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医生合上眼睛,撤下了穹顶似的盾牌,双手自然垂落,好似已放弃了挣扎。

而后陡然醒转,凶猛的一拳撇开距他最近的鞭子,空灵铠甲四下爆散。他脚步一斜,向无垠的井中跌下。

不像是为了拉开距离重整态势,而是纯粹的、不含一丝额外阴谋的跳崖自杀。这种行为之无稽,就连血滴子也忍不住好奇——与对方不同,她在动身前一丝不苟地计算过下降轨迹。在合适的时机,五条鞭子分别缠住一块露台,分阶段削弱重力加速度,鞋跟清响,她稳稳当当地落在搭档身边。

“好气啊,明明站着不动就必死无疑了呢——”

血滴子不无遗憾地评价道。

罗挈在下落。

稳定下落姿势后,他解开沉默爆弹的外包装。塑料模具与一层稀薄的焦油飞速从他胸前逃逸向空中。一颗长满皱纹的灰白球体悬浮在原处,就像一颗浸泡过福尔马林的死人心脏,灰白球体长着四个握柄,犹如戳在心脏上的四把匕首。

这玩意儿的启动方式确实不止一点麻烦——如果在普通状况下使用,需要至少两名操作员,用四只手各压住一个握柄,指关节与握柄上的按钮贴紧同时发力,向球心一口气推到底,与插销紧扣;介时爆弹表面的信号灯会由红转绿,爆弹的持有者有五秒时间把它抛到目标着弹区域,然后几个握柄会向外弹射,把惰性金属外壳剥开成四块橘子皮。

是的,作为获得IEO总部承认的一型战术兵器,光是封在焦油筒中就足以产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威慑效果,沉默爆弹值得此等规格的礼遇——当然,在操作者只有一人的特殊状况下,就像现在,也有相对应的紧急方案。

罗挈扶稳球体,以其中一个握柄上的按钮作为键盘,敲出一段预设秘钥。

第一把钥匙、刺入。

从跳离露台已经过去二十余秒。罗挈听说过,在空间体感扩张符文加持的房间内活动,单位时间的位移会低于正常空间内的运动。大概得益于该性质,他的下落速度达到一个不温不火的区间后,便不再继续上涨。

希波克十字的外派任务时常会涉足一些危险区域,跳伞也是医生雇佣兵的必备技能之一,他本人也尝试过,在只携带符文的前提下,从上百米的高空起跳无伤着陆——所以他非常清楚,那是在身体处于最佳状态时才有可能做到的顶级壮举,如今的他伤痕累累,灵质储量大不如前,若想在着地后生还,需要的运气不比在赌场赢下大满贯来得少。

但即便处境危险如此,这依然无法提起他一星半点的注意力。

久违的独处给予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沉思,沉思自己决断的合理性,沉思自己犹豫的理由,沉思为何刚才、他面对链锤男没有及时痛下杀手,他面对少女的猛袭没有从一而终地坚守。

他在沉思,就像个无所事事的哲人。

建筑师拆掉整片岩层化为砖块,砖块又堆砌成砖墙。这武器没有任何值得拿出来吹嘘的特殊性能,可在他手中却不比那些声名显赫的妖刀逊色。墙体在人群中简单地划拉了几下,就把敌方的队形切得支离破碎,把手足无措的个体关押在围棋棋格一样的禁闭中。

但这样维持不了多久,我是知道的,待他们发现墙体的构造弱不禁风时,建筑师的战略也就不攻自破了。

于是终于轮到我发挥一些作用。我握着建筑师给的信标,所经之处砖墙悄无声息地散开为我开路。我从每个落单的外勤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赶在他们提起警觉以防御类符文应对之前,锁喉、插眼、过肩摔,造成标准规格的脑震荡附赠昏迷不醒,随后看着他被砖墙缓缓扫出战场,又直奔下一个猎物。

他们的身手显著比第一批外勤矮了一大截,加上建筑师的协助,哪怕是我也能自如地应付,哪怕是我也能肆无忌惮地网开一面,在敌营中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建筑师无可指摘。当砖墙变换结构,我与建筑师短暂地共处一室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个问题。

“你刚才怎么回事?脸上怎么挂彩了?对我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凡事分个轻重缓急好不好啊大小姐!”

环境过于嘈杂,只能大声嚷嚷以互诉衷肠。

罗挈在下落。

井壁上雪白的露台,不知从何时起一座也不剩了。

那些大概不是竖井中自然形成的造物,而是人工安装的脚手架。虽然难以设想相关情形,但那个掌握着奇妙技术的少女应该是有能耐做到的。可惜直到脱离战斗之前,罗挈一直没有摸清对手城府之深几何。

他的反抗毋庸置疑对敌人造成了不少阻碍,可究竟阻碍到了什么程度,他不得而知。

心有不甘,非常不甘。他本该是团队的擎天柱,以一己之力挡下莫须有的风雨,却擅自背弃信条,从岗位上逃开,把他的队员们留在危境中自生自灭。

他是一个逃兵。讽刺的是,作为逃兵的他也将近死路一条。

这一切仅仅因为一瞬间的、对于生的执念。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懊悔不迭。

但心情……却出乎意料地明朗,重病初愈一般明朗。

第二把钥匙、刺入。

一列气势汹汹的火车行进在暗无天日的隧道中,窗外走马观花般闪过地下城的实时景色,而终点仍遥遥无期。这是相当奇妙的体验。隧道的前路在罗挈眼中浓缩为一个密度极高的黑色的点,它被置于超验的时间与空间中不断溶解,向周围释放出光怪陆离的视觉信息,而黑色的点却并不因此变淡一分。

这体验本该引人发狂,永远看不到地面的坠落,就像永远无法归于安息的死亡。

但罗挈出乎意料地,从中看到了一线明光。

地下城的实时景色,不知何时起出现了大量人影。

他们在补给站调试设备,驱离地下城的野生魔物;他们在清理无处不在的路障,在地板上铺设荧光地贴;他们以人数优势降服躁动的人质丧尸,解开他们身负的诅咒并向外护送;

他们在地下城悠久的黑暗中点燃了星罗棋布的灯火,仿佛南涯市这从未被人烟宠幸的另一半再度投入了运作。

是援军,是罗挈差一点就忘记的援军,在他最心灰意冷的时候赶到了。

他看到他的队友,并未陷入他所猜想的绝境,而是风雨无阻地继续未尽的探索进程,只是多了些人陪伴。他看到负隅顽抗的恐怖分子,囿于巨大的人数差距无法再造成更多破坏,只能曲折周转东躲西藏。他处在一切事态的中央,又处在一切事态之外,通过万千无间断转播的全息屏幕,与同样在第一线挣扎求存的人们联系在一起。

这些灯火把罗挈昏暗的前途照耀得欣欣向荣。

按他原本的打算,假如他提前启动沉默爆弹,甚至不需要援军介入。

按他原本的打算,假如他能独自击退干扰者,队友的生命安全就能得到确保。

临阵脱逃并不是他的失败,后知后觉才是——他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把自己的任务比作站在手术台边抢救垂危的病人是多么盲目的自大。

所谓“病人”手中,也是握着手术刀的呀。

第三把钥匙、刺入。

吹笛人惊慌失措地逃窜,身后追兵的脚步如猎犬般穷追不舍。

最后三名人质僵尸在两分钟前被外勤们毫不含糊地擒拿,口中塞入特制解码器,只见反击符文的光芒闪烁,严丝合缝的口枷便“咔哒”一声脱落,向饱经摧残的人质归还了咳嗽、呕吐、以及自由所代表的一切。

只剩吹笛人了,第五场只发生于地下的、不为人知的袭击,她是最后一个遗留问题。

就在此时,一台小型施工器械忽然撞碎侧墙,停在吹笛人面前,把所有追兵与所有追兵的子弹全部拒于钢铁外壳之外。

施工器械的驾驶舱缓缓打开,撼地者向他的同伴伸出援手。

罗挈在下落。

他手中握着的是最后一把钥匙,他心中激荡着的是最澄澈的感悟。

这场战斗完全事关生存,它的起因是生存,导火索是生存,目标是生存,达到目标的唯一手段也是生存,是一场不折不扣生存之战。

他曾对这个定义不屑一顾,而现在却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其背后的深意——战争的胜利从来无关乎杀伐数目,只有与并肩作战的人一起生存到底才是赢家。这个条件对参战双方都成立。对方是白牙遗孤的乌合之众,而罗挈身边则是先锋队的大家、指挥组的大家,还有南涯市的所有生灵。他从未孤单一人。

终于解释的通了。

为何会对仇敌动恻隐之心?因为对方的目的是向这座城市复仇,南涯市的子民不仅有责任从他们的暴行下保护自己的家园,更应该征服他们的主张——他们期望把城市拖进污秽的残杀,那就给他们见识城市文明的坚定风骨;他们期望无保留的冤冤相报,那就以法律与正义手段予以制裁。罗挈作为这座城市的代表,作为驱魔人,他有责任宣告,这群不良青年的荒谬想法一文不值。

为何会在胜负关头怯场?因为罗挈的生还也是胜利的必要条件之一。有人在等他回去。

直到此时,另一个少女的告诫才真正获得意义。他承认了,承认在生存之战中战死沙场没有任何意义,屠杀对手也没有任何意义;承认只有活下来,为那些需要他的人们活下来,活着偿还人情、罪孽与其他种种才是唯一的正道。

罗挈启动空灵铠甲,利用铠甲震颤的冲击力翻转躯体,为手中的球体积蓄能量。

他终于准备好了,准备好壮烈生还。

第四把钥匙刺入。

笑声,讨厌的笑声,在罗挈耳边毫无征兆地响起。

就在投掷前的最后一刻,一条金属制成的毒蛇从他袖口钻出,顺着他的右手螺旋向上,在他的手腕处搭成他所熟悉的圆环状。

然后转动。

“——但我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易地全身而退哇?”

血滴子望向脚底无垠的黑暗,轻蔑地哂笑着。

罗挈睁大双眼,看着自己的右手从胳膊上决绝地断裂,与沉默爆弹一起飞向高处。

四个握把,只有三个各自顺利地从插销上弹出;而最后一个,因为粘连其上断手仍持之以恒地施加压力,而被迫维持原样。

四片惰性金属皮肤,只有三片受握把牵连向周围飞散;最后一片横亘在爆炸的源头成为一面屏障,为整座地下城挡下了四分之一的浩劫。

正在井字棋棋盘中与IEO外勤周旋的两人撞上墙壁,又磕到对方的后脑勺。

乘坐小型施工机械飞速逃离中心地带的两人被通道中的落石拦住去路。

所有身处地下城中的IEO外勤都因地震而趔趄不止。

帐篷内灯光忽明忽暗,对讲机从桌上抖下,被眼疾手快的帕弗尼接住。

南涯市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搁置在床头的玻璃杯中水花摆出鱼鳞状的波纹。

在下落五分钟后,罗挈终于撞上地面。万幸,在空灵铠甲的加护下,这一撞的损伤只有第五节肋骨与第七节肋骨。

可与他朝夕相处的右手,对他而言宝贵无比的右手,已被卷入爆炸的正中心而灰飞烟灭,血流滔滔不绝地从横截面中流出,在粗粝的水泥地面上铺成殷红一片。他想重新启动治愈符文,却完全无能为力——由于距离爆炸中心太近,他体内的灵质流不听使唤地横冲直撞,气息在肺中艰难地呼啸作响。

左臂青筋暴起,如吱呀作响的千斤顶,在身体与地面之间撑开一线夹角,容他曲起膝盖,用顶住地面的右肩使劲,把自己翻个面。第一次失败了,由于脚底打滑,由于右肩不堪重负。于是他咬着牙关尝试了第二次,用尽全身力气,就像个老态龙钟的寿星。

他以为仰躺着会看到深井恢复到建设之初的正常模样,可万万没想到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另一番难以置信的光景——哪怕在他最深的噩梦中,用最险恶的想象力,加上最狂乱的笔触也绝无可能描绘;哪怕以“地狱”作为类比,也仅仅只会让地狱黯然失色,是这样的光景。

深蓝色的夜空下,南涯市一度迎来完全的静默。

她的物理损伤,可以通过人们热火朝天的劳动弥补。那些建筑可以被重建,那些桥梁可以被修复,那些河道可以被疏通,只要她愿意,她的子民们随时可以把这具陈旧的躯壳改造得焕然一新,随时都可以。但烙印在城市灵魂上的影响,那些痛苦,那些悲鸣,只能由她自己,在静默中独自舔舐才有可能缓解,却不可能痊愈至完好如初,永远不可能。

在极其多灾多难的一天过后,或许卡巴拉神也于心不忍,才会向这座城市降下这静默作为硕果仅存的慰藉。

而就在刚才,最后的慰藉,也被争乱的最高潮所夺走。

在席卷全市的地震中,市政大厦门口的广场向下凹陷,凭借微弱的张力勉强支撑了一小会儿,仿佛一张悬在衣架上的面皮。接着裂缝从凹陷的最低处向外延展,仿佛冰结的湖面被钓客的脚步踩垮,四分五类的地面下沉、剥落,发出炸雷似的响动,把地下这片深藏多年的秘密领域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

巨兽逐渐敞开嘴唇,向夜空展现大而无当的腐坏的巨口。

这一切都来自那枚符文爆弹。它的效能并未完全释放,而理应被完全抹除的空间体感扩张符文与逆传送阵构造的复杂结构虽不复存在,却仍有四分之一在顽强地、盲目地运作,在无意间把自身的使命导入彻底的失控之中。因为那枚符文爆弹,依靠空间体感扩张符文创造的、随机散布在南涯市地下的气泡状舱体,被一声强有力的号角所召集,融汇为一片巨大的空腔。没有任何一个南涯市民,哪怕是盘踞在地下城的白牙遗孤们,能想象到在十年前那场无疾而终的野蛮开发中,地下城一度膨胀到了这等规模。

就像把一个纸团沿着缝隙拆解,一朵晦涩的蓓蕾在黑暗中盛开,深井中每一片经过折叠的空间向外舒展还原,却保留折痕与花瓣的构型。所有建在洞窟中的种种设施都从全息屏幕上探出头来,一层接一层,就像家具回收处胡乱堆放的抽屉,沿着倒圆锥形峡谷的峭壁安置的、危如累卵的贫民窟。

这些房间的位置相互矛盾,却奇迹般地达成了和平一致——每个房间的一半凭空蒸发,剩下的另一半与彼此天衣无缝地接洽。地下城千姿百态的内容物被一股脑倒进万花筒,由一只不可视的巨手以恒定的速度摇匀。车站的阶梯攀上医院的前台,食堂的侧边被掏空一半的隧道阻断,恶名昭彰的地下格斗场——没错,那一度也是地下城的组成部分——与度假村水乳交融。空间一边突破局限无止境地延展,一边压榨占地面积,把无处安放的废料从断崖上滚滚地挤落。

IEO外勤们度过翻天覆地的震动,躲开如雨的落石,旋即讶异地发现自己回到了地表,置身于月色不偏不袒的照射下。他们摘除头盔,吸入鼻腔的不再是地下城经久不衰的腐臭味,而是熟悉无比的、南涯市招牌般的清淡空气。

在丛丛叠叠的房间合并为一体后,方才分道扬镳前往不同区域的伙伴现在抬眼便可见,辛苦布置的通讯转播天线在公用信号网的覆盖下沦为虚设;本只用于室内照明的手电,把峡谷的半壁镀得亮如白昼,使地下得天独厚的阴暗环境化为乌有;本该永远蛰伏在暗处的东西,那些避光的魔物失去了栖身之地,在手电筒与众人的目光下纷纷原形毕露,张牙舞爪以宣泄流离失所的怨恨;本该孤独地躺在自责与绝望中见证终局的罗挈,几乎在第一时间被后援找到,随后被担架载着,永远退出了争乱的焦点。

情况没有好转多少,因为无人知晓,在这场惊天动地的剧变后,是否还有第二场、第三场剧变在等待他们。

但毋庸置疑,这是地下城的末路,是十年前那场草草收尾的悲剧,最终迎来的上演结局的舞台。

一切才正要开始。

后日谈

“脉搏已稳定,降低镇静剂权重,与生理盐水调配比例一比六百。”

“……”

“衰竭症状下降至一级,没有显著微生物感染,抗生素也可以免了。”

“……我在哪?”

“救护车,去市立中央医院的路上——小少爷你对灵质增殖药物过敏吗?可以节省皮试的时间。”

“……那些人质呢?”

“心率显著变动,刚才就叫你们准备的内啡肽呢?直接汽化向氧气罩里接入。”

“那些人质呢?”

“别太激动、现在你的身体状况……”

“那些、人质呢!?”

“……还在地下城入口的临时帐篷区。”

“为什么不优先转移他们?”

“我们收到了南涯义勇副舵主陆海流的直接命令,要求尽早转移你;而且……”

“而且什么,怎么不说了?”

“而且就是、那些人质伤势过重,我们只能靠应急处理抢救下他们的生命,却无权在特殊时期浪费医疗资源。他们都活着,可身上落下终生残疾几乎是必然的了。”

“……”

“听好,现在担心他们于事无补,你应该静下心来。副舵主吩咐了,你的任务是保证自己……”

“让我下车。”

“别任性了小少爷,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说了让我下车。”

“不是、你这、是认真的吗?”

“让我、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