横插一足。将他们与十年前的事件联想在一起并不困难,尽管具体细节在时间的冲刷下流失殆尽,唯独来自总部的缄口令仍让许多人记忆犹新。引诱少女回答无疑是相当明智的举措——一来可以探测她的底细,二来可以树立一个假想敌以倾倒会议上无处发泄的压力,三来若她落下口实,或许可以以此为要挟从IEO总部敲诈到不菲的赔偿。

胆战心惊的市长来不及制止下属的无理言行,转念一想又发现了其中的逻辑,便选择与其他人一起袖手旁观少女将如何应对。

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云淡风轻地搁下笔。

“嘛,如果你们一定要刨根问底的话,”

少女脖颈微动,环视一圈,她的双眼依然躲藏在刘海的帘幕后。

“我就直说好了,十年前的事件正是光照会的手笔。”

向南三百步左右,走出市政大厦的附属领域,才有人烟扑面而来,南涯市主干商业区与行政区只相隔这区区三百步距离,却决绝地断裂为两块大陆,隔着言语的汪洋遥遥相望。

街景仍有鼎盛时期的繁荣余韵,可行人无不行色仓皇——他们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平民,与驱魔人业界或多或少具有某种联系,是家属或是文书工作人员,他们与城市的安危捆缚在一起插翅难逃;便利店的存货被慌张的顾客一抢而空,一阵热闹后迅速冷清下去,仅仅开张两个小时就面临着不得不打烊的窘境;家电商场的橱窗里摞成墙的电视机,整齐划一地播放着市电视台的文字通告,由如钟表零件般凉漠的女声逐字播报,告诫市民尽快回家、自行存储生活用水与备用电源、准备宵禁、切勿相信任何不实谣言;装潢尚未完竣的店面,施工者已了无踪影,脚手架也被提前拆下,灰蒙蒙的水泥墙通过洞开的店门暴露在外,犹如晾晒一道丑陋的伤口。

来自袭击的恐惧正紧紧压榨这座城市的肝脏,向肌肉中挤出胆汁。

香甜的奶油覆盖着变质的苦涩黑面包。

少女信步走下中央大道。

“我想各位应该有所耳闻,光照会核心成员十分稀少,每项任务都由接单的外勤终身负责——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

“您就是单枪匹马覆灭了白牙的那位驱魔人吗?”

“我看起来像驱魔人吗?我想说的是,因为十年前的任务没有彻底完成,所以光照会有再度介入的必要。十分抱歉,这件事会拖延到今天,我的搭档需要负主要责任。”

“您的……搭档如今身在何处?”

“他也在城里待命,不过他不便在外抛头露面,所以丈夫的部分差事交给妻子处理了。”

“您是在比喻、您与您的搭档形影不离吗?”

“不,按字面意思,覆灭白牙的驱魔人正是我的丈夫,我们的年龄相差三十四年六个月零五日,但我们十分恩爱。”

当人们面面相觑时,只有帕弗尼捂着脸。正是这位少女在电梯里信誓旦旦地向帕弗尼保证,自己在会议上会替她美言几句,而今换成帕弗尼担心少女是否能从社会意义上全身而退。

先前因任务关系,帕弗尼与光照会有过交集,光照会的成员都是些不能以常识理解的怪物,她比其他与会人员更深刻地认识这一事实。

不过少女顶着未成年的外貌与体型,在一群衣冠楚楚的正经人士面前,若无其事地抛出这种炸弹级的伤风化言论,未免太过激烈。南涯市终归只是一座三线要塞都市,“井底之蛙”虽说难听但着实贴切,连自己这类S级驱魔人都实属罕见,更不用说超越在等级制度之外的光照会成员了。

“所以,光照会十年前与现在分两次莅临本市,到底有何指教呢?”市长右席的建设部门长官问道,看得出来她克服了不少心理阻碍。

“为履行我们的职责,”少女仍面不改色,“控制、收纳与最大限度利用所有人类当前无法完全掌握的人物、技术与道具,我们来到南涯市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座城市里放置了一件我们想要的东西,而白牙知道这件东西在哪。”

一整纵队警察慢跑经过,他们穿着由南涯义勇改造的特殊制服,他们接受指令去往城市的交通要道驻守,即便无事发生,等待他们的也是长达数个日夜的疲劳作战。少女侧身避让,观望着这列钢筋铁骨的列车,忽然捕捉到了一丝缥缈的灵感,掏出随身携带的便签纸,画下崭新的符文草图。

在十字路口,由铁丝网与水泥构成的防御工事已架设完毕,两个警察坐镇在哨岗,一个游走在停滞的车辆长龙之间,与司机攀谈,检查其车载货物,另一个挥动荧光棒,指引人们有序离开。他们的努力徒劳无功且别无选择,恐怖袭击的来源尚未确定,只有事无巨细的安保措施才能令人安心。

漆皮剥落的公用布告栏,往日贴满剪报、商业广告与多余的任务招募书,却总是无人问津;几分钟前它们被全部撤下,更换为有关恐怖袭击的避难通知,立刻有市民围在其周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通知细节与街坊谣言。少女想确认一眼信息公开程度,可娇小的身躯挤不进人墙,她只能俯身拾起一张散落在地的传单残件,却失望地发现这是一张由狂热分子印刷的大字报,旨在将恐怖袭击归因于来访的黑仪式教团,煽动市民集会上街游行云云。没有参考价值,少女随手将纸张搓成团,轻轻塞进垃圾桶。

少女信步走下中央大道。

“所以为了取得这件东西,你们就捏造罪证诬陷白牙,顺便推翻了前代市政府吗?”

发出质问的是南涯义勇的副舵主,他很年轻,帕弗尼觉得他的面貌似曾相识,尤其是那股洋溢在眉眼间的发自内心的浩然正气。

“我们确实采取了一些措施避免机密泄露,但没有达到诬陷的程度,也没有直接造成前代市政府倒台。”

“但本市祟动铠甲工业衰落、地下空间开发计划搁浅、被迫成立新的市立派系,这些都得益于光照会的行动,这么描述并不失实吧?”

“承认。”

“所以,如果西罗贝特小姐提出的猜想属实,正是光照会的行动间接给予恐怖分子行动机会,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可以。”

“那么光照会是否应该对恐怖袭击负有部分责任呢?”

对自身的黑幕避而不谈,以内外关系为引子转嫁黑锅,这步步为营的辩论技巧,是为少女量身打造的逻辑圈套。当人们面带微笑点头频频时,只有帕弗尼的脸色煞是苍白。

这群人压根没有理解啊,居然想胁迫光照会与他们坐在同一张谈判桌上。

“这确实是我们的责任,但我们不打算偿还。”

哗然。

“或者说,我们只在乎被白牙藏起来的‘那样东西’,至于贵市的发展、贵市的死活,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电话响。

“喂、我当时说不要轻易拨打这个电话吧?”

她走在桥上,忍不住低头俯瞰十五丈之下、无声翻滚的水面。

“贴在玻璃门上的便签没什么复杂的,你们去商用符文公会,请一位稍微有点水平的符文法师就能轻松搞定。”

她迈下马路牙,饶有趣味地拣选着人行横道的白线落脚,当她彳亍至路中央时,正对面的指示灯跳转为血色。

“徒手揭不开是因为我提高了便签的压强,为防止它被风轻易吹落。”

一辆重型卡车突然失去控制,驾驶员惊声尖叫,汽笛振聋发聩,橡胶轮胎在地面上拖曳着火花,直直地朝毫无防备的少女撞去。

“我只封印了前门,市政大厦还有别的出口吧?……好吧,或许是我弄错符文效力了,请谅解,我真的不擅长应对记者。”

她毫不声张,右手仍擎着手机,左手一抬,一张便签纸飞向那台狂暴的机械,轻触车头的保险杆。

“反而是我需要抗议,为什么他们会追着我?在会议召开前我强调过,我的身份也是机密之一吧?有人对外泄露了我的存在,至于那个人是谁,得请你们亲自查证了。”

符文发亮,透明的液体从纸头底下涌出,拉伸为广袤的薄膜,紧贴着货车的外壳铺展开来,细致入微地润湿与填满所有缝隙与角落。这场本该命中注定的悲剧无疾而终,货车在少女跟前戛然而止。液体薄膜抽干了所有它的动能,旋即碎裂为大量无关紧要的水滴,向前喷洒一阵清凉的骤雨。

少女的外套袖子被淋湿,而她无动于衷——永远无动于衷,信步走下中央大道。

“你是……当真的!?”语自方才那位将话题引向少女的支部领导,他如愿以偿,套取了足够充当人质的问题发言,却没有想到手头的“人质”如此令人不安,使他难以分清被绑架的究竟是哪一方。

“千真万确,就‘那件东西’的价值而言,南涯市不足挂齿,如果我们愿意,扫平整座城市以找出它也不在话下——至于为何没有这么做,仅仅是因为有长着手脚的工具在为我们光照会代劳了,这个会议不就是为他们召开的吗?”

“你是说,恐怖分子是你们指使的?”这张稳如泰山的椅子上,市长从未这般如坐针毡。

“尽然,也不尽然,我们确实知晓每个恐怖分子的身份、住址与全套联系方式,我们确实采取了一些措施敦促他们将藏起来的东西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确实在他们之中安插了一位间谍,以确保在事态不可控时紧急制动——但说我们指使恐怖袭击则是出言无状了。”

“你们这样还能叫驱魔人吗?”南涯义勇副舵主质问道,他无法再将赤诚的铁胆忠心与狡黠的政治意图天衣无缝地拼合在一起,人只有在恐惧中浑身筛糠时才会如是拍桌怒吼。

“别忘了派系制度成立的初衷——为了使驱魔人求同存异分工合作,为了防止人类被超常知识的重担压垮,而这两者皆是光照会从一而终的使命。我们为人类的生存大业而战,在此过程中必然在微观层面产生代价;我们的基本职责是保存秘密,所以不能对任何同僚坦诚相待;我们即是千年驱魔人事业的化身,一座城市被毁所产生的阻力,根本妨碍不到我们的进步。”

当人们鸦雀无声时,

只有帕弗尼举起右手。

她动用十二分觉悟,隔着整张会议桌,不偏不倚又是十米,与少女对峙。

“我有个问题。”

“请讲吧。”

“既然你说到,光照会对恐怖分子的信息了如指掌,那是否能公开一部分作为我们应对袭击的参考?”

“不可以哦,我反倒需要恳求贵市再提高十年前白牙覆灭的保密等级,那对我们的行动十分不利。”

“既然不打算对我们提供情报,那光照会是否会帮助恐怖分子以实现目标呢?”

“也不会,我前来参加会议的目的即是说明我们的中立立场——虽然这起事件确实源自光照会,但原则上我们不能直接干涉其他派系斗争——

“——诚然让恐怖分子尽早挖出我们想要的东西十分有诱惑力,但我们也得平等地照顾贵市的感受。你们大可以兴师动众保卫自身安全,把藏身地下的老鼠一窝端也无妨,反正只要‘那件东西’无人知晓就是安全的,我们有的是时间卷土重来;倘若恐怖分子在找到那件东西的同时毁灭整座城市,这也是光照会所倾心的一种结局,我有几位同僚可巴不得欣赏呐,‘那件东西’启动时的大好风光。”

少女的声调一向没有任何波澜,她忠实地读出自己脑内所想。

南涯市总算意识到,古语有言“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自欺欺人。

南涯市总算意识到,在这面棋盘上,他们不过是布置就绪的棋子,哪怕抬起卑微的目光,也看不到在少女背后调度全局的宏大幻影。

少女的目标达成了。

少女骤然停步。

她看到街道一侧有一家花店,虽然装潢寒酸,虽然生不逢时,依然对这糟糕的世界张开怀抱。

她恍惚想起,她与“那个人”已经相遇十年了。

他在工作中是个可靠的前辈,他在生活中像个唠唠叨叨的叔父,偏偏从未,满足少女的期望以夫妻相称;他会烧火做饭,他会采购必需品,他会陪少女一起绘制符文,却绝不会以恋人的身份赠送少女礼物。

既然如此,少女心想,或许应该反过来。

少女走出花店,怀中捧着一大束玫瑰,按照约定“那个人”会在下个路口等她,他会感到惊喜吗?

少女嗅着鲜花的芬芳,她的感情枯竭在多年之前,但当她全身心都想着“那个人”的时候,她能感到,这片干涸的心灵中仍有一个泉眼在涌着甘甜的暖流。

这一刻她心满意足,信步走下中央大道。

后日谈

“来,这罐我请你。”

“这个……你知道我喝不了。”

“你看我这记性,血统浓度超过百分之三十就不能摄取普通食物了——不好意思呀,我没有挑衅的意思。”

“那刚才在会议上,你没有挑衅的意思吗?”

“没有,作为光照会的成员,我只忠于事实——如果事实显得残忍,我看起来也会很残忍。”

“所以你就采用了这种说话风格?你把南涯市的上流社会都吓坏了呀。”

“可以这么理解,但主要还是因为,我生来就有感受方面的残疾,你们的七情六欲,我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好像有点明白、你被派来收拾烂摊子的缘由了。”

“那我可以反问吗、帕弗尼酱是为什么牵扯到这件事中的呢?想为在袭击中伤亡的同事报仇,这一解释有些牵强。”

“大难临头的时候,你不能指望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驱魔人隔岸观火。”

“你信仰英雄主义吗?”

“不,只是职责使然。”

“哪怕为此献出生命?”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样啊,果然我们不在同一条道路上呢,尽管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谈话,将来的某一天反目成仇也说不定。”

“是啊,我只期待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

“……”

“对了,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请讲。”

“瞿千羽,听说过吗?”

“……!?”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认识呢。”

“她就在安保小队工作……你认识她吗?”

“认识,也不认识,我听闻了许多她的事迹,但从未见过面。”

“如果方便的话,我或许可以帮你约她出来?”

“还是算了,如果我擅自叨扰千羽酱的话,‘那个人’应该会感到困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