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层,若是一切如常,这是这座并不大的城堡的顶层。

确实,一切如常,它既不苍白,也不猩红,更不漆黑,似乎一种高傲的情绪在驱使着它,偏偏要和前三层那让人看不懂的艺术构建划出分别来——

划出分别,那灰暗的尘土覆盖地面,只有那被烧焦的遗留物与其为伴,这其间只有一个名为路芷的女孩,她的靴子在灰烬上留下鞋印,那费了好久编起来的辫子因为一天的奔波而有点松散,她摇着臂膀,面对着那第四层的骑士——

那个骑士,毫不华丽但坚实实用的墨绿色铠甲加身,只需要看一眼便可以感受到它散发的寒冷;手里的那柄巨大的镰刀可能并不最适用于战斗,更多地凸显出它明显的象征意义和足够大的刀刃;他背后跟着一整个阴府,掌管着生命,散播着绝望,昭示着那个骑士的名字——

他的名字,让任何一个登临者摆脱那些不必要面对的痛苦,洗去那脱离现实的记忆,丢弃那无意义的思考,去直接面对在那灾难后的天穹之下最真实,最需要面对的问题:

 

“吾名,死亡。”

路芷没有应他,她那染了血的手再次紧紧握住那斧子的木柄。

——开战。

 

那灰绿色的瘦马疾驰而来,那巨大镰刀的长柄在地面上的刮擦声盖过了那马蹄发出的声音,那锋利的镰刃被缓慢地抬起,它蕴着千斤之力,它带着死亡洪流,它反映的光蔑视一切——

 

那有些瘦弱的臂膀尽可能地提供力量,那两只手紧紧握住斧柄,那女孩看着像山一般压来的人,马,刃,牟足了自己的力量,那石板里的眼球恨不得凸起出来,调动着它每一根神经,把所有目光打在那刃上,似乎可以让她看见数秒后那镰刃的轨迹。

 

“当——”

 

发麻,路芷两只胳膊有一瞬间似乎失去了力量,仔细看上去那斧子还是好好地停留在了手里。

庆幸,那只占据了斧柄的四分之一的,可能根本不是用来战斗的斧子,在路芷完全的聚精会神下将那镰刀反着光的刃,将那镰刀后跟随着的死亡洪流截止,斧子的刃和镰刀的刃死死地咬在一起。

收手,那斧子似乎已经缺了刃,在确定没有继续的力量跟进的霎那,路芷艰苦地调动那对还不愿从麻木中回归的手臂,抽回了和那巨大镰刀搏命撕咬的斧子,阻止了它在这场较量中的继续落败。

 

死亡很明显不愿意就此结束,被装甲庇护着,右臂伸直,他手中延伸出来的那长柄,那柄尽头的镰刃,那刃上落着的反光也在女孩的视野里急速后退。

灰绿色的瘦马抬起前蹄,毫不顾忌地在女孩面前露出自己的弱点,眼里那可杀人的目光睥睨全场,发出响彻城堡的马嘶——那是整栋阴府颂唱出死亡梵音的前奏曲。

 

马蹄落地,和着那只知起寒意,不知其所言的梵歌,激起与那瘦弱马腿毫不相称的气浪,扬起地上尽数的尘埃,又在地面的捕获下落地,而地面也一视同仁地赋予巨大镰刀坠落的力量,让那刃在路芷的眼中急剧放大。

埋在烟尘之中,淹在梵歌声里,罩在镰刀的阴影中,沉在冰冷于恐惧的海洋下,路芷没时间感受任何一种冰冷和恐惧,甚至来不及生出无力感,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问题:

“左还是右?”

 

好吧,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让她去思考了。

那右臂所持的镰刃让女孩本能地向着自己右后撤脚步,身体甚至感受到那反光的刃的寒意,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时,那已经停下的镰刀随着马的奔跑呼啸着前进,让镰刃最尖锐的,最寒冷的,最让人恐惧的末端完整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嘶——”那刃上的冷气,反光,和它本身的尖利似乎已经跨过时间的阻碍刺进了眼睛,女孩和死亡之间只有倒吸一口凉气的距离,没有料到自己的选择造成了危急的后果,女孩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脚步急促地向后退着,尽她所能地想逃出那尖锐刀刃的追踪。

 

那刀追得比路芷快多了,但是路芷还是在那夹缝中追出了时间差。

“当——”

尽她所能,调动了全部精神,体力,用斧子的侧面承受了镰刀的尖端,手臂承受了余波,心理承受了恐惧,她不知道的是斧子那光滑坚硬的金属面上理所当然般的留下了镰刃赐予的刻印。

远不止此,在马的下一声嘶鸣中,那既像是鬼哭又显得神圣的梵歌之中,抵在斧面上的力量一收,骑在马上惨绿色的骑士将镰刀举到头顶,带起的寒气扑到女孩脸上,可他偏偏还要两只手将镰刀在手里旋转了两圈。

然后直直地劈下去。

 

这一次,没意义的动作并没有给路芷争取到什么时间,当那斧子上没了力量时,路芷就发现她很难再继续作战了,甚至是用斧子简单的攻击她都做不到,甚至她的眼前都有些模糊,那绿色和墙壁和尘埃溶在一起,只听见那哀歌声灌进耳朵,最后终于在意识完全沉没之前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

那并非是她的心理坚强地将她拉了回来,而是那冲击足够将活人打晕,将死人打醒。

那镰刀的柄硬生生锤在女孩头上的石板上,不清楚那石板的完好程度,她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紧接着的整个头脸不知哪里在疼痛,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般的向前一扑,直接倒在了地上。

 

“好像,有点难度。”女孩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发出来声音,“本来,有转机的,耍帅这种东西,还是燊梦擅长。”

 

————

一开始,我只是个负责她安全的人,若是问到底是什么让两个人之间牵起了别的线路,那只能感谢奇迹。

记得似乎她总是喜欢穿洁白的衣服,总是喜欢戴大帽檐的帽子,总是喜欢把头发编织成精巧的大辫子。

记得似乎她喜欢在老师给她教学的时候踢桌子,喜欢用轻轻的声音念魔法,喜欢在风里转圈,然后露出笑来。

若是风很轻,草很柔软,阳光很温暖,谁不愿意和喜欢的女孩聊天呢?

“执行你的要求,保护你的安全,完成你的愿望,不仅仅是我的职责。”

“算了吧,算了吧,别耍帅了。”

“我当然是说真的,即使现在没有——”

“你这是在咒我哦,到时候我一定看你帅气的发挥啦——不过现在,这风多舒服。”

故事的结果当然很明确了,她没机会看我那机会难得的发挥。

也还好她没有看我的发挥,因为我发挥出了这座代表荒唐和古怪的城堡,在这里看着一个和她很像的女孩感受痛苦,剥离心灵,做着几乎不可能胜利的战斗。

 

不对——

如果我就这么看着女孩死去,我是否还能维持着我仅剩的灵魂,是否会落入现实就存在的深渊?

如果这城堡的万物源起于我,是否我才是击败骑士的唯一法宝?

如果她真的在看的话,我就可以证明我对她许下的诺言,她会不会开心地笑?

 

“还醒着吗,听见了吗,喂,喂。”

 

还好她倒在地上,能让我的话语传达到她的脑海。

“朝左边动,快点!”似乎女孩对我的话语有了一点反应,我已经看到那刀刃裹挟着一整个冥府呼啸着砸下来,我已经没办法完全判断她到底有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我只能直接叫喊。

 

刷——

没有语言,但是女孩用身体应答了回话,那尘埃中的女孩翻滚着,箭袋里东西散落,染了血的衣服又增添了灰尘的包覆,她仰面躺在地上,听着那马蹄声和镰刀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尽力地调动四肢拽着她的身体站起来。

“你有办法?”为了和我交流她的身子终于软在了离她最近的那堵墙上。

“你不需要打败他,你只需要按我说的破坏墙面。”

不知道是努力躲开还是凑巧跌倒,总之她在我说完之前躲开了接下来的一击,确信她神智还清醒后继续以一种尽量冷静的语气讲到。

 

她没来得及做出回答,我的话音落下后她便忙着去躲开下一击的镰刀,那缓慢而又连续的刀刃中又蕴含着千斤的力量,似乎是要在它挨到人之前把她身体里的绝望都压榨出来一般。

可以看到她的体力终究是到了尽头,即使很尽力地没有被切割开来,她还是挨到了那瘦马伸出的马蹄之上,也让她的身体最终落到了临近的墙面上。

“你还好吗!”我的话语急切了起来,不仅因为那女孩的状态,还因为那柄镰刀在空中划动,带出风声。

“继续说。”她的声音很轻,但是仍然可以听到,“你又让我砍哪里?”她扶着墙想站起来,尝试到第三次,在那马匹冲过来时才刚刚站起身,紧紧贴在墙上,似乎是因为疼痛,语气很是凶狠。

“说!”

“你靠着的的墙壁,正中间的位置……”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那马疾驰而来,女孩稳住脚步换了个方向,我看见她的手指再次握住那斧柄,然后,摇晃了两步稳定身子——迎着那匹瘦马。

“收……到!”她似乎用最后的力量回答着我。

 

说实话,我不知道她的身子怎么去劈开墙壁,女孩全身都透露着虚弱,唯有眼神里充满着坚定。

“你来——”

女孩全力的喊叫盖过那鬼梵的吟唱,抵住那马蹄的声音,而在那阵声音中,代表骑士宛若斗气一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宛若一座死灵构筑的战车,誓要和那虚弱的女孩一决胜负。

“任务完成——我们可以讨论怎么带着你离开了。”

那镰刀的刃几乎切到她的脸上,女孩却突然有气无力地向侧面倒去,与其说是她躲开了镰刀,看上去更像是她被击倒。而女孩的嘴里说出的确是完全不同的话语。

 

死灵的战车没来得及停止,那骑士把本想带给女孩的死亡完完全全注入了墙壁之中,那墙壁破碎的声音冲碎了梵歌,也破灭了那骑士最后的声音。

 

好吧,她真的这么相信我,只是因为我救了她一次,帮助了她突破了险境。或许她已经没什么其他可以相信的了,但是我还是惊异她很直接地相信了她会获得胜利的结局。

当然,我没有骗她。她相信的结局完全正确,一如我的推断:那四个骑士是我苦难的具现,或许也是这个世界即将迎来的结局,破坏的我的某些概念,那相应的敌人当然会消逝。

 

只要我死掉了,死亡就会带着我一起离开。

是的,我最后的回忆也结束了。

 

可惜,我无法和那女孩一起离开到她所说的地方去了,可能我还有意识也没机会去到那里。

所以,我是跟着那死亡的骑士去到他的冥府之中呢,还是和记忆中的那个女孩汇合呢?

那么,她是不是也在我想象不到的地方看着我精彩的表演,认同了我会保护她到最后呢?

 

————

若是那城堡中的意识还存在的话,他一定会觉得路芷努力地避开那地上留下的大片血迹和不知名的液体,靠在墙壁上喘着气的样子既柔弱又可怜,谁都不会想到她刚刚经历的东西。

“所以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你说怎么移动的。”

女孩以为她声音太轻,又说了一次,“告诉我一下你是怎么运动的,或许我们真的可以一起离开。”

 

从破开的墙壁里流出来的液体沿着地面流淌,从已经喷射在地面上的血迹上延伸出去。如果女孩知道那些模糊的物质是什么的遗体,她就不会在那里靠着墙自言自语了。

 

不知道是她已经没有力气思考,还是真的没想到,总之空气安静了很久。

“你不会……”路芷惊慌地起身,在已经悄无声息的城堡里四处张望,又努力地把头靠在了墙面上,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然后不可置信地离开了墙壁。

“这……”她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说什么有用。

“如果我能回去,我会记住——我会和别人讲述你的故事的,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风很轻。

昏暗的云层还是不愿意透出更多光线,甚至又将那暗淡的光阻拦了不少——或许是到了晚上。

那城堡天台上,召开着各种烧焦物残片的展览。

暴露在干燥空气之下,暴露在清冷的风之下,路芷觉得刚刚经历过的苦难,杀戮,付出和离别似乎都是她在混乱中生出的梦境,似乎让她改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靠在那已经残缺不全的城垛上张望,视线跨过四周的荒原后,终于看见那建筑物一般的影子,在荒原里沙哑地呼喊着迷失的路人。

 

“我看到了,还是快点回去吧,天似乎要黑了。”路芷推开门,本来负伤靠在墙边的燊梦此时此刻状态似乎比她好上千百倍。

“路芷!怎么这么久?怎么这么多血?发生了什么?”

“没事,没事……”面对燊梦急促的问话,路芷的脑袋已经不足以思考改如何回答了,“只不过,城堡里也有异变的东西。但是没关系啦,已经解决好了。”

路芷感受着搭在肩膀上燊梦手的温度,连忙调动表情,献上一个笑来。

燊梦看着女孩挤出来的笑,张了张嘴,没有继续过问。

“好啦,我们回去了。”

 

那城堡中的故事或许真的是一个史诗,如果它真的有幸被谁讲出来时:

那里面有所有的伤病,有混沌的疯狂,有真正的绝望,有绝对的恐惧;

但是也有尽力的坚强,有交错的情谊,有最后的温柔,有无边的执念;

有冒险,有挑战;

有相遇,有分别;

有恶龙,当然也有一个娇小的,头上覆着石板的勇者。

 

“燊梦,你说什么时候会有人不顾一切去帮另一个人呢?”

“嗯……或许是他的人生被救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