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链锤直勾勾地命中罗挈的下巴,脱臼的声响直接灌进他的耳蜗然后响彻。

“什……”

罗挈酸痛的颈椎缓缓撇向右侧,却只见一道白影闪过,就被粗鲁地推开数米远,沉沉地撞上地面。

“久等了。”

“什么久等了、老哥你来得太晚了吧、这么想在咱面前耍帅吗?”

那个操使链锤的袭击者扶起长吁短叹的少女,替她剥下嵌进皮肤的细碎瓦砾他的,深色斗篷被石灰泡得发白,想必被罗挈击倒在建筑材料堆内后花了些功夫才站起;他的武器拴在手腕上,从宽大的斗篷袖口垂下,平白无故地缺了两个锤头;他不动声色,全身上下散发出难以掩饰的狼狈气质,可一双黑黢黢的目镜却仍一直瞪着罗挈,千万敌意在缄默中一触即发。

“老哥你也别太生气,他带着个挺稀罕的宝贝呢,过会儿分给我成么?”

“听你的。”

(已经把我当成死人对待了吗?)

罗挈隐隐想要苦笑,却完全笑不出来。他不确定这是少女的激将法,还是说她已经看穿了沉默爆弹。

困兽之斗仍在持续。

我匆匆逃跑,跑向道路更曲折、光线更少的地方,生怕见到后面那帮挥着手电筒的追兵的跟随。

(见鬼见鬼见鬼见鬼!)

IEO的援军会来得这么早,我根本没想到。大手大脚地把掩盖身份的斗篷作为诱饵扔掉,现在着实追悔莫及,甚至,说“追悔莫及”也晚了。

那帮官僚不是连检修个逆传送阵线路都能拖延个十天半拉月的吗?怎么偏偏在市政大厅被炸、全城交通瘫痪的日子变得这么效率了?

得是多么铁腕精干的角色就任行动指挥官才能力排众议把进程加速到这个级别哟?

无论是谁,肯定不是南涯市本土高层就对了。

急转,越过一堆障碍,猫腰钻进只有半人高的货运电梯门,在竖井里跌跌宕宕,着地时扭到脚踝,拨开烟雾与沉重的铁门,落入一个偌大的厨房,把遗弃的锅碗瓢盆撞得叮当响,确认此处没有手电光照后,我才觉得忐忑的心脏略微踏实了一些。

走出厨房,穿过林立的破旧桌椅,这家餐馆与地下度假村分属两个不同的开发区,去往集合地点还需要兜好些圈子,但我记得,前面不远处好像就是吹笛人的藏身处吧……

我差点毫无防备地走出餐馆的正门,差点与一组外勤打了个照面。

惊慌失措,连忙躲进暗处,不够娴熟的脚步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些手电筒光腾地一下转向我,一条雪白的地毯从门槛一路铺展到大堂内部。

(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

走投无路。

链锤砸中左肘,鞭子扫中右腕。

对手出招之合拍,几乎就像是拥有两具身体的同一个人。罗挈用所剩无几的空灵铠甲勉强招架,他在伤口完全痊愈前不敢做多余的动作,生怕苦心经营的健康平衡毁于一旦。

拳头砸中右耳,蹴击扫中左膝。

眩晕发生的时候,随着一声尖锐的耳鸣,罗挈的精神就像被短暂地甩出自己的躯壳,尽管他很快找回了自我,却止不住震荡的眼皮、打架的关节与漫无止境的疲倦感;他撑住的是发软的膝盖,撑不住的是自己壮硕的虎背熊腰;金色的星星硬生生钻进他的视野,无规则地四下蠢动又钻出去。

敌人一定会作弊,罗挈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二打一只是比较明目张胆的一种类型。

罗挈牙关一紧,把空灵铠甲聚集在脚底作为助跑的振片,压低重心猛一箭步冲向少女。此举虚张声势的成分居多,目的在于诱使少女退出其搭档的警戒范围,继而斩断两人的合作。

只要争取到机会,他就还有继续周旋的余地,即便不足以各个击破,也能从这最小限度的围剿中逃出生天。

只要争取到机会——

两个锤头牵在同一条锁链上,组成流星锤的样式,利用锤头上的枪管产生回旋的推动力,紧贴着地面飞往罗挈的脚踝。

放弃全部计划,急刹,与航向单调的流星锤恰好错开,躲过一劫。

多余的血液灌进大脑,翻搅,颅内高压派生激烈的眩晕感,思维迟滞。

“还不够哦。”

以模糊的目光,罗挈看到少女将手中那条荆棘藤蔓在空中挥出一个铺张的弧形,其锋利末梢打着响舌,直往罗挈的心窝钻去。

“唔哦哦哦!!”

他握住了鞭子。

倒刺在他的手掌上扎开千疮百孔,双手的指缝间各淌下一道滔滔不竭的血流。罗挈全然不顾,把鞭子奋力往回一抽。

“这么想要的话给你好了嘛。”

少女松开了鞭子的握柄,就像信手丢弃包着口香糖的锡纸一般散漫。鞭子在脱手的瞬间碎裂为一堆晶莹的断片,接着就如同罗挈所熟知的那样,断片重组为圆环,向他撒泼一阵小规模的冰雹。

扬尘四起。没有冰雹撞击空灵铠甲的声音,也没有刀片划开肉块的声音。

“哎呀、轮到我被摆了一道呐?”

罗挈从原地消失了,他曾对临阵脱逃的行为嗤之以鼻,如今情势所迫,他也再顾不得作为雇佣兵的尊严。

毫无征兆的地动山摇。

我没站稳,第一时间跌坐在地;搁置在食堂里的桌子凳子左右摇摆纷纷散架;距我只有咫尺之遥的外勤也受到惊扰,地板上的光照迅速暗淡下去,他们对我挪开了兴趣,转头去寻找震动的来源。

看起来他们找到了。开枪的声音、惊呼的声音、硌拉硌拉的磨牙的声音、脚步声、史莱姆在木质地板上滑行的声音,不一而足,杂乱无章,足足持续了数十秒也没有止息。我一边想向外张望,一边拼命劝说自己放弃这个打算;一边捶胸顿足以明志壮胆,一边却对“假如行踪败露该怎么办”系列问题中尤为重要的逃跑路线一筹莫展。

明明外边还在风雨大作,一个人影却泰然自若地走进正门。

“我勒个!@#¥%”

事先声明,不是我一惊一乍,苦恼之际被吓到语无伦次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帮个忙,下次别再弄丢了。”

建筑师甩给我一套崭新的斗篷与目镜。

罗挈贴着侧墙飞奔,距离深井入口还有十余米,他已急不可耐地把沉默爆弹端在手中。

虽然三分之一的他在忿忿不平地哀嚎,但只要点燃这个,只要是关于地下城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只有这一次,放任我做一个胆小鬼吧。)

世事难料。

前方一条腾空而起的蛔虫夺去了他的目光,他认出其实质时,意识几近为喧嚣的警铃声所占据。

下腰滑铲,锋利的圆环擦着他的鼻尖斩过。

站稳脚跟,用空灵铠甲接住链锤然后推回去。

那两个人站在垃圾山上,就像两条居高临下的看门狗。

(这么快就不折不挠地缠上来了吗?还以为光是丢出去的武器他们就得找好一会呢。)

玩笑归玩笑,孤军奋战的绝望感,他慢慢品尝到了。

他用坚硬的前额迎上链锤男的拳头,稍一侧身,以擒拿技反剪链锤男的双手,以他的身体作为掩护,利用少女对同胞的心软,脱离在鞭子的射程之外。

他曾打心底鄙视卑劣的人质战术,如今情势所迫,不得不纡尊降贵模仿对手的套路。

“没用的哦。”少女狡黠地一笑。

景物急剧变换,从单调的地下广场变为倍加单调的灰蒙蒙的屏障,他漂浮的头脑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那是地板。

一记过肩背摔,罗挈被链锤男仰面掼在地上。对方又毫不含糊地高举锤头,眼看就要把罗挈的脑壳砸开花。

“唔啊啊啊啊啊!!”

关键时刻,罗挈抢先拽住链锤男的裤脚,把对方也放倒在地。两人扭打在一块。

“我马上要死了”的念头第六十二次在李元凌脑中冒出,他已无力一鼓作气地驱赶。当人生中最美好意象都已完整地历数了一遍,包括但不限于母亲烧的龙虾、在住所新换的牙刷、暗恋的女同事在生日当天送的围巾、最中意的社交游戏即将在次日开放的限定卡池等等,对于说服自己坚持下去这件事,他终于理屈词穷了。

裂痕在坚固的头盔与内脏上蔓延,嘴中泛起酸涩的血腥味。

若他尝试稍稍降低自身所受的负荷,不争气的动脉立刻急着释出积压已久的血压。

失血使人困倦,困倦使人难以维持重力符文,重力符文失效将导致更多失血——这是直通向地狱的恶性循环,一时疏忽就将迎来万劫不复。他正立于四仞峭壁之上。

甚至有点羡慕躺在周围的人质丧尸,他们正舒舒服服地匍匐在两倍重力下,就像盖着一张稍微沉重一点的棉被睡午觉。

而在重力圈外还有些裤脚在徘徊,囿于视角的限制李元凌看不到他们的脸,但想必是口枷的操控者发现了重力圈的存在,发出命令不得让他们贸然靠近吧。

在众目睽睽下徐徐咽气,这是李元凌怎么都不想尝试的死法。他根本不想尝试怎么去死。

重力圈外有人蹲下,这反常没怎么引起他的注意,“人质丧尸徘徊久了也会觉得累”,他是这么理解的。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的趣味,但你能不能把重力符文关掉?几秒就好。”

“……给我早点提出来啊混蛋。”

左眼的泪水迈过鼻梁流进右眼,捎带了一根睫毛;脸上的褶皱挤在一块,把他的嘴唇拉扯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

生还的希望永远是如此夺目。

不是人质丧尸,是援军,他千呼万唤的援军来了。

开始还只有些微预感,如今罗挈已得到确证——这两个恐怖分子之间,着实,存在某种超越友谊的密切关联。结论的求解过程并不困难。他们俩的体型、器械、气质、走路姿势,乃至战斗风格都巧夺天工地互为拓补,这种默契可能由经年累月的锻炼得出,可能来自热恋中许以天长地久的激情,唯独不可能是巧合。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入非非?因为罗挈认为自己快死了。

论格斗技巧确实是罗挈棋高一着,但此时链锤男的体力、精力与战斗意志却远胜于他。罗挈的头发被链锤男揪住,罗挈的脸被第五次摁进灰尘中洗濯,每当罗挈从难分难舍的搏斗中略微远离,少女的鞭梢及时补上了孔隙,如同蝎子沾满剧毒的尾巴,叮蛰罗挈的脊背、腋下与腰身,以最小限度的接触制造最大限度的损伤,抢走罗挈的喘息机会献给她的姘头。

他喜欢专注于眼前的事务,喜欢奋勇直前的精气神,周围的人评价他的缺点是“后知后觉”,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过,直到今天。

如果他能早点认出少女的武器的话,就不会被拖延到最艰难的战况中了。

如果他能早点发现两人的关系,就不会在这挣扎、被迫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胜利了。

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消说;拿链锤的家伙自从开打以来站姿与呼吸时常处于紊乱状态,早期的那场角力看来对他留有不少后遗症;少女的情况最难判断,但罗挈可以认定,刚才锤在少女小腹时至少打裂了她的肝和胆,即便有治愈符文作缓冲,但剧烈的腹痛够她好好喝一壶了——在场三人都是强弩之末的时候,对方的默契就会成为最致命的战力来源,让摇摆不定的天平向其中一端不可逆转地倾斜。

链锤再度砸下,落在张开的空灵铠甲上,犹如重型卡车相撞的动静。罗挈记得,同样的状况在几分钟前出现过一次,那时是自己的完胜,想必这回……

空灵铠甲碎成无数闪闪的碎末。

一口滚烫的鲜血从他的胸腔上涌,从他的口鼻与眼眶喷出。

他所能仰赖的自己的双拳,怎么也敌不过对方合作无间的四只手。站在他的角度纵观战局,每条岔路都导向惨败。

虚妄的耳鸣中,罗挈听到了笑声。视人命如蝼蚁的恐怖分子目空一切地狂笑着,即将把奋死抗争的他大卸八块串在空中肆无忌惮地羞辱。

这是罗挈怎么都不想尝试的死法——就算必死无疑,他也要拖一个敌人下去作为三途川上的渡舟。

“绝不……承认啊啊啊!!!”

回光返照式的爆发,他如斗牛表演终场时分身负重伤的猛牛,竭尽全力向链锤男腰上狠狠撞去,与对方一起滚落斜坡,穿透拟造的空间抵达深井。

“老哥——!!”

少女不再坦然自若的尖叫,让罗挈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回来了。

此刻的他再次成为宝石手罗挈,成为先锋队的领袖,成为希波克十字的主刀一声、南涯市光荣的驱魔人。那个且战且退的、畏葸不前的懦夫,他终于成功地摆脱了。

即便前方死路一条,只有此刻,只有死亡叩响门扉的此刻,生存的质感是如此真实地在胸口跳动。

帕弗尼放下对讲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看起来很高兴啊。”在一旁待命的千羽继续见缝插针地调侃道。

“反击符文对口枷效果良好,而且失散的先锋队队员逐渐被驻扎组找回了。”

“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我们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补充,而对方弹尽粮绝只是早晚的问题,你根本担心一场必胜的战役会落败。”

“但达到当前阶段所花费的时间超出预计两倍有余,拖延的时间越长越可能节外生枝,所有风险都让先锋队承担了。”

“我说,你还在为吩咐他们消极抵抗而自责吗?”

“我没有自责,只是在必要范畴内感到紧张而已——更何况情况还远远称不上乐观,先锋队副队长李元凌重伤且失去战斗能力,队长,也就是罗挈,至今下落不明。”

“筋肉佬?他不像是那种会逞孤胆英雄的人啊?”

“但在地形突然改变后,他只与副队长李元凌进行过一次联络,由于现在李元凌因失血过多而昏迷,我们无法直接确认通讯内容,解锁战服内置的黑匣子也需要时间——考虑到罗挈是沉默爆弹的携带者,他被敌人针对的可能性相当之高。”

“那我只能期盼、他会好好遵守对我的诺言了呀。”

帕弗尼回头看了一眼千羽,果不其然,她又在把玩那枚本属于罗挈的银质臂章。

“你在担心他吗?”

“不、不、我担心的是我自己的利益,这份人情我想要尽我所能地利用呢;况且这也是、我为任务大局贡献的方式之一呐。”

“何以见得?”

千羽把臂章竖在眼前,小心地把臂章边缘与帕弗尼的身影相切,一边端详臂章表面精致的浮雕,一边慢慢欣赏帕弗尼波澜不惊的表情中那些细如秋毫的触动。

“这个么,容我娓娓道来?”

“……”

罗挈抢先一步从露台上站起,链锤男躺在下方的另一座露台上不省人事,大概是在下落中撞到了尖锐的重物。

此时若罗挈把空灵铠甲聚集在双臂,加上纵身向下跳产生的动量,即便疲乏的拳头再软弱无力也足以一击毙命。杀了他,再启动沉默爆弹也不嫌迟。

但他犹豫了,就在胜利唾手可得的关头,发呆了二十秒之久,他似乎发现哪里不太对劲,却又难以描述不对劲之处,只能一再纳闷。疑惑罕见地凝结为一个挥之不去的心结,挡住了他粗犷的思考回路,他的眼前浮动了数次动手的场景,再定一定神,才发现自己站在臆想中一事无成。

(为什么会这样……?)

忽然一条粗壮的钓鱼线从上空垂下,顶端的倒钩刺入他的肩膀。

事态变化之快,罗挈只认出那是少女的鞭子,智识尚未从多愁善感回过神来,肩上就被削下了一大块肉。

“——!!”

罗挈抬头,与少女目光对接。她从高处的露台一跃而下,鞭子一分为五,如落雷一样击打在罗挈周围。

相顾无言,唯有满腔怒火在安静地燃烧。

义愤填膺,双手朝天把所能唤出的空灵铠甲全部集中在手掌,拼接成一面硕大的保护伞。

两个人,两把武器,最古典的胜负,这让罗挈心潮澎湃。

绝不会再荒废了,壮烈成仁的准备。斗士只活在此时此刻。

在交锋前的最后一刻,罗挈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肩,却没有摸到熟悉的冷硬触感,臂章应在的位置空空荡荡。

他热血沸腾的心中咯噔了一下,这才想起,早在启程之前,另一个少女以预支报酬为由,扣下了这枚荣誉的象征,并诱使他做出了一份看似无足轻重的承诺。

却正是这份承诺,如今成为挥之不去的诅咒与祝福。

后日谈

“他也说了嘛,此去凶多吉少,但他又偏偏是那么一个男子气概溢于言表的角色。

“所以我猜,在此之前他从没参与过这种战争,奇怪的、‘为生存而战’的战争——在这种战场上,视死如归的人往往最早得偿所愿,一切都得为罪恶的、不堪入目的生存让步,所谓‘信念’,也只是一张迟早得捅破的窗户纸。

“他一定会万分痛恨的吧?对背弃信念的自己。然后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回这些尊严的吧?以舍生取义的方式。

“所以这不是很糟糕吗?他作为先锋队的主心骨,所谓最大那枚烟花的点燃者,心里却在想怎么死的体面,和对手的意图不谋而合,怎么想作为驱魔人都失格了嘛,听之任之一定会酿成祸患。

“但你也是知道的,对任何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汉来说,言而无信的耻辱足以抵消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我让他发誓,发誓他会活着回来报答我的恩情。

“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充其量只是使了个绊子,加了份保险,在他想以死明志之前,能抽出一点心思,怀念某个他必须为之而生还的人。

“这样就够了。他是知道标准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