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工地上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工头决定把工地上的杂物和垃圾好好清理一番。同时也是趁现在书斋三楼完工,主家还没派人来说要盖四楼的空当,让大家稍微偷下懒,好好休息一天。于是大家推车、打扫、搬建材,做会儿歇会儿,三五成群,有说有笑。至于我,既然没有要拼接木材的活了,索性倚着檐廊栏杆纳凉,也好静下来思考昨晚的状况。

事情的起因是我在回工舍路上遇到一名性情古怪的少女。当时她正被巡逻队追捕,而我擅作主张把她带回了工舍躲避。少女对自己的来历缄口不谈,之后在我的追问下说了一些难懂的话。——再后来的事情,不管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就像喝断片了一样。

她最后似乎说了她的名字,可……是什么呢?

“哟!”一个工友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唉!”他搭着我的肩膀,眯眼抬头迎向炽烈日光,“一个上午,累坏了吧!” 

“不累。累什么呀,我啥都没干呢!”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在这墙边站了三个小时,腿给累坏了吧!哈哈!”

“啧!干你的活吧!”我挥手要扇他的脑袋。他弯腰躲过,笑嘻嘻地跑开了。

十点刚过,工头就宣布休息了。我借故绕到书斋背后的内街,沿着小路火急火燎地往工舍赶,一路上走几步跑几步。我的心情充满了困惑和焦虑——那名古怪少女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是逃亡的奴隶吗?如果不是,她又是做了什么被追捕?

她说的“小镇正在死亡”是什么意思?是在诓骗我吗?如果是谎话,她的目的是什么?一名工匠身上有什么值得她劳心费神的呢?要是回去发现房间里已经乱作一团,值钱的东西都被一扫而空,我该向巡捕告发这件事情吗?说自己被骗了,所以才收留她?

她在我的房间待了一昼夜,要是今早被人发现了,现在巡逻队正把我的房间团团围住,我回去该怎么解释呢?我要是说我不知情,巡捕会信吗?要是她供出了我帮她骗走巡逻队的事情,我又该怎么辩白?

然而,随着工舍越来越近,比起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件,我反倒忧心回去后却发现一切如常——床、桌子、衣柜通通保持原样,没有一丝外人到来的痕迹,就像昨晚上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若她就这么带着我的困惑和焦虑匆匆离去,我一定会寝食难安好几个月的。

心怀种种猜测,世事终归难料。打开房门,只见天光从阳台那边涌入,把房间照得通亮。少女正背对着门的方向,在我的衣柜里翻找着什么。她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唯有瀑布般的长发顺着身体的曲线,从脸颊流淌至腰间。

“哇!”我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回身把门给锁上,压低声音质问道,“你你你……你在干什么!”

少女的表情和动作竟没有半点惊讶和羞臊。她不紧不慢地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衣服,直起身子半转过身,用依然语气平静地回答道:“换衣服。”

我赶紧背过身把目光移到别处。“这是我的房间!你也太大胆了吧!”

“表征而已,有什么关系……还是说,这样会对你有所困扰?”

我撇撇嘴,答道:“我还不至于对小女孩有什么非分之想。”说完,我舒了一口气。

“虽然不确定你说的‘小女孩’是指几岁……”她顿了顿,“我已经二十岁了。你可以省去不必要的担忧。”

“二十岁?”我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你这样子最多也就十四五岁。” 

“年龄不是属性,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诚如所言,年龄和外表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虽说岁月终究会留下它的痕迹,但是,在十几岁到三四十岁之间,除非是熟识的人,否则真不容易从外貌分辨出一个人的年龄。她的身体确实如儿童一般纤细,但确已经褪去了稚嫩,说二十岁也并非无迹可寻。

我不敢多看,偷瞄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但我还是不服她说她有二十岁,于是回了一句:“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几岁呢?年龄不是属性,那你也看不出来。说不定你就十岁呢?”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番诡辩真是愚蠢至极。

然而,屋里的气氛却意外地陷入了沉默。她良久才开口说道:“有道理。”这让我觉得她之前果然都是编瞎话骗我的。

“你……算了,你快把衣服穿上。”

我将身体侧向靠在门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勉强自己瞥向右手边桌上的小陶壶。那个没声儿的音乐盒放在小陶壶旁边,借着白天的光线仔细看,这个音乐盒的做工有够粗糙,小木雕只能勉强看出个人形,底座上也满是毛刺。昨夜小巷里见她第一面时,她就是在玩这个没声儿的音乐盒——黑暗幽深的小巷里传出“咔嗒咔嗒”的声音,现在想想真有点毛骨悚然。过去这一日一夜里,我受到的惊吓一定比以往加起来都多。

当我的余光再次注意到少女时,她已经套上一件素白短衣。虽说是“短”衣,但下摆长度足够盖住半截大腿了。她将衣襟掩至右侧,研究了一阵后发现了固定衣襟的细绳,又将手伸进衣服里,花了一些时间将绳子系上。不知为何,她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很笨拙,就像是第一次自己穿衣服,即便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也不至如此吧?待好不容易把上衣穿好,她又取出一件浅蓝色的褶裙,围在腰间……

慢着!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套衣服是……“等一下!”我大惊失色,快步走上前去,“这衣服是……是我的!”

她提着裙子抬起头,“确实是从你的衣柜里拿出来的。不过这是套女装……”

“呃!”我的脸顿时变得滚烫,“是,是……是买给我女儿的。”

“你还没有结婚,哪儿来的女儿呢?”谎话一下子被她戳穿了,“要是你不愿意的话——”说着,她作势要把刚围上的裙子脱下来。

“冷静!”我赶忙摁住她的手,随即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就当是给你买的了。” 我转身回到门边属于我的位置。似乎从她的到来开始,房间里就只剩这么点地方属于我了。

今年开春前后的一个中午,跟工友们在广场附近瞎逛,无意间在裁缝师傅那里发现了这套漂亮的襦裙,听说原是主家如夫人订的衣服,可还没做完呢就给退了,说是不好看。但我从第一眼见到开始就被这套裙装深深吸引住了,感觉它的样式既迷人又亲切。于是,赶在下午开工前,我一个人悄悄折回广场,买下了这套襦裙,积蓄自然也随之一扫而空。我确实既没有妻女,也没有特别的癖好,于是这套女装就一直躺在我的衣柜里,直到现在被翻了出来。

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些显宽,大概是她比普通人瘦削许多的缘故,但总的来说衣服还算合身。我默默看着她系好褶裙,又披上了饰有浅蓝色花边的外衣,接着双手伸到颈后,把长发从衣服里拨了出来。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她没有回答,只低头调整腰带。

“你是镇里的人吗?”

她还是不说话。看样子她打算对自己的来历沉默到底了。

“你说的‘表征’,是什么意思?”

她停下了手上的活儿,似乎突然陷入了思考,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

“这个工舍……有天台吗?”

顺着楼梯上到四楼就是天台了。天台上除梯间外空无一物,四围连个栏杆都没有。少女一直走到天台边缘才驻足。我跟在她侧后方几步,毕竟这是四楼,不敢走得太靠边。我本想提醒她往回收一收,免得被人看见,但看她自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最终也没有开口,只是陪她一同眺望。

工舍建在镇子最南边的坡顶。得益于晴好的天气,站在天台恰能将镇子尽收眼底。尽管我就住在下面二楼,但却很少上到天台来,小镇全景对我也很新鲜。镇子四面被峭壁环抱,一条宽敞的河在群山间流过,在镇子西北留下一个湖。湖边有一座码头,远远地能看到有人忙碌着搬运货物。码头东南不远就是镇中心广场,这里是镇子最热闹的地方,就连现在烈日当空也见得往来人群。

我们就这么顶着阳光看了一段时间的风景,少女突然发出一声感慨:“真是和平的小镇啊……” 

我不以为然,“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镇子而已。”风撩起了她的头发,让我能看到她的侧脸。她似乎真的很享受当下的惬意。

“你说你从来没有离开过镇子,”她左手抚着头发,转过头看向我,“那怎么知道它普通呢?”

“呃,这……”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么多年来,镇子始终没有大的改变,山还是山、水还是水、镇子还是镇子、人也还是那些人。我也一样,近几年都徘徊在工地和工舍之间,工作、喝酒、吃饭、睡觉,重复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对我来说,所谓“普通”无非就是这样一种状况。

不过,少女没有等我解释。“除了眼前的小镇,你的心里还有一个‘普通的小镇’,你发现眼前的小镇跟心里的小镇相似,才会觉得眼前的小镇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她抬起手按在自己胸口,“心里的小镇,就是一个表征。”

我不得不花一些时间来理解她的话。“你的意思是说,表征是心中的虚像?”

她点点头,目光再次回到整座镇上,朝镇子缓缓伸出右手,仿佛想要在空气中抓住什么。“有没有可能,不仅心里的小镇,眼前的一切——山水、花草、房屋、居民、还有你我,也不过是表征呢?”

“呵,你想说整个世界都是假的?”我正要笑出声来,可不知为何,笑意到了嘴边却化作了苦涩,出口的只剩一声叹息,“证据呢?”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问我说:“最近,镇里有发生什么反常的事情吗?”

“最反常的事情就属你了。” 

“除了这个呢?”

“除了这个……”我想起面包师傅说镇上面粉不多了,“好像面包不够吃了。”若不是她这么问,我倒是不觉得面包不够吃算什么反常现象。

听了我的话,少女转过身来,原本冷淡的表情出乎意料地添了一抹惊异,但仍然保持着平缓的语气,追问道:“你的第一反应是面包?”

“是啊。怎么了?”她认真的神情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低头思考片刻后,不紧不慢地解释道:“维持小镇运作需要表征力和生命力的完整循环。生命力不足会导致表征活力下降,表征力缺乏会让生命力水平进一步降低。用不了多久,小镇就会一片静寂,然后迎接死亡。”她顿了顿,抬头看着我,继续说,“记得昨晚的昆虫?你们尚且缺食物,它们呢?”

这番话乍听只是一段胡言乱语,听完之后却有一股焦虑涌上心头,像是在我心里挖了个洞。我轻顿着脚,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很快就没有面包可吃了么?”

“对你们来说是这样。”

“面包就是你说的生命力?”

“面包是生命力的载体。”

“那生命力为什么会不足呢?”

“不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盯着我的眼睛,目光柔和而坚定。几次目光交汇,我都觉得她的眼神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让我感觉背脊发凉,不得不错开她的目光。良久,她才开口:“我不知道。”

听到这样回答,我的肩膀一下子耷拉下来。“唉……你总是这样说话说一半,叫我怎么相信你呢。”仔细想想,她的话是建立在镇子是表征的前提之上的,可我何必接受这种痴人说梦式的、又是整个世界是虚构的、又是什么什么表征的论调呢?

不过,少女似乎毫不在意我的质疑,眼神反倒变得灵动起来。她背起手转过身去,问我说:“如果我说的都是假的,你会怎么做?”

我深吸一口气舒缓了情绪,远远地望向广场的方向,“我会到镇上找一户人家收留你。” 

她再转过身来,裙摆在空气中画着圈。“那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呢?”

“我……我想知道事情的原因。”

她的嘴角似乎闪过一丝微笑,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踮起脚尖,伸出右手戳了戳我的嘴角。

我忙躲开捂住脸,“干什么!”

“这个就是面包?”她朝我亮了亮食指。

我定睛一看,原来指尖上粘着一小片面包屑。“对,就是这个。”我愤愤答道——尽管准确说来,这只是面包的部分。说完,我赶紧用手背狠狠擦了擦嘴。

“虽然谈不上什么证据,但我可以让你体会……”她小心翼翼地翻过手心朝上,将手抬到与眼睛齐平,左手轻抚在右手手腕上,目光紧盯着指尖的面包屑,口中念念有词,语气轻盈而活泼:“醒一醒,醒一醒,迷路的小幽灵,绽放你的活力,显露你的身形……”

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只通体反射银白色金属光泽的大蜻蜓,竟从少女指尖上的面包屑里钻了出来!这一幕怪异无比的景象教我瞪大了双眼,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靠到梯间的外墙上。只见蜻蜓蜷曲着身体,银针一般的细足支在少女的指肚上左右挣扎着,不久后,细长的腹部也从面包屑里抽出来了。如同刚完成一项艰难的工作,它伸懒腰似地舒展着身躯,不时扑扇它的两对翅膀,发出令人不快的“嗡嗡”声。

一阵包含着恐惧、恶心,同时包含着疑惑、惊奇的感觉蔓延到了全身,让我一寸也不敢动弹——这是什么戏法?还是我的幻觉?我强迫自己将视线移至别处,眼睛却不听使唤,仍然直直盯着少女的指尖。

“这就是不加修饰的表征了。你能看见它吗?”她看了我一眼,随后稍稍凑近蜻蜓,轻声说道:“迷路的小幽灵,请指引我们去往你的来处,告诉我们你来自哪里……”说完,手用力地往上一抛,蜻蜓一跃而起,“嗡嗡”地飞了起来,在我们上方盘旋几周,朝楼梯间的方向飞去。

少女见状快步追了上去,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对依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我说:“怎么了?你不是想知道原因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快步跟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