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
我抱着木偶,站在工地门口犹豫着:“管家不让我们进已经盖好的楼层,要不……”
少女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时月亮已经西斜,在她脸上投下阴影。
“我知道,我知道……事已至此,还拘泥于什么规矩就太矫情了。”
“所有人都守着一成不变的行事方式,真相就是这样把自己藏起来的。”
我们打开书斋的大门,经过漆黑的门厅摸进了内堂。没想到,凌晨的内堂竟是一片灯火通明!内堂装潢华丽,天花板上高低不齐地吊下数十盏油灯,墙壁上挂着一排展示框。走前去看,里面展示的竟是……
“面具?”
一副副绘有不同橘红色花纹的面具。这里根本不像是书斋,更像是一个画廊。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就是木偶缺失的部分了。”说着,她把手按在其中一副面具上,念起了熟悉的咒语。转眼间,橘红色的面具化作一只橘红色的蝴蝶,爬到了她的手上。
“为什么是面具呢?”我问。
少女双手捧着蝴蝶,过来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因为这是心上人的不老容颜。”接着,她把蝴蝶轻轻放到人偶的头部,蝴蝶动了动翅膀,钻了进去。原本狰狞的面目,慢慢变成了一张俊秀的脸。
“对!这就是我的人偶!”我激动得泪在眼眶里打转,把人偶举高,又拥入怀中。不过不能忘记向少女说一声:“谢谢你!”
看着我高兴的样子,少女调皮地问了一句:“现在你还在意真相吗?”
“当然!”我抱着木偶,侧耳听她说。
她走到内堂中央,环顾了一圈周围的面具,缓缓解释道:“蜻蜓执着于蝴蝶,萤火虫被抛弃,从此星光黯淡。这一切都缘于你的主家舍不得木偶的脸,所以把它们都做成了面具,还为它们盖了这座书斋。”
“我从来不知道主家喜欢我的木偶啊!”
“工匠,这座小镇是主家的心,里面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主家心中所想。正是因为主家留着这些面具,所以木偶的碎片才会在河道上堆积成山,镇上的面粉才会不够用。为了这些面具,主家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可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少女摇摇头,“我们知道一切有意义,却不能探知意义是什么。这是我们身为表征的悲哀……不过,做到这种程度,应该是为了至亲至爱之人吧。”
我端详着怀中木偶的脸,心中品读着少女所说的话:“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美丽的牢笼吗……”
“工匠,就交给你做决定吧。”
听了她的话,我看着木偶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举起木偶,“我很怀念当木偶师的那段时光,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永远做一名木偶师……但是,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我是一名建筑工匠。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而毁了小镇的未来。”说完,我郑重地把木偶交到少女手上。
少女接过木偶,嘴上默念了一句话:“永远就比一瞬间更美好吗?我们瞻前顾后,为虚假的事情困扰;我们最苦的愁,渗透了最甜的笑……”
霎时间,木偶顿时化作无数银蜻蜓,“嗡嗡”地朝每个方向飞了出去;而内堂里的所有面具,也都变作蝴蝶,缓缓地飞到少女身边。少女张开双臂,让蝴蝶落在外衣上。不一会儿,蝴蝶全都消失了,而少女的襦裙则从浅蓝色变成了蝴蝶身上的橘红色。
“现在,我是极端奇异表征了。”
走出书斋时,工地上已经围了一圈巡逻队员了——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就在我准备拉起少女逃跑的时候,北方飞快地飘过来一团烟雾,近了才看清楚,是无数银蜻蜓!银蜻蜓拥着我们两人,我只觉得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最后竟飘离地面,飞向空中。我连忙握紧少女的双手,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蜻蜓都自由了,我这个反直觉表征,也就随心所欲了。”
我看着地面越来越远,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惊恐,双腿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
“我,我怕高!”
听了我的回答,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虽说畏高被人知道让我感觉有些羞愧,但她这么一笑确实让我心里没那么怕了。
“高度也不过是表征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久后,我们已经飞得很高了,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连月亮似乎都可以伸手触碰。
“到头了。”
“到头了?”
“嗯。带着你就只能飞到这里了。”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夜幕,依稀辨别出几颗黯淡的星星。“上面……就是抽象层了吗?”
“是的。上面有着通向无数可能性的门,是‘自由的牢笼’。”说着,她挥了挥手,我们身边的无数蜻蜓便四散而去。过没多久,整个镇子的上空开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这是蜻蜓们抱着萤火虫从地面向上飞去——这番景象真是无法形容,就像我们已经置身繁星之中。
“啊——!”我耐不住心中的兴奋,大喊了一声。我听到远处的峭壁传来了回音。
“工匠……”
“嗯?”
“太吵了!”
蜻蜓们离开后,我们的高度开始下降。我用眼睛的余光瞥向地面,看到中心广场附近每条街道都点起了火把,人们追逐着我们。这规模远远不止巡逻队全体,几乎半个镇子都出动了。但是地上跑的毕竟快不过天上飞的,很快,人群便被我们甩在了后面。此情此景,我不禁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少女看着我,眨了眨眼睛:“怎么了?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笑,哈哈!”我想我终于知道了少女一向镇定自若的秘密,那是在天上俯瞰大地带来的豁达。
很快,我们在工舍的天台上落地。相比起热闹的镇中心,这里仍然一片寂静,看来我的工友们没有参加到这场讨伐中。我朝镇中心的方向眺望,被月光披上银纱的屋顶,以及被火光渲黄的街道,真是好一片金涛银浪。
“啊,夜色真美啊。”我不禁感叹。
“工匠,我该走了。”
我回过头。少女现在穿着一身橘红色的襦裙,即便在月光下也很显艳丽。“是呢,那座木偶山应该已经消失了。”
“其实只要有足够的蜻蜓,就不必找什么出路了。”
我抬起头,头顶已经是一片绚烂星空。“就不再考虑留下来吗?”
“我身上还带着那些蝴蝶。只有我离开这个地方,危机才算是真正解决了。”
看着她的眼睛,我点了点头。“只是我觉得有些遗憾,你要走了,我还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她沉默了一会儿,“既然都要道别了,那就再试一次吧。你可别晕倒了啊!”
我跨步站定:“嗯,来吧!”
“我叫玛娜,你呢?”
“呃,我叫……我,我叫——”我顿时头疼欲裂,深深地弯下了腰,然而还是强迫自己去想:人当然是有名字的,人应该有名字的……但是,我的名字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想不起来呢?!
“够了!”她带着哭腔扑到我的身上,扯着我的衣服,“我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我勉强伸手抱住她,一股悲伤从心底涌上来。渐渐地,头没有那么疼了,但心里却空落落的,似乎有一块被挖走了。
我们就这样拥着,收拾了一下心情。这时,前来讨伐的人群已经追赶到不远处的街区了。
少女擦了擦眼角的泪,继续说道:“我经历了无数个小镇,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带走一些表征,久而久之,逐渐变得不为表征警察所容忍……”
“所以你的身份是表征小偷?”
“他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偷心者。”
“偷心者……那这回你偷走了什么?”
她跑开几步,原地转了一圈,舞动着已经染成橘红色的衣袖:“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摆了摆手,“这个不算,是我愿意给你的。”
“如果不是我来到这个小镇,你还会产生这样的意愿吗?”她的眼神忽而变得有些悲伤,“这跟偷又有什么两样呢。”
我一时无言以对。这时耳边响起喧闹声,人群已经开始在工舍楼下集结了。
“那么,再见了。”
她向后仰倒,翻落屋檐。
我大惊失色,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只抓住一把空气。
她坠下楼去,翻动的衣摆就像是华美的金鱼。这一幕深深地映在了我的脑子里。
“玛娜——!!”整个小镇都能听见我的吼叫声。
然而,我始终没有看到她摔在地上的一幕,那如同金鱼跃入水中扑腾的一下,血花飞舞的一幕。回过神来,我就已经在工地上了。
“好消息!好消息!管家说不再往上盖啦!”工头吆喝着。身边传出一阵欢呼。
我却只想着她的事情——她死了吗?还是如愿离开了?亦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后来我曾问过巡捕,问他是否见过我身边一位穿着浅蓝色襦裙的女人。
“噗哈哈哈哈,”他捧腹大笑,“你做梦呢吧!”
做梦吗?我不确定。
也许只是一场梦。
可如果是梦,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呢?
她似乎告诉过我她的名字。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那只音乐盒留在了我的手上。我总是把它带在身边,每逢闲暇时,拿出来上紧发条。随着音乐响起,木头小人笨拙地转着圈,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真好听!”身边每个人都这么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