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周六,我第一次在万人球场比赛,项目是一万米。

高中生比赛的观众不多,基本是来自参赛学校的学生,身着黄色校服青山高中的学生声势最为浩大,像是绵延的麦浪铺展在前几排,乌拉也是其中一颗麦穗。

我朝她竖起大拇指。

田径运动会不是长跑专项的运动会,田赛和竞赛在不同区域同时进行,无法从观众的喝彩声中立刻分辨出是哪块场地出现精彩的表演。场边场上都很嘈杂,连发令枪声都难以听清,场地仿佛在震动,光是声音一项就足以让人肾上腺素激增。

比赛过程在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也许是初次见识大场面,过于激动。我记得起跑时占据有利位置,前三圈后就处于领先,一直跑,一直跑,然后就记不清了。后来队员告诉我是第一,乌拉也发短信祝贺,一切都像梦境一般。

梦里有个小污点,酋长的五千米比赛输了,输给三中的学生,一个穿着白色运动衣的人。

听都没听过。

从那以后,我进入了全盛期,长跑社内训练成绩总是压酋长一头,参加的小型比赛纷纷取胜。自发现“酋长”的秘密以来,长年的梦想轻易地实现,我一时有点失望,失却动力,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普通人和天才的差距吗?

我志得意满,精神飘飘然,鼻子顶上了天。

倒霉的事总跟在骄傲自满后面。

代替酋长,我被选为环山高中马拉松接力的压轴,这便是我还有其他队员不幸的开端。

环山高中马拉松接力,全程共六段,分别是七千米、五千米、一万米、五千米、一万米、五千米,最后的四百米在万人球场内绕一周。

比赛当天,万人球场的观众比田径运动会的时候多出几倍,几家媒体的多台摄像机固定在跑道周围,在西南方向机位最多,这是用于抓怕冲线镜头的。乌拉坐在麦浪的最前排为我加油,这次还特别请来别校的朋友,可怜和变身。可怜身着三中的白色制服坐在一片深黄色的青山高中区域,像是羊入虎口。他要是像变身一样聪明,穿便服来就好了。

我随着青山的队友登上导引车,从万人球场出发到五千米外的中继点,第一个下车。二年级的队长也跟着走下来,带着重重的鼻音,耸着肩膀,让我模仿他做深呼吸:

“放松,放松。”

他回到导引车,车子渐行渐远,消失在山路的转角。

最后一棒意味着最后一个起跑,所以最重要事项是保暖。冬天比赛时,甚至需要穿着棉衣躲在临时帐子里取暖,所幸这次环山赛在夏末,天气晴朗又温暖,是适合比赛的好时候。唯一要重点考虑的是热身,热身太早消耗体能,太晚不能达到状态,时间早晚由选手自行掌握。

我观察敌情,找到了三中的白色运动衣,胸口上印着名字看不清,也许我和酋长的较量只能从这家伙身上实现了。

白色运动衣一直关注着大荧幕转播的比赛时况,前三棒都是青山领先,但三中第四棒的表现出色,不仅追回落后的时间,还反超三十秒,连评论员都说这对青山是个沉重打击。

等我转过头来,白色运动衣不见了踪影,对了,差点忘记热身。

两队队长以三中第一,青山第二的顺序完成了第四棒的路程。我当然没把对手放在眼里,尽管交棒时间落后,但夺冠的信心没变。那天状态出奇的好,有种能跑出记录的感觉,我稍稍加速,步伐反而更轻快,再加速,呼吸也没乱掉。啪嗒,啪嗒,像发条牵动齿轮,每一步踏出都严丝合缝。我能听见心跳的声音,在我的想象中,酋长应该就是这样跑的。我想打破纪录,让世人都嫉妒,就以更快的速度奔跑,偏离了既定的技术路线。

没什么问题,一切都很顺利。

当我距离领头的白色运动衣越来越近时,实际的位置已经在万人球场的入口,大概到终点只剩下五百米。胜利在望。我突然摔了一跤,来不及拍掉身上的土就起身继续跑,等注意到问题时已经是右腿拖着左腿在跑。这条左腿在医院治疗时让我痛得嚎啕大哭,现在还没有知觉地迈步向前,不能说是跑,而是在走了。

我跑进万人球场时,三中已经加速进入最后四百米。我跛着脚,一瘸一拐,像战场上被炮弹击中的士兵,跟不上行军号的拍子,艰难行军。万人球场稍显寂静,比起为三中加油,看我的悲惨模样显然有趣得多,扛着手持摄像机的大叔在场边跟着我移动,我能想象到自己扭曲的脸一定会登上明天新闻的版面。转头看看白色运动服,她已经领先我半圈——

抢了冠军风头,对不起!

从我身旁,一个人、两个人超过去,再比下去也没有意义。

“停下来,已经够了。”

老虎从后面追上来,她抬起我的手臂,搭到肩膀上。那个瞬间,我失去了比赛资格。

*

三十分钟后,我和老虎到达医院,拍了X光。医生的眉毛很粗,像《灌篮高手》里的大猩猩,他从白光屏取下X光片,按着我的左腿问痛不痛。我哇的大哭,吓大猩猩一跳,我分不清是为身体还是心里的疼痛而哭,就好像,我伤心时被大猩猩问要不要哭,我就哭了出来。

因为脚上有石膏,老虎开车送我回青山中学,天色已晚,其他队友早在两个小时前已经乘大巴车返校,我惊讶地发现他们都在活动室门前等着,谁也没回家。青山高中的传统是在比赛结束后立刻开反省会,老虎陪我去医院不在,反省会没人牵头,大家都等着她回来主持会议。

我想比赛输了都是因为我,反省会该是我的批评大会。

可大家很温柔。

大门打开,我被两个圆脸的队员搀着左右两边,缓缓地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年龄最大的队长像赛前一样,耸耸肩膀,示意我深呼吸,那时的“放松,放松”在我脑中回响。

他关切地问我:

“伤势如何?”

“胫骨骨折,医生说要修养三个月。”

“没有大碍就好。”

队员在教练带领下开始反省会,我精神无法集中,听进耳朵却不懂话的意思。所有人都说自己如何不好,犯了什么错误。队长说昨晚太激动没休息好,患上感冒,身为队长心理脆弱;满脸雀斑的男生今天跑第三棒,他自责在个人路段没跑过三中的女生;酋长没上场,只是帮忙搬矿泉水和比赛用具,连她也说自己不好。

你们何错之有?

罪人是我。

他们哭了,我却没有泪水。

“我们已经努力了,小早也努力了,我们不怪你。”

“因为有你,我们才把去年不敢想的第一当成目标。”

我知道队长怕我太过自责,还安慰我。但温柔有时也是一把刀,它深深插入心脏,让人失去反抗,失去将心里话说出口的能力。

要是我多做些准备运动,也许就不会受伤。

要是我没有参赛,成绩也许会更好,现在没人会难过吧。

我曾听说队长想报考体育大学,一直缺少出色的大赛成绩。他跑步能力不差,但作为队长总是参加集体项目,其他队员水平参差不齐拖累他,他都没说什么。今天的环山马拉松接力是他最后的机会,无端地葬送在我的脚下。

与伤感气氛不相称的老虎没像平常讲出些有趣的话,当起倾听者,发言也没说出有分量的话。解散后,队友三三两两离开,我行动不便,走的最晚,这时她对我说:

“刚才你去上石膏,医生跟我说,你不是热身不足导致的应力性骨折,而是跑得太多导致的疲劳性骨折,千万要减小运动量。别多想,我批准你休息三个月,伤好了再来长跑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