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的云飘在深蓝色的天空上,一点点向我靠近。

我慎重地调节录像回放的时间点,0.2秒、0.1秒,或者以更为精细的分度。

担任摄影师的乌拉的拍摄技术已经相当熟练了,而我的跑步速度却未见上升。乌拉把头凑过来,像往常一样,和我一起确认跑步的动作。

“是不是比以前快了?”

“原地踏步。”

“动作跟以前不一样了,这是身为摄影师的我亲眼看到的。”

“是吗?哪里不一样?”

“怎么说呢,”她眯起眼,露出笑容。“是一种——嗯——就是有那样的感觉。”

她这么说,我再问也徒然,就不再探究下去。毕竟她不是长跑社员,也没有长跑经验,只是厚脸皮跟着来。顶替老虎,充当我暑期恢复练习的陪练。

“休息三个月,伤好了再来。”

然而往后数三个月正值暑假中旬,我腿伤痊愈,竞技状态却随着拆掉的石膏脚消失了。从那时算起,我到这个露天体育场跑步已经有十五天,起初是一个人跑,后来我和乌拉交换消息时说漏了嘴,变成两个人。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原先放在跑道一侧摄像机用的三脚架变成了等身大的人形摄影师。乌拉不擅长体育,有时却任性地说要陪我慢跑,跑不过两圈就气喘吁吁。她似乎很喜欢挑战新的事物,从以前就是。

“还想再跑两圈,让身体记住今天的感觉。”

“我也一起……”

我不置可否,再次踏上跑道。轻快的步点和沉重的步点同时响起,我分辨得出,乌拉还没掌握昨天教给她的脚掌着地的跑步方法。我在外道,她在最内道,我听着她的步点,按照她的速度跑着。跑着,没来由的,心中充满了安心感,忘却了烦恼。如果能一直跑下去就好了。

风从身边穿过,吹走了太阳,让白云更近了。

“乌拉,你还好吗?”

“没问题。”过一会又说,“你没觉得下雨了吗?”

“啊~啊~跑不动就直说。”

“我还能跑。”

我们没注意到,再过不久,骤雨即将来临。

又跑了三圈,乌拉再也跑不动,瘫坐在草坪上。我坐在她旁边一边补充水分,一边把打开瓶盖的另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她咕咚咕咚地喝掉了半瓶水,才说出话:

“你是天才吗,跑了这么久都不喘?”

“如果你是说因为在接力赛上摔跤而登上新闻的天才,这里倒是有一个。”

“我说的是跑步,是运动的天才。”

“不是,至少现在不是。”

“别人也许不了解,但我知道的,想知道天才是怎么一回事吗?”

“嗯。”

她用手挡住嘴巴,在我耳边轻语:

“所谓天才,指的是会偷偷练习的人。”

我不禁捧腹。

“小早同学,笑点奇怪的家伙。”

“发现弱点,”乌拉的弱点是腋下,“我告诉过你不要叫外号!”

乌拉忍受不住,加紧上臂,驱赶开了继续摸去的手,接着反手就是一次回击。

“我投降。”

声音里略带喘息。

在我更换跑鞋为便鞋、乌拉收拾摄像机的时候,突然天空下起雨来。细雨像是连接天地的钢琴线,用雨滴的琴锤敲打地面,一下、两下,释出和弦。体育场附近没有避雨的地方,又没有雨伞,两人站立在雨中。我向乌拉伸出手:

“跑回去吧?”

“好的。”

乌拉握住了我伸出去的手。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被雨浸湿的柏油路一路奔跑。

简单的计算便可发现,在雨天,跑步移动与行走相比会淋上更多的雨水。但冒雨奔跑才是人类的本性。从手掌里传来的乌拉的热量驱散了雨水的冰冷,让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恢复本性、原形毕露的人类。我们在雨中奔跑着,任凭雨水打湿衣服。

*

夏天的尾巴随着开学日的到来一挥不见,我心里一点都没有回到长跑社的意思。开学十多天,老虎让我和打算入社的新人参加测试赛,顺便观察我的恢复情况。

那是个周五晚上,学生们大多忙着回家欢度周末,操场上满是长跑社的成员。

我换上运动服,去操场边集合。老队长和其他升入三年级的学生离开了,酋长还在,奇怪的是,长跑社里增加了许多新面孔,大家都对我面露微笑。

来自陌生人的微笑只好用陌生的微笑回应,我满心疑惑,难道马拉松接力之后我成了有名人?在高中加入社团的学生,有一半初中时参加了其他社团,如今就长跑来说完全是新人,听说测试是淘汰制,难免肌肉僵硬,强装笑容吧。我这样想到,转眼就看到了乌拉,她也到场边,挤在为朋友加油的人群里。

测试赛中负责领跑的人仍然是酋长。

我起步不顺,状态也不好,混在大部队中,如预想所料。

我不记得有多快,最后却跑了第一名,酋长在最后莫名摔倒,把第一拱手相送。我冲过终点,又回到酋长身边,担心地问:

“你没事吧?”

“平地摔跤……哈哈。”

她抓抓头发,比起摔伤的膝盖,更在乎发型的样子。

*

就这样,我又回到长跑社,虽然练习中成绩一般,但在慢慢恢复,比起身体状态,精神状态倒是因为训练赛而恢复了。新一年的田径运动会,我被选为新项目男女混合4×2500米的接力选手参赛。一位一年级的学生对此颇有微词,在更衣间拦住我,对我说:

“小早前辈,你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呢?不在状态,训练不出成绩就应该主动让贤,让我们其他人参赛,因为年纪大就霸占是不是太不讲理。”

“你别这样,前辈也很努力啦。”没想到当上经理的小丸子站在我这一边,打圆场说道。

“你们都太惯着这个人了。要不是有个学姐说情,大家怎会办两次测试赛,让这个去年害社团失败的罪人回来。”

“你说什么?”

“我说因为我们放水,你才能拿第一。”

“每个人都在努力,酋长前辈也是,小早也是......”小丸子欲言又止,我却想着其他事情。

酋长在终点前不自然摔倒、部员看我时面带笑容、老虎异常温柔的诡异场景在我的脑中串成一线。

“谁让你这么做的。”

不用问也知道,我早该想到的,乌拉这个罪魁祸首。

我叫乌拉放学后到不常使用的老体育楼。

“为什么骗我?”我开门见山地说道。

“对不起,你都知道了啊,我想让你重新跑起来。”

“你愿望实现了很开心是不是?你就这么想看我跑步,让大家一起骗我,我像个傻子被你耍的团团转你很开心是吧!”

“对不起,对不起……”

“我像是马戏团猴子,手抛沙包,脚踩皮球,又走钢丝,又跳火圈,去没想到脖子上戴着项圈绳子,你才是牵着绳子的主人。我忍不住要向你鼓掌了。”

她眼里噙着泪水,一个劲向我道歉。

“要是对不起有用,要要警察做什么!”

“我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图什么,想做我女朋友吗?”

她一巴掌甩过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留下我脸上火辣辣的疼。为什么我会说出这样难为情又过分的话呢,我自己也没想明白,可能是“喜欢的人骗了自己”导致倍加难过吧。

*

我写好退部申请,放在老虎桌子上,几天后我到生物办公室搬东西的时候,那封信还静静躺在原处,没拆封过。老虎没有受理我的申请,但我也没出现在长跑社,自动成为隐形部员。

酋长通过社交软件联系我,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一五一十将全部的故事都告诉她。我为什么开始长跑,对她跑步身姿的向往,田径运动会赢得一万米的得意,环山赛输掉的失望,被友人欺骗的难过,还说老虎不理睬我的申请也无所谓了。

“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

“你原来不是弹钢琴的嘛,放弃钢琴时,你不后悔吗?”

“我没想当钢琴家。当时爸爸说如果我考下十级证书,就不用再上钢琴课,为了不上课就考了,现在想想是被骗了。”

“你父亲真好,假如我有那样的劝说技术,你是不是就能回心转意呢?”

“别学那狡猾的大人!”

她似乎认为我需要更多的时间,让我重新想想。实际上也是放弃了吧?我想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我再没去过长跑社,田径运动会的接力也由一年级生补上,为了避免遇到长跑社熟人校级运动会也不参加。

我与长跑缘分已尽。

不知怎的,同学们纷纷劝我继续长跑的梦想。明明以前都没关心过我,现在却来凑热闹,谁说我的梦想是长跑?

“我们看到你去年跑步的表现,虽然最后受伤输了,但责任不在你。你今年一定没问题的。”

“不管是观战人数还是长跑社团的人数,就连啦啦队都比我们的大声。青山很厉害,你能在里面跑也很厉害……总之,你记住我们觉得你很厉害就行了。”

“我听不到——听不到——”

“又不是电话收讯:)”

“这次环山赛,老虎帮你报了后备队员,她没放弃你,你也别放弃。”

“老虎是谁?”

“我们社团的教练。”

“母老虎?哈哈。”

“教练一直等你,你想回来我们随时欢迎。”

乌拉建立的聊天群。我和酋长、变身、可怜、海盗偶尔在其中交谈,他们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我跑长跑才是正确的人生选择,乌拉总是一言不发,我们彼此谁也不搭理谁,在学校碰面的次数无限接近于零。酋长想要我与乌拉和好,旁敲侧击:

“咱们一起去郊游吧!”

“我不去。”

“那一起去购物好不好。”

“没意思。”

“不如一起去长跑社吧。”

“你在说什么啊?”

点击发送后,我才看到前面一条浅灰色的小字:“菲迪皮茨”邀请“吴老师”加入了群聊。“菲迪皮茨”是酋长的网名,“吴老师”如果猜想不错的话应该是老虎。

“教练?”

“是我。赶快给我刀长跑社练习。”

“老师,您打错字了。”

后来,我从月度出席率为零的幽灵社员变成了出席率百分之百、没有梦想地奔跑着的幽灵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