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标敲打屏幕中央三角形的按钮,视频开始播放。

画质十分粗糙,甚至逊色于廉价的街头监控。雪花点排列成规整的条纹,一浪接一浪,从底端向上拍打。原始素材的色彩已彻底丢失,只剩几块粘在漆黑背景上的干瘪色块,勉强道出视频内容:

昏暗的房间,画面左上的一轮白斑是房间内唯一的光源。

六个人形一字排开,一个人形靠前站立。他们各自披着一块未经裁剪的斗篷,遮住脸部的同时,也使一动不动的他们看起来就像美术馆里、尚未启封的等身石膏雕像。

一个声音,因严重失真而显得不男不女,正配合着无意味的画面低声朗读着:

“敬启:南涯市的广大市民哟。

“我们是这座城市的遗孤。

“我们的家庭被你们破坏,身份被粉碎,存在意义被夺取。

“我们被你们称为异端,

“我们本该繁荣,而你们嚼碎了所有梦想,又吐出一片泥泞让我们挣扎求存。

“我们是你们和平的牺牲品。

“我们受够了。

“我们沉寂了多年,而今卷土重来。

“第一份请柬已经发出,枕河公馆的雷暴,我们对此负责。

“而后七天,七天时间,还有七次,七次灾害,作为楔子打穿这座城市的地基。

“我们非常乐意看到你们分崩离析,正如你们曾为我们的分崩离析大肆庆祝。

“请记住,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因为一切皆由你们而起。

“休要怪罪我们,仔细想想自己的所做作为吧。”

戛然而止,最后一帧定格在三分十八秒。

“你们怎么看?”

帕弗尼暂停视频,向她周围的小队成员询问道。

三十分钟前,那场灾难刚刚结束,伤员尚未完全转移到医院,这则视频信息便传遍了全市的社交网络,随后也就有了这支七拼八凑的临时安保小队,凌晨两点在市体育馆的走廊里紧锣密鼓地开着会。

“我觉得您重伤初愈,还是不要早早地亲自上阵吧。”

“恕我回绝——首先作为第一场袭击的亲历者,比起其他人,我和你都更可能提供重要的一手资料。其次整座城市都在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下一场袭击作准备,我没有必要、也不应该成为闲人。”

少年欲言又止,举起的手收了回去。

“视频被处理的痕迹太重了,这样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其中一名队员翻找着文件袋,摸出几张照片复印件摊在桌上,“倒是发动袭击的武器,市研究所已经在分析了。这是一些在现场找到的碎片,大概还原出这个样子——”

照片上是七枚标记的残骸:它们损坏程度各异,但很明显都属于同一种器械,损坏最严重的由内而外彻底烧焦,如鞭炮引爆后留下的外衣,同时其中也不乏保存完好的部件——就像一根蟹足,由两段金属与一个胶体关节构成,一段金属具有尖锐的螺旋纹末端,另一段呈空心管状。

“根据研究所提供的首批报告,他们认为这是……”

“祟动铠甲。”只看了一眼照片,帕弗尼便一语道破。

中世纪时期,一些工匠在铠甲内表面涂写符文,使其能够按照固定模板自律活动,从而保护城堡或墓穴。不知情的闯入者误以为这是一种魔物,将其称为祟动铠甲,尽管后来误会逐渐解开,其制作原理成为如今的机器人技术的渊源,但这一称呼却被保留下来。

“利用小型祟动铠甲技术,操控这些标记前往预定地点扎根,以此发动袭击吗?既省下了手动安装的劳动力,又能凭借体积在草丛中避人耳目,真是阴险的策略啊。”队伍中唯一的肌肉角色不屑地评论着,他叉在胸前的双臂显得尤为粗壮。

“但这样便有一个疑点,”一名队员指着复印件,他戴着一副标志性的眼镜,“按照祟动铠甲原理,‘祟动’的前提是部件具有活动性,因此可以排除这些玩意儿分别前往预定地点的情况;我们可以暂且猜测这些部件本属于同一套祟动铠甲,它在绕着公馆移动的同时,依次在预定地点卸下这些部件,可是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排除还有碎片留在现场的可能,这七根脚没法拼成一只完整的蜘蛛——‘暂且’、称其为一只蜘蛛吧,”因一名队员接过话头,她刚吞下一叉子速热泡面,“至少有第八块零件作为蜘蛛的中枢,但它不在现场就意味着……”

“有人……捡走了中枢。”帕弗尼总结道。

她想起了屋顶的人影。

“对了,说到祟动铠甲,我这里倒是有一些文献可以参考——本市十年前确实有几家生产祟动铠甲的工厂,详细资料在这里。”少年把平板电脑摆在松散的纸张上,“其中最短命的一家生产的是特种工程设备,最长寿的那家如今仍在运作,主要产品是小型玩具与机械宠物。祟动铠甲本身是一种小众工艺,上一任市长似乎想把这作为我们市的新特产,但很可惜最后没有扶植起来。”

“根据视频里的内容,有可能是倒闭的工厂报复社会吗?”

“不见得,这可是全市重点扶持的产业,还有IEO的援助,据说前任市长卸任前,做成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把所有下岗人员全部安置妥当,他可真是个好人啊。”

“我们是不是不应该把目光局限在祟动铠甲上?或许犯人使用这种袭击方式不是为了传达什么特殊信息,而只是因为方便罢了?”

“等一下!”妹子将泡面碗往桌上一砸,蓦地从座位上跳起来,“祟动铠甲、复仇的理由、还有视频里七个人的平均身高,我想到最可能的嫌疑人了!”

队友们齐齐地看着她,等待她的高见。

她却支支吾吾,不是因为害臊,而是因为似乎提起那个名字,都令她会受到来历不明的诅咒。

“我、我也就这么一说哦,你们有谁在南涯市住了十年以上的?——你们还记得‘白牙’吗?”

恍然大悟的表情凝固在所有人脸上,只有帕弗尼在茫然地东张西望。

“队长阁下,您毕竟是这座城市的外人,有些家丑,我们这些土著都恨不得忘掉,更不会主动告诉你。”肌肉男安慰道。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隐瞒着了吧,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尽快搞清楚恐怖分子的性质,重要信息万万不得藏着掖着,”眼镜男推了推眼镜,开始娓娓道来,“白牙是本地的一个非法派系,大概十年前被取缔了——那个时候本来支部没有把他们当回事,直到有一个驱魔人单枪匹马闯进他们的据点,撬开所有门锁,把所有人员从窗户扔到街上。那时支部以为是派系斗争,于是派遣专员去调查,结果发现他们据点地下有一个巨大空间,里面全是人体实验设施,还囚禁着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他们都是孤儿院的失踪人口。”

“补充一点,当时孤儿院失踪的孩子还不止这个数,最后全在地下实验室找到了,是以尸体的形式呢。”

“在白牙倒台后,他们真正的业务才逐步披露,是制造与贩卖多用变形兵装,以祟动铠甲为技术基础——我们都知道武器的泛用性与火力是无法兼顾的,想要通吃鱼和熊掌只有增大灵质输入——那些孩子都被迫经历了改造,身体的灵质容量大概是常人的两三倍,而白牙每卖出一件武器,就附赠一个孩子作为专业使用者。那些死去的孩子大部分是在手术台上咽气的,也有一些被同龄人欺凌至死,也有一些被逼疯自杀。”

“再补充一点,白牙在本地的设施仅限于培养使用者,武器工厂还在别处,他们选择这里作为培训基地就是看中了本市的祟动铠甲工业,全是便宜的试用材料呀——而且拜他们所赐,丑闻一曝光,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哇!原来祟动铠甲是这么邪门的东西’,本地工厂也就水到渠成地破产了呀。”

“这些孩子基本不可能在本市继续生存,据说他们都被遣送到其他城市的孤儿院去了,但据说只有一个例外——”少年缓缓望向帕弗尼,“队长,您还记得吗?在袭击发生之前,我正好在和您说这个人呢。”

一阵沉寂。

帕弗尼心乱如麻。

她不知该看着哪里,只能继续盯着屏幕上左数第二个宣告者,那与瞿千羽的身影最为接近。

想不起任何乐观的事。

尽管打算为群策群力的效率赞赏几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尽管以一己之力单挑整个派系的驱魔人有点惹人发笑,其实力虽不容小觑,但究竟是怎样的死心眼才会坚持把所有人从窗户扔出去啊?这种高深莫测的另类,估计只有在IEO总部直属派系——光照会里才找得到了。

尽管极不情愿,脑内所有的拼图严丝合缝地接洽了。

“果然是我太天真了吗?”帕弗尼暗自责备自己。

“先道个歉吧,作为队长我失职了。”下定决心后,帕弗尼率先打破缄默,“其实在袭击现场,我很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嫌疑人的面貌,如果是、如果真的是她的话,似乎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队长您认识那个嫌疑人吗?”

“是啊,严格地说只见过四次,算上袭击现场是五次,她的身份是——”

“请打住!我的身份是什么,交给我自己说明可以吗?”

声音忽然响起,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向门边的立柱。

瞿千羽本人,正悠闲地倚靠在那里。

后日谈

“玛法斯。”

“在,我的主人。”

“你可以将这皮囊模式维持多久?”

“随您喜欢,我的主人,这项服务没有时间限制。”

“……现在我正要去做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作为我的执事与专属裁缝,你就不该对此行得失发表一番见解吗?”

“在您戴上这枚戒指的时候,我就已经推心置腹地说明了——我的存在只为实现您的夙愿,所以无论您想要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支持,无条件分担后果。我是您的力量、您的手脚、您的衣物。”

“你这奴才德行,虽然称不上讨厌,但也令人索然寡味呢。”

“感谢您的夸奖,但我倒确实有一条建议,不知您愿意采纳吗?”

“但说无妨。”

“请保持微笑,我的主人,皱着眉头的样子可不是您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