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海棠!”

我立即抬头看向上方。

我们头顶上方的雨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悬在两米左右的高空,凝成一颗颗弹珠大小的水珠,映射出千万个晶莹剔透、斑驳陆离的小小天空。

球形——能够进行攻击的形状。

我拽着海棠趴下。抽出上衣口袋所有的纸朝头顶撒开,快速构成一个半球形罩壁。

咚!

水珠撞上纸壁。

有如钢珠砸在防弹玻璃上的声音,紧接着——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狂风暴雨、连绵不绝地敲击着罩壁。

整个罩壁剧烈地震颤着,被慢慢砸出无数弹珠大小的凹陷,有一些纸片已经开始松动飘落。而且更关键的是——水滴虽然暂时打不穿罩壁,但却可以慢慢将纸浸透。

就算能改变纸的强度,其他物理性质却无法改变。

“哈哈哈!怎么样啊刺蜂,见识到爷的实力了没!”

外面传来刺猬男的狂笑。

“蜜蜂要淹死咯!刺蜂今天要被我干掉了!”

“不……不好。”

我一边不停抽纸去修补罩壁被砸开的窟窿,一边转头看向海棠。

“他们倆一个能降雨,一个能控水,简直是天衣无缝的配合诶,这下怎么办?”

漫天遍野都是对方的武器,这样根本没得打嘛。

完全没有反击的空间,散开护罩的瞬间就会被打成筛子。

况且就算能制造反击机会,将攻击手段限定为“球状物”的话,我基本也是束手无策。

趴在这里防御的话,只是在等死而已。

不知道海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

海棠继续沉默。

她从刚才的某个时间点开始,就变得异乎寻常的沉默。

“喂,海棠!”

我焦急地催促。

“散开这个龟壳的话,你能支撑多久?”她平静地问。

“散、散开?”我吓了一跳,“瞬间就会变成人形奶酪吧?”

“才没有那么夸张,你个白痴,你仔细想想,为什么那家伙要先让我们头顶的雨悬停,过一两秒才砸下来,给我们反应的空间??他直接控制雨滴加速下落的话,我们早就被干掉了吧?”

“咦?呃——”

“因为雨滴本身并非球形的。”

“……啊!”

我恍然大悟。

的确,因为空气阻力的关系,会呈现下圆上尖的形状——亦即雨滴状。

刺猬男需要先将它们塑形成球状,然后才进行攻击。

这样一来……魔鬼定下的规则,虽然看似对我们极其不利,但实际上或许是在保护我们也说不定。。

“就是这样,他每次攻击前都需要先进行悬停、塑形两个步骤,你应该能抓住这种空隙的吧——刺蜂大人?”

“……别那样叫我啦!就算如此,我应该也只能做到勉强防守哦。”

毕竟对方有着漫山遍野的武器。

“那样就够了,你打开这东西,全力防守就行,让我能够看到外面,我来……攻击对方的魔女。”

“啊——原来如此!”

攻击对方的武器库,让雨停下来。

此时外面的风吹雨打声刚好稍微减弱,估计是刺猬男正在准备下一轮攻击吧,“就现在!”——海棠立即大喊,我连忙依言挥手,纸壁向四面八方扩散,短暂地挡开周围的雨水。

正在凝聚雨滴的雨衣男见状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我们会来这一手吧。他仓促挥手,雨滴弹幕稀稀疏疏,并不算稠密。然则如此——想要在不结壁的情况下完全挡住,还是一项艰巨无比的任务。

这就像用盾挡子弹和用刀切子弹的区别。

我竭力支撑。

尽力而为。

控制散开后的纸张,迎着袭来的雨幕。

哗——!!

哗沙哗沙哗沙哗沙!!

雨幕与纸幕在大雨中激烈交锋,水花与纸屑漫天飞舞,地面被冲刷得千疮百孔、土层顿开。

遮挡、对撞、包住、切开、穿透、碎裂。

我的能力和大脑都超负荷运转。

挡下了绝大部分雨珠。

少部分打在手臂、肩膀与腿上,有如被气枪的钢珠击中一般,皮开肉绽、血花飞溅。

但并没有穿透。

对方的实力并不如我。

这是挡下第一波攻势后,我的直观感受。

并非自高自大,只是对能力高低,亦或者说——气息强弱程度的最直接判断。

他塑形的水滴,在强度上不如我塑形的纸。

能够同时操控的规模和数量级也不大,上限……大概也就几千颗吧,否则的话——控制漫天暴雨四面八方地袭来,我就是三头六臂也挡不住。

我大概知道自己为何完全不记得他了。

他自己也说过,他在家族里只是个无名小卒。

水是比纸常见得多,也容易控制得多的物质,如果对能力进行基础评定,他说不定要比我高。但比起泛用性,气息的强弱程度——换句话说,力量的层级,才是权重最高的评定标准。

万磁王和只能瞪弯汤勺的少年,孰强孰弱一眼便知。

在被赐予称号的11个小鬼中,有一人的气息是「墨」,他的能力运用受到了媒介的巨大限制,可谓时时掣肘,处处受限——毕竟墨水这种东西既难以携带、又十分显眼。然则如此,他还是位列十一个最强的小鬼之一,甚至说不定——是我们中最可怕的那个。

因为他能用墨水创造出毁天灭地的巨大怪兽——其名为鵺。

因此,我不记得眼前这刺猬男的原因就很简单,因为他很弱。

他不是玄鵺,不是螣蛇,不是朱蝉,不是骸鹘,不是青莺,不是我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可以称之为最强的家伙。

他在占尽天使地利,拥有无限弹药的情况下,只能和我打成平手,将我勉强压制,他自己看上去也很气急败坏。

与此同时——在这段时间里,海棠正蹲着身子,从手臂上抽生出大量嫩绿的叶片,垂进脚下的泥土中。

“那、那是什么植物?”

我抽飞一片水珠弹幕后,不禁低头问。

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食肉食物吗?

海棠闻言,转头露出冷淡的笑。

“小峰,你真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连这东西你都不认识吗?这是土豆的叶子。”

“土、土豆?!”

“没错,土豆哦。土豆真是个好东西——怎么做都很好吃,对吧?”

这女人搞什么鬼!

我帮她浴血奋战,她却在种土豆!

“圆圆滚滚的,看起来也很可爱。”

她嘴角含笑,慢条斯理地说道。

“……圆圆滚滚?”

啊!

原来如此!

我顺着她垂下的土豆枝叶向地面看,这才发现泥土表面有一道蜿蜒的隆起(就好像鼹鼠打的地道一样),上面嫩苗抽生,正朝着雨女的方向迅速延伸而去。

由于暴雨的原因,十分隐蔽,难以察觉。

数秒过后,轰隆一声。

一颗足有半人高的巨型土豆破土而出,将猝不及防的雨女顶到半空。

她发出了十分可爱的惊叫。

然后屁股着地的狠狠摔进泥水地里

雨势瞬间减弱。

有效!

看来她的降雨需要持续施法。

立即又有两道隆起从海棠手边生成,在泥浆的地底快速开疆拓土,向惊慌失措的雨女拱了过去。刺猬男见状,立即收回向我们攻击的雨幕,操控雨滴猛扑向地面。

哗沙声中,泥浆漫天飞溅。

地面被打出成百上千个小窟窿。

其中一道隆起停在密密麻麻的窟窿中央,下方的土豆应该被彻底打碎了。

但另一道隆起一个蛇形漂移,避开雨幕的打击,追上想要逃跑的雨女,冲破土层,再次把她拱倒。

这次是五体投地、正脸向下,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我*你X!”

刺猬男气急败坏地大吼。

“你这臭婊子、三流女——啊啊!!”

他的怒骂被迎面飞来的一粒豌豆打断——那颗小豆子正中他的眼眶,将他打得捂脸弓腰。

我转头看向海棠。

海棠将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比成弹弓状,用细长的菟丝子绕在双指之间充当弓弦,而弓弦中央的弹夹则是——是一片豌豆荚。

豌豆射手。

再加上刚才的土豆地雷。

海棠小姐——今回大发神威。

将你死我活的对决打成了一盘植物大战僵尸。

“吵死了。”

她轻蔑地看着刺猬男。

“你的嘴简直和你的体味一样臭,俗话说满桶水不晃,半桶水响叮当,不过你这种货色,估计连半桶水都装不满吧,难怪能晃荡得这么响。见到我一个小弟就大惊小怪、大呼小叫,什么刺蜂、最强之类的,笑死个人,你说这个没用的怂货就是最强?真是搞笑,没见过世面的村*,桶里装的都是你吓出来的尿吧?”

哇哦,她终于反击了。

我原以为她只敢窝里横,不敢对外强硬呢,看来只是在攒气条而已。

虽说把我也连带着奚落一番有点不爽啦。

而且这番嘲讽肯定也要付出代价的。

刺猬男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张开双手,然后拍手合拢。

我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水流声。

并非雨滴——因为雨势已经减弱了大半——而是地上的泥水。

地上积蓄的泥水随着他拍手的动作猛地涌向海棠,瞬间汇合成一个巨大的泥水球,将海棠吞了进去。

“……海棠!”

水球浑浊不清,但还是能勉强看到海棠在其中痛苦挣扎的模样,我顾不上多想,抽出纸刀斩向水球,但只切开一道裂壑,转瞬间水球又恢复原状。

而且纸刀也彻底湿透了。

抽刀断水。

远处的刺猬男狰狞地笑着。

“……可恶!”

可以的话我早冲过去切开他的喉咙了。

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我抽出全身几乎所有的纸,用密集化的斩击鞭打水球,积少成多,终于把水球给冲散,将满身湿透的海棠抛了下来。

“喂!海棠!”

“没、没事……我水性好得很。”

她说着咳出一大口泥水。

四周地面的泥水又在汇流,我见状,连忙拉起她。

“先转移阵地!”

开阔的操场对我们来说实在过于不利,况且魔鬼也没说不能离开这里。现在雨势减弱,我们正好可以趁势突围——先躲进建筑物里面再说。

我拉着她跑向操场一侧的看台,袭来的雨幕能躲就躲,不能躲就用身体硬抗,我身上的纸衣在营救海棠时已经几乎用光,一路跑过去硬吃了不少攻击,有一颗狡猾的雨滴擦着眼眶飞过,差点让我变独眼龙。

我们撞开看台底部的门,冲进去以后用力关上。

然后回头观望室内。

这里是看台下方,作为储藏室和休息间使用的内部空间,低矮狭窄、阴幽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味道,地面有不少积水。两旁是一排排紧锁的门,内侧则是一条室内跑道,跑道的最深处堆着一筐一筐的体育用具,篮球啊、网球拍啊之类的。

外面的雨点声又变大了。

我从一面小栅窗往外看,雨女已经爬了起来,重新开始聚雨,而且刺猬男也在不急不缓地走向这边,身旁依旧围绕着遮挡雨水的圆形罩壁,就像捻了避水诀一样。

他追进来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得利用这段时间想出对策,或者至少躲好。

这里的门锁都因为废置而变得锈蚀了,我夹出一张纸片,切开其中一扇门的锁,两人躲进去后一看——原来是个放置体操垫子的储藏间。

本来就吸收了各种汗液和污渍的体操垫,堆放在一起,加上经年累月的发霉和发酵——那味道各位应该能想象出来。

我不禁回想起和海棠最初相遇的那天——那天傍晚我也是在像这样的储藏间里汗流浃背地做着义工。

话说回来,这里漏水的情况真是严重,到处都是用来接水的小桶子,我们脚边就有一个,已经积了小半桶水。看台这种建筑,常年遭受风吹日晒,确实容易导致开裂和积水,再加上这里已经被废置许久,遇到下雨就变成现在这样的水帘洞也算是情理之中。

“海棠,现在怎么办?”

我转头询问阴影中的海棠。

“……”

她又开始沉默。

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

许久之后,才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面无表情的冷笑。

“呵呵,扮猪吃老虎。”

“……啥??”

“那个刺猬男,明明说你是最强。”

“……”

“你却还在装出一副很弱的样子。”

“……”

“现在脑子里面,肯定正在想着怎么创造最后一秒翻盘,或者危急中英雄救美的戏码吧?啧啧,真是心机,我才不认识这么心机的男人。”

“…………”

“本来人是都有善心和恶心的,但自从遇到你以后,我就只剩善心了——因为你让我恶心死了。”

“………………”

她竟然说我恶心。

不过她好像也不是第一次说。

总而言之,她对我产生了很深的误解。

难怪刚才一直沉默。

“那个……海棠,你搞错啦,那家伙所谓的「最强」,其实只是相当普遍的泛指啦,就像超级赛亚人一样,是十分廉价的称号哦,数量至少也是论打算的。”

“呵呵。”

“……”

不好,团队内部出现不信任了。

这可怎么办。

“……我明白了,海棠。等下那家伙进来后,我会全力应战的,我现在虽然只是小鬼的残渣,但再努力榨取一下的话,估计还是能提炼出一些纯净物的。只不过到时候我可能会变得有些奇怪,那时候就麻烦你——”

“不用了。”

海棠干脆利落地打断我。

“我才不会给你吃老虎的机会,你就一直这样扮猪扮下去吧,哼哼。”

“……”

这女人到底在跟我较什么劲啊!

“我已经想出战术了哦,小峰。那个刺猬头的秘密我已经看穿了。你是不是扮猪扮得太过瘾,变成真正的猪了,压根没注意到?”

“不骂人的话你就不会好好说话吗?!”

“别大呼小叫!讨论正事的时候耍什么小孩脾气。”

明明是你先耍脾气!

——我把这句怒吼使劲吞进肚子。

“你没注意到吗,小峰?那家伙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十分古怪,整个人的言语与举止都相互抵触。”

海棠开始慢条斯理地分析起来。

“他的身边,始终维持着一个没有水的球形空间,这你应该有注意到吧?”

“当然啦,他的能力就是控水,能做到这种事很正常吧?”

打了这么久,那家伙身上还完全是干的,一滴水都没沾到。

“问题是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的能力是控制纸张,所以会把纸裹在身上作为护甲使用——以一般性的思考方式,这才是正确的用法,对吧?”

“这么说……”

也对哦。

经她这么一说,的确有点奇怪。

“而且他还穿着雨衣,”海棠继续道,“他分明就不会碰到水,为什么还要穿雨衣?他的性格张杨又狂妄,这点从发型就能看出来,以这样的性格,他应该是很愿意给我们展示自己穿着的奇装异服,既然如此——干嘛要裹上那件过分低调、又毫无必要的雨衣?除非他十分害怕雨水不慎落到身上。”

“……”

的确——这点很古怪。

“以及他身上的味道,那是长期不洗澡,又涂了很多香水与香油来压体味,所散发出的味道,对吧?”

“对、对哦!”

确实如此,那股香与臭混合在一起的恶心味道。

“「逢雨则危,遇水而安」,这条情报,你有好好思考过吗,小峰?这条情报有着关键性的信息缺失。”

“咦?什么信息?”

“主语哦。”

“……啊!”

“没有主语,或者说没有指明主语。我们只是想当然地认为主语肯定是我俩——我们逢雨的话会变得危险,我们遇水的话会变得安全。可是这样一来根本不对吧?这样根本前后矛盾,毫无逻辑。那位提供情报的人——是你的表妹吗?——是个性格有点恶劣,爱玩弄文字游戏的家伙,这一点从上次的情报也能看出来。所以我想,像那样的文字游戏这次可能也存在,只不过上次是歧义,这次是主语偷换。这条情报里的主语,并非都是指我们。”

她说完,像是进行总结陈词一样,深吸一口气。

“所以我的结论是——那家伙,不敢碰到水。”

“…………!”

完全违反直觉的结论。

但是——又的确符合到现在为止的观察。

避雨诀。

穿雨衣。

不洗澡。

他那些怪异的表现,的确都能指向这个结论。

“接下来就是战术,”海棠说着,瞥了眼脚边的那个小水桶,用脚勾过来。

水——水是吗?

以水攻水。

可是该怎么做?

对方可是能控制水的。

“外面那条跑道的最里侧,有一筐篮球,对吧?”

“啊,嗯。”

我之前还想过用那个来砸刺猬男。

她靠过来,小声说出详细的战术。

“哦,哦……啊!原来如此!”

这的确——是绝妙的战术。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门被打碎的声音。

刺猬男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