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弗尼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来者,与之形成鲜明对应,少年倏地从椅上窜起,恶狠狠地朝千羽低吼,如一头受惊的斗牛犬。

“你这个……!”

“好伤心呀,对新人释放如此大量的杀气,这也是欢迎仪式之一吗?”

千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紧不慢地朝会议桌走着。

“你来这里做什么!?”

“执行任务呀,我收到消息说安保小队缺人——而且刚才你们不也提到我了吗?与其在那闭门造车,直接听一听当事人的说法不是更有效吗?”

“事到如今你……?”

少年已做好了冲向千羽的准备,但帕弗尼却伸手制止了他。

“让我来问。”一声简短的命令,使少年悻悻地坐回位子上。

“她是谁啊、你们的熟人?”肌肉男捅了捅少年的肩膀。

“她就是那个白牙的遗孤。”少年垂头丧气。

看到帕弗尼的表情,千羽一愣,随后会心一笑,止步在十米开外的位置。

驱魔人进行谈判的标准距离,数日前用以发表决裂宣言,数日后用以审问与辩解。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再见到我。”

“我确实说过,也不打算把诺言吞回去,但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呀——难得我走出了心理阴影,因为遇见一个不想遇见的人就临阵脱逃,也太没骨气了不是吗?”

“那么当时出现在房顶的人也是你吗?”

“没错,我追着某个可疑人物到了那里,然后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我光是躲避闪电就费尽了周折,嫌疑人也跟丢了,现在正失落着呢。”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可以说是一开始吧。”

“为什么不直接参与讨论呢?”

“那群人可是把我人生搞得一团糟的罪魁祸首,我需要好好观察直到亲自确认,你们确乎是解决这场灾难的最佳人选。”

“也就是你承认了?承认恐怖袭击的元凶就是白牙残党?”

“是的,而且我手里有决定性证据——那么可以让我过去了吗?”

“且慢,你是不是也该证明,你不是白牙派来打探消息的卧底。”

“仅靠费些口舌就能自证清白的话,当卧底岂不是太简单了呀?我倒是建议你们继续保持这种怀疑,在往后的任务中对我多留个心眼。我自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找出我作为卧底的证据,应该是阁下诸位的努力方向啊。”

帕弗尼撇开目光以示默许,千羽便从容不迫地走向会议桌。

众人见队长如此,更是哑口无言,为千羽让出容一人站立的空位。

“你说的决定性证据是什么?”

“这个。”千羽点亮手机屏幕,将其交给身边的肌肉男,示意小队成员按顺时针传阅一圈,“一份恶劣的请柬,一群实打实的疯子,请别再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

帕弗尼接过手机,随即明白了千羽语气沉重、肌肉男与少年呈现倒胃症状的原因。

一条短讯,内含六张相片,每一张都描摹了一个人的悲惨死相,开膛破肚、五马分尸、被浸在绿色药剂中,不一而足。受害者的面部特征都保持着完整,可以看出他们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短信最下方写着两行字:

“你不想变成他们这样。

中央广场见面,现在。——白牙敬上”

温婉的口吻,最恶毒的胁迫。

“明白了吗?这六位都是我曾经的挚友,前段日子我一度好奇,为什么他们会突然断了联系。”千羽收回手机,不无遗憾地解释道,“现在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参与这次任务了吧?我自己的安全需要保证,无辜的逝者也需要复仇。”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么淡定啊——你不是说他们是你的至交吗?”妹子的反应最为猛烈,一整桶狼吞虎咽的泡面正在她肚子里翻江倒海。

“你以为我看过的尸体还嫌少吗?在设施的那段日子,每一天都有同龄人消失不见,每一天我都会估算自己的死期,每一天剩下的人必须不厌其烦地相互鼓励、才能稍微重拾一点、就那么一点重见天日的希望。

“那位驱魔人是我的救世主,正因为他我才能站在这里,所以我也绝不原谅,来之不易的自由落得如此潦草的下场,忘恩负义的小杂种对同胞出此狠手,白牙的荼毒仍未被赶尽杀绝——即便是那位救世主没能做完的事,这次换我来完成吧。”

冷静的腔调,最残酷的真实。

千羽低头揉搓着泪腺,言语下克制着莫大的悲恸。

众人为其所感染,一时竟忘却了照片带来的不适。

只有帕弗尼察觉了猫腻。

后日谈

“等等,既然你能认出同胞,你应该也能准确无误地给出、这七个主谋的肖像吧?”

“我当然可以啊——只是我必须提醒一句,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哦。”

“怎解?”

“犯罪预告、武器款式、这座城市的历史,这三者都是公开信息,临时安保小队不到半个时辰找出了最大嫌疑人,但这才第一起袭击呀——发现了吗?就算特地在脸上披一块白布,他们压根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身份,也不打算把我们放在眼里。”

“也就是说,他们有绝对的自信能躲过追查,也有绝对的自信将袭击进行到底?”

“接的好啊,筋肉佬。”

“筋肉佬……”

“顺着这个思路,他们选择枕河公馆作为第一个袭击目标,和黑仪式教团的落脚可能没有多大干系——我想不到比得罪整座城市的贵客更能激起公愤的手段——延续‘绝对自信’的假说,会不会是枕河公馆本身有什么特别之处,才招致飞来横祸的呢?”

“不错的联想,近视小哥。”

“我只是有点散光……”

“对了对了,我想到十年前白牙事件的后续——这座城里的据点被彻查后,白牙在其他城市的设施也立刻停工,一夜之间崩溃的干干净净。被一起丑闻整垮的派系可不多见呀。”

“这说明了什么呢,泡面妹妹?”

“别提泡面了好吗……我的意思是,南涯市对白牙而言非比寻常,前来袭击的他们一定也有着不能放弃南涯市的理由——他们说不定是奔着泄愤以外的另一个目标,说不定袭击才是掩人耳目的手段,全城都陷入恐慌的时候,特别适合浑水摸鱼呀。”

“所以……调查重点不是他们的身份,而是他们的底牌和真正目标吗?”

“正是如此,嗯……路人一号。”

“你已经把我忘干净了吧。”

“玩笑归玩笑,但我想说的,大家伙已经完全理解了呢。”

“可这些都还只是猜想不是……队长?”

“我也觉得这个思路可行,而且本来检查公馆遗址、追踪白牙的历史动向、探明对手的真实意图也在我们的工作范围内——现在只是优先级辄待提高而已。”

“您还是和往常一样明事理呢。”

“过多的恭维和诱导,可是会更令我怀疑你是卧底哦。”

“我是认真的,说实话,我啊,不止是有一点拙口钝腮,人际交往也很不擅长,因为白牙的缘故,我一直觉得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就够了。”

“你们可能无法理解,不愿再触碰的命运再次登门拜访的感受,而今一旦强行振作起来,就连自己在说什么,都好像控制不了了。

“……但是真的,

“谢谢各位了,

“谢谢你们愿意伸张,

“谢谢你们愿意帮我结束这场噩梦。”

“……”

“大家伙都去忙了,队长特地把我叫到这来有何指教呢?如果是告白的话可敬谢不敏啊。”

“你给人的感觉和以往很不一样。”

“人都是有两面的,先前你看到的是悲观的我,现在这个是乐观的我。”

“如果真是这样我反而放心——悲观的你好像挺讨厌我的,乐观的你又怎么想呢?”

“我当时也并不准备针对你,我只是讨厌群氓,讨厌既得利益者,讨厌有人擅自挖掘我的秘密罢了。现在这秘密正在祸国殃民,我也顾不上什么了吧?”

“那么现在可以把剩下的秘密告诉我了吗?刚才在会议上你好像仍然有所隐瞒。”

“不行,依然不行,有些事情只能由本人承担。我有所隐瞒、我讨厌成群结队,并不代表现在的我们不能敞开心扉合作。”

“你啊,真的越辩解越像个卧底呢。”

“像个卧底,也就等于不是卧底吧?感谢您的信任。”

……

“有些话我想了很久,但在会议上不能直白地挑明。”

“想对我说的话吗?”

“首先关于你曾经历过的事,我非常抱歉;其次就是,你描述的那种心境,我居然或多或少在暗暗赞同——或许我和你真的非常相像吧?”

“等等,该不会,恕我冒昧,你是真的想告白?”

“教团的定期心理评估显示我是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的人,我曾经非常不解——后来我才明白过来,我的控制欲不是指对吸血鬼紧追不舍,而是对身边的人、对自己。我情不自禁地想令他人心悦诚服,所以会以圣女贞德为目标不懈努力;我不想让自己的人生脱离控制,所以养成了永远全力以赴的习惯——这很好笑吧?”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从始至终,你都在我的控制之外,我曾以为是你手中的特殊情报在吸引我,但现在我承认我只是执着于你罢了。这是什么感情,我也不知道。”

“……我不认为这些话,适合放在这种大难临头的时候说。”

“你说的对,现在还有一座危在旦夕的城市等着我们去拯救呢,在来这之前我还以为这只是一座普通的海滨小城呢,没想到是这么多灾多难的地方啊——你看市体育馆天花板上那块巨大的补丁。”

“嘛,这种天灾也是无法避免的,但我们的工作是解决人祸呀。”

“……”

“怎么了,突然那种表情、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说过吧?我查阅过你的资料,体育馆天花板上的豁口,不是你在等级考试的时候亲自弄出来的吗?”

“……!”

“我现在不关心你是不是卧底了——

“我想问,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