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宗启同学想问什么,”白鸢看似无奈地笑了笑,“虽然不是全部……不过能请宗启同学稍微听一听我的过去吗?”

“你不介意的话就行。”宗启耸耸肩。反正他也没有其他安排,而且这个时间正好可以用来做训练中途的休息。

“我所出生的家族……是一个比较大的,富贵的家族。”白鸢轻声说,“那是在另一个国家,一个美好的国度,所有人都恪守自己的职责,做好自己的本分……”

随着少女轻灵的话语,名为“白鸢”的女孩的过去逐渐展现在宗启面前。

“我的家族在那个国家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贵族的自尊心也比其他家族更甚。对于贵族而言,血统的纯粹性是第一重要的——就像『圣女教廷』对「最高圣女」的血统要求一样高。”

宗启听着没有太大的触感,因为他是平民出身,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贵族就是兰暮·爱卡斯特——而偏偏这家伙还是个不怎么正经的人。

不过——白鸢果然是异国的人吗?虽说之前从她的名字、着装和样貌上都能看出些端倪,不过宗启还是有一些惊讶。

“在我们那里,这一规则被家族中的人视为铁律,甚至到了有些病态的程度。”白鸢低下头,“而我的祖父……就触犯了这条铁律。”

过于直接的正题切入让宗启有些措手不及,在他意识到接下来的事情根本不是能说给他这个外人听的之前,白鸢抢先一步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就像是刻意要对他一吐为快一般加快了语速:

“我的祖母是非贵族的平民,却和身为贵族的祖父走在了一起。”白鸢透过窗户,目光延伸到无尽的星空之中,“其实这也没什么,祖父不过是一个旁门的小贵族,在那个国家里并不引人注目,所以只要隐瞒得当……这件事就会无人知晓。”

“那怎么……”宗启没忍住插话。

“虽然祖父来自小贵族,但我的父亲却是那个国家的最大贵族的家长。”白鸢的眼神有些空虚,“……可他娶了一名出身旁支贵族的女子。”

宗启咽了口唾沫,他知道,他已经听到最关键的地方了。

“那就是我的母亲。”白鸢的声音颤抖起来,仿佛某种巨大的感情就要涌出,“一个‘血统不纯’的,大贵族的妻子——”

“咯嗞——”异样的声音传来,宗启低头看去,下巴差点惊得掉在地上——白鸢的魔力不知何时已经不受控制地涌出,配合她拿捏的动作,居然把水杯捏碎出一道裂缝。

杯子中残留的水从裂缝中流出,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像是谁的眼泪。

“那后来……”宗启也明白自己这么做很冒犯,但他突然觉得,也许让白鸢把话全部吐出来,对她来说更轻松一些。

“物质上也许不会亏欠,但母亲没有得到身为‘最大贵族女主人’该有的尊严和地位。”尽管有刻意去控制,但白鸢的怒气是显而易见的,“自我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见到过那些贵族的家臣,对母亲露出过一丝尊敬的眼神。”

“当然,”白鸢看着宗启,努力挤出一丝难看的苦笑,“对我也是一样。”

不堪的过去完全暴露在宗启面前,少女并没有觉得羞耻,只是有些低落。

“我从小都活在物质丰富的环境中,宗启同学要说我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我也不会反驳。”白鸢低下头,“但就算是贵族之女,那些家臣们也依然排斥我……在他们看来,我和母亲都是‘不洁’的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白鸢握紧了拳头。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是处在什么立场……作为最高贵族之后,我要接受这种区别看待,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能……能想开当然最好……”宗启想让压抑的气氛活跃一些。

“但是,”白鸢的语气冷若冰霜,“母亲……是无辜的。”

宗启从来没听过白鸢用这种语气说话,在他的印象中白鸢一直都是一个性格率直有些呆萌的女孩,但此刻她所散发出的气场寒气逼人,宛如一个从冰狱里走出的杀戮之使。

“自我记事起,关于母亲的谣言就数不胜数,甚至有传言说我是母亲的私生女,根本没有贵族的血统……但是恶意中伤也好,虚传谣言也罢,母亲知道自己的名誉是清白的,她也一直,保护着处于同样境界下的我……”

有那么一瞬间,白鸢的表情流露出平时日常状态下的温柔。

“她对我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人人都有开口说话的权利,我们没法左右其他人的思想——相对地,人人也都有表现自己的机会,通过努力去让其他人认同自己,才是最好的回击手段。”

“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宗启带着敬意说道。

“所以每当我被其他孩子瞧不起,每当我被欺负,或者听到诬蔑我的话后,我不会去让父亲替我撑腰——实际上他也一直在无视这些事情——我会自己找一个角落,把父亲请来的老师教我的魔法技巧,一次又一次练习……

“其实我还是会怕,会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但那些时候多亏有母亲,她一直在安慰我,关照我,她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别人口中的‘野种’——而是一名魔法学徒,艾瑞丝家族的继承者——白鸢!

“那之后我成功和魔法兵器「圣岚」缔结了契约,对我的质疑声虽然小了,但却还有对母亲的质疑。”白鸢忍着眼泪,“就算是……母亲已经逝世了……但我知道,她还在看着我,等着我证明我的价值——继承艾瑞丝之名的资格!”

充满决心、意志,以及悲伤的呐喊响彻在练习室中。

“我要……守护母亲的名誉……!”

凄壮的悲愿伴随着眼泪不断地涌出,让宗启心生共鸣。少女的泪水无法克制,最终还是如同断线之珠一样一颗颗滚落。

宗启无言地向前一步,白鸢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俯在他的胸前,压抑地哭泣。

眨眼的群星之下,少年和少女贴在一起,默默地伫立着。

就话语来讲,白鸢所讲的内容很模糊,甚至可以说是缥缈。如果是一般的人,仅仅凭这一段话,是无法理解她的内心世界的。

但怎么说呢?共鸣,或者是感同身受之下——

宗启的思绪被挑动,一句话如同沉浮的泡泡一般,幽幽地从黑暗的水底浮起,慢慢地在他的心湖上展开一圈涟漪。

那是三年前,在面带温暖微笑的女孩前,名为广末宗启的男孩立下的誓言——

“我一定会证明自己!让大家都认可我!”

曾几何时,自己已经蜕变成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但却不再拥有孩童之时,那幼稚却又赤诚的心。

自己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失去的不仅仅是双亲,还有那个名为广末宗启的,意气风发的少年男孩。

就算想要复仇,就算想要继续之前选择的路,但终究败给了时间,败给了怠惰,败给了无忧无虑的生活。

……败给了不愿面对「魔王血统」的自己,不愿反抗命运的自己。

当然,宗启可以有很多理由逃避现实。以他所遭受的经历,就算是毫不相干的旁观者,想必也会同情怜悯。

没有谁有立场能责怪他,也没有谁有资格去指责他。

懦弱也好,逃避也罢——归根结底,这都不是丢脸的选择。

三年以来,宗启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兰暮的收养,他也一点都不排斥这样的生活。

没有谁能在那样的多次打击下完美地保持心境。

“……真是的,差太多了啊。”

——然而,眼前的这个少女,向命运发起了最为不屈的呐喊。

入学决斗时的那股狠劲也好,想要变强请求宗启的冲劲也罢,她高尚的品格和坚毅的行动深深挫败了宗启那丑陋的内心。

自愧不如——不,应该说是自惭形秽。

自从三年前入住爱卡斯特邸开始建立,然后一直保持到现在的,宗启那套自我安慰自我原谅的说辞,全部在眼前的这个女孩的意志下崩塌了。

“你究竟是……怎么走到现在的啊?”

宗启看着眼前颤抖着的少女,感受着胸前温热的湿润触感……他无意识地呢喃道,毫无自觉地把手放到矮自己半个头的白鸢的脑袋上,轻轻抚摸着。

雪白头发的触感温暖而柔顺,让人不禁感觉再动摇的内心也会平静下来。

而像宠物一样被安抚的白鸢则慢慢抓紧了宗启的衬衫,渐渐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