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點,迦南非常準時地睜開眼睛。

初夏已經有些燥熱的風從窗口吹進來,他微眯起雙眼從床上爬起,搖晃地隨意在行李箱里抓出兩件衣服,打算去沖個涼。

薩倫尼迪的夏天特別熱,和他的故鄉實在差得很遠。話是這麼說,故鄉的事他其實也記不清了,留下的幾乎都是身體上的記憶,嗅覺、觸覺、聽覺。故鄉的花香、鳥鳴,石頭砌成的小路他都有印象,但他甚至不記得那個地方在哪裡,叫什麼名字。

也是有這種人的,在“轉變”以前的記憶會變模糊。

自從五個月前被送來這裡,迦南每天都面對同樣的天花板,做着同樣的噩夢。以拿起銀質十字架開頭,以殺死波爾西卡結尾。

但這次不一樣。夢的最後他聽見了那個女人的聲音,是在被押送來薩倫尼迪的火車上,見過的那個謎一樣的黑髮女人。

他走出了那座讓人窒息的教堂。

好熱。

迦南深呼一口氣,擰開花灑的水龍頭。

套上對他來說尺寸有些大的襯衫,迦南把毛巾搭在背上,打算做早飯之前先去客廳叫醒自己的兩位同居人。

可以說是迦南的直覺,但又不是直覺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不管是從空氣的流動還是陽光的溫度,他都覺得今天有什麼事情會發生……聽起來好像比直覺還要不可靠。

“唷迦南,早啊。”

……可能不是因為什麼野性的直覺,而是嗅覺。

雖然家裡平常就酒氣熏天,但是今天簡直像用酒洗過地板一樣。

那個色情小說家是把酒當水喝嗎?

迦南踮起腳尖避開地板上橫七豎八的障礙物,不知道在哪裡踢到一隻酒瓶。空酒瓶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接一個倒下。還沒喝完的酒瓶被撞倒在地,酒從瓶口汩汩流出,暈開一團淺棕色的酒漬。

這回真的是用酒洗地板了。

沒關係,這種程度迦南完全不會生氣。……好吧,他是騙人的,其實他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生氣,真的只有那麼一點點。

在薩倫尼迪殺了人怎麼處理屍體最快來着?

迦南走近踹了綠皮沙發一腳,滿臉胡茬的大叔從一堆舊報紙、色情雜誌還有各種不知名語言的書山裡鑽出來,渾身泛着酒氣。

“痛!我的腰……”

迦南看着柴崎捂着腰慢慢挪動屁股,顫抖着又躺回了沙發,老舊的沙發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那裡是原本應該幾人共享的沙發,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大叔總是放着床不睡,要在沙發窩着。

反正待會兒又得大掃除了,迦南索性把酒瓶全踢到一邊。

“大清早起來就喝酒,你是想讓我砍掉你的頭,還是砍掉你的脖子?”

柴崎捂着頭並且保持了這個姿勢幾秒。

“……迦南,我剛剛思考了一下,你給的兩個選項是不是有點問題?”

你還思考了一下?

這個人真的是垃圾嗎?是垃圾吧。

為什麼還要進行這種毫無意義的自問自答,這不是打從第一次見面就已經知道的事實嗎。

難不成我內心還想要替他辯解一下?

迦南背後冒起一股惡寒。

“沒錯,我真是好心,竟然還給了你兩個選項。”

好的,把這一堆會說話的垃圾扔出去吧。他不僅不能給家裡帶來收入——寫的色情小說幾乎都賣不出去,而且還把家裡當成酒窖使。

雖然他們的確住在地下室,但這裡可是薩倫尼迪。薩倫尼迪是什麼地方?吸血鬼的盤踞地,整個地下都是為吸血鬼修建的城鎮。

他們所住的地下室是可以通往吸血鬼老巢的。

衣角處傳來一股不自然的拉扯,迦南從無意義的思考里脫身。

“小葵?”他低下頭。

初生小鹿一樣的眼睛,長而卷翹的睫毛蝴蝶翅膀一樣撲閃着。

這是他的另一位同居人,也是他的僱主,葵。

這裡迦南要說明一下,葵不是因為害羞之類的少女情懷才拉扯迦南的衣角,而是她的身高真的就只能拉到衣角。

當然她也不是什麼侏儒症患者,她的身高正符合她的年齡。

沒錯,他自己也難以相信,他的僱主今年只有八歲。

但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早飯。”

身高只到他腰部的少女把畫板舉過頭頂,下面畫著一個圓形的,黃色的……?還有一個粉紅色的小愛心?這是什麼?

……葵的畫技還是那麼一言難盡。

“啊,小葵?你想吃蛋包飯啊。”

終於從垃圾堆把自己分類出來的垃圾湊過頭來。

葵腳踩着綿羊外形的白色拖鞋,身上穿着草莓印花連衣裙,頭上還戴着配套的蝴蝶結髮帶。

這條裙子是柴崎幫她買的,雖然葵本人並不買賬,但考慮到柴崎想打扮“女兒”的心情,她勉強答應在家裡會穿。

“我說大叔,你究竟是怎麼認出這個是蛋包飯的?”

“自然而然?啊,我也想吃蛋包飯~”

“你在厚顏無恥地點什麼單啊?!”

就在兩人進行着每天都會有的無聊爭吵期間,葵已經擺好了餐具,爬上了特地為她加高的椅子,轉頭看向迦南的方向。

這是在催他快點去做早餐了。

怎麼連葵也起得這麼早。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

葵看向兩人,說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話。

“我做夢了,是白貓的委託。”

葵擁有在睡夢中與死靈交流的能力,但具體的情況迦南並不清楚。葵本來就不愛說話,對自己的身世更是隻字不提。在遇見柴崎之前,似乎是一個人住在這裡的。

再怎麼說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獨自住在這座滿是吸血鬼的城市也太異常了吧?

迦南一邊吃着蛋包飯,一邊聽葵解釋她的夢,偶爾有她想不起來的詞,她就拿出畫板在上面寫寫畫畫。

總之大概意思就是,死去的白貓找到睡夢中的葵,希望迦南一行人能保護它的主人不受傷害。

“它說‘去約定的地方,我有位朋友會替你們引路’。”

葵將一口蛋包飯送進嘴裡,嘴角不小心沾了點番茄醬。

迦南看了柴崎一眼,柴崎似乎也處於困惑當中。再怎麼說委託人是只貓也太超越人類常識了。

葵做的夢究竟是什麼樣子的,難不成通靈還能理解動物語言?

“你能聽懂那隻貓說話?”

葵點點頭。

“姑且就把那隻白貓當作委託人吧。它說自己的主人有危險?”

葵又點點頭。

柴崎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再怎麼說,我們也不可能跑到別人家裡,講‘不好意思,你家的貓說你有危險,讓我們來保護你’這種話吧?”

這個大叔雖然生活作風很有問題,說話還是一針見血的。

“而且委託人是貓的話,它要怎麼付報酬啊。”

一針見血。

字字珠璣!

家裡的存款已經見底了,再沒有錢入賬,迦南會認真考慮是賣掉柴崎的腎還是腦子。

——在被房東趕去Cherry☆Honey打工之前。

Cherry☆Honey是薩倫尼迪市內有名的女裝酒吧,迦南曾經因為各種無法抗拒的理由在那裡打過幾天工。

那是剛來薩倫尼迪時的事了,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二十分鐘后,三人照着葵畫出來的地圖來到米拉那位朋友的所在地。

說真的,如果不是知道葵的性格,迦南會覺得葵是在拿他倆尋開心。

他們的目的地是……貓咪咖啡廳。

兩個大男人跟一個八歲小女孩去這種地方,會不會帶着一絲變態的氣息……?

店裡只有店長跟一位雙馬尾店員在。

“請問三位要點什麼?我們今天的特別菜單是檸檬百香果蜂蜜水。”

“有沒有……算了,就點你說的那個,來三份。”

柴崎剛想脫口問有沒有酒,就感到了背後迦南的殺人視線。

“貝蒂,你說那三個人是什麼關係?”

店長一邊攪拌着飲料,一邊跟雙馬尾店員貝蒂聊起天,對迦南三人的關係非常好奇。

貝蒂往這邊偷瞄了幾眼,回過頭跟店長熱烈討論起來。

顯而易見。

他們三人的關係不是顯而易見嗎。

在外人看來應該就是——人販子大叔跟被奴役的可憐少年,還有被拐賣的無口幼女。

女孩子心思細膩,一定能看出他們平靜表面下的兇惡關係。

貝蒂:“就是相依為命的父子三人吧?一個人養大兩個孩子,真不容易。”

……迦南突然覺得還是同為男性的店長看人會比較准。

店長:“你怎麼知道,萬一是相依為命的父女還有女兒的男朋友呢?現在的孩子都超早熟的,我朋友家的女兒,幼兒園畢業已經交過十五個男朋友了。”

貝蒂臉上露出了“這麼多?我還一個都沒交過呢”的表情。

“不過他們看着一點沒有岳父跟女婿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啊,”貝蒂突然紅着臉捂住嘴,“難道是女兒跟爸爸還有爸爸的小男友?”

上班期間聊什麼八卦。

給我認真上班。

聽他們討論的一小會兒,葵身邊已經聚集了一群貓在她腳邊蹭來蹭去,有一隻黏人的長毛貓還直接跳上了她的大腿。

毫無預兆地,它們突然騷動起來,準確地說,是在中間讓出了一條道路。

道路的盡頭,黑色窈窕的身影踏着柔軟的爪子走向葵。

“特爾圖。真少見,它竟然出來了。”貝蒂有些驚訝。

店長倒是沒有感到意外。他在飲料杯沿插上檸檬,舉着托盤走到三人桌前。

“他叫特爾圖。據說原本是舊貴族波爾西卡的寵物呢。”

店主笑着說到,語氣中不知有幾分認真。

迦南吸着冰凍過的檸檬百香果蜂蜜水,想到這又是不必要的開支,憤憤地想要咬吸管兩口,不過還是忍住了。

等等,他剛才說什麼,波爾西卡?

波爾西卡不就是那個噩夢裡被自己殺死的吸血鬼?迦南沒來由地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夢裡倒沒見過這隻貓。那當然了,畢竟是夢嘛。

不過迦南還是低頭多看了它兩眼。黑貓抬起頭與他對視了幾秒,迦南總覺得這目光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

特爾圖跳上了葵的膝蓋。

葵伸出手揉了揉特爾圖的耳朵,黑貓舒適地眯起眼睛,喵喵叫了兩聲,豎起尾巴在她身上蹭了蹭。

葵靜靜地與黑貓對視,雖然她平時也不怎麼說話,但她這時就好像真的在和特爾圖進行什麼精神交流。

葵低頭在黑貓額頭上親了一口。

雖然黑貓臉上全是毛,但迦南還是覺得它剛才肯定臉紅了。

“喵。”

特爾圖輕盈地跳上桌子,又借椅子着陸。尾巴像活物一樣掃過迦南的臉。

它回頭看了三人一眼,優雅地走出店門外。

“啊!”貝蒂想要把它抓回來,被店長揪住了衣領。

“沒關係,它想回來自然會回來的。”

葵拉起迦南的手跟上去。店長臉上一直帶着微笑。

“真是心急……”柴崎雙手伸進上衣口袋裡掏了半天,“欸,我把錢包放到哪裡……啊,找到了找到了。”他抽出兩張紙鈔遞上去。

店長擺擺手,瞥見柴崎錢夾里的照片,臉上露出有些興味的笑容:“不用,特爾圖的朋友已經先付過帳了。”

他的目光看向櫃檯上一隻破舊的布老鼠。

待到幾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處,貝蒂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睜大眼睛。

“店長,你又一時興起給人免單了!這樣子店開不下去的啦!”

“不是一時興起,特爾圖的朋友真的有付賬——”

“你也太不會說謊了,就算是我也不會被騙到的啦。”

“哪有,我這個人不愛說謊的。”

“不愛說謊?”貝蒂撇撇嘴,“那你說,特爾圖一直獨來獨往的,它這樣的小貓咪也有朋友?”

“特爾圖要是知道你叫他小貓咪會很生氣的。”

店長像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眯起眼笑了。

黑貓輕快地在前面走着,姿勢優雅得像在跳舞。

的確是貓,走的都是貓道。

有些路窄得迦南跟柴崎只能側着身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大熱天走這麼遠出現了幻覺,他總覺得黑貓回過頭看着自己的眼神裡帶着幾分打量……?

黑貓竄進了一間大宅的門縫裡,消失在了草叢裡。

庭院里的花草都看得出有好好打理過,二樓還有好幾間房亮着燈,明顯是有人住的。

柴崎撓撓頭。

“再怎麼說還是不能非法侵入啊。薩倫尼迪的警察只管人類的事,一旦牽扯到吸血鬼,就要交給軍方的特殊部隊管理。那些傢伙可不像警察那麼好相處。”

說到吸血鬼三個字的時候,柴崎往這邊看了一眼。

這話應該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他是吸……不,畢竟他也與特殊部隊打過交道。雖然不想贊同這個色情小說家的話,但他不想為這種事惹上麻煩。

得先跟房子的主人說明一下情況。迦南正準備按門鈴,看見柴崎伸着脖子在往一旁瞧。

迦南放下手:“你幹什麼呢?”

“不,因為有人鬼鬼祟祟的……”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

“我是說那邊有個男人正準備爬牆進去。”

柴崎慵懶地伸出手指了指牆頭的黑影。

“……你說話就不能先講重點嗎?”

迦南低聲說,他彎下身悄悄溜到男人身後,一腳把他從牆上踹了下來。男人力氣不大,雙手瞬間就被迦南扣在身後,輕鬆壓制在地上。

柴崎吹了一聲口哨:“抱歉抱歉,不過一上來就對女孩子講重點的男人會被討厭的哦?”

你是打算講什麼重點啊?

迦南抬頭,看見柴崎在上衣口袋裡東掏掏西摸摸,把一個環狀的東西利落地套在了男人手上,他起身才看清這是雙手銬。

“你哪裡來的手銬?”

上面還有一圈粉色絨毛,迦南心裡湧上一股不詳的預感。

柴崎又從口袋裡掏出口球塞進躺着的男人嘴裡。

感覺不要問比較好。迦南心裡已經猜到個十之八九了。

“算了,你還是別說了……”

“寫小說作參考的情趣用品而已。”

“不是都叫你別說了嗎!”還好提前捂住了葵的耳朵跟眼睛,“為什麼隨身帶着這種東西,你是變態嗎?”

“這種程度就叫變態說明你還沒有見過真正的變態啊,迦南。不隨身帶的話難道放在家裡嗎,被葵看見怎麼解釋?”

“這就是你隨身攜帶情趣用品的理由???”

被柴崎踩在腳下的男人聽着兩人毫無緊張感的對話,開始嗚嗚嗚地掙紮起來。

柴崎蹲下身,取下他嘴裡的口球。

男人吐掉嘴裡的口水,氣急敗壞地吼道:“放開我,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我看看……”柴崎搔搔下巴,“試圖非法侵入女性宅邸的變態?”

從迦南的視角看起來比較像兩個變態的巔峰對決。

“我才不是變態!我只是,我只是喜歡她而已,你這種人懂什麼!”男人的瞳孔一瞬間縮小,神情恍惚。

“是是是,我見過的變態跟蹤狂都是這麼說的。這種話還是去跟警察講吧。”

“我愛她!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愛她!”

變態跟蹤狂突然掙扎劇烈起來。

“是誰在那裡?”

柴崎跟迦南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猛地又把口球塞回了跟蹤狂嘴裡。手電筒的光照到他們臉上,柴崎眯起眼睛,迦南倒是很快適應了刺眼的光線。他把視線從手電筒處朝上移。

男人穿着絲質的睡袍,眼角處有細微的皺紋,應該比柴崎大個十歲左右吧。一雙碧眼下,高挺的鼻樑上戴着一副金邊眼鏡。

“半夜在這裡做什麼?”他把手電朝地上的變態照去,“……喬治?你怎麼又來了?”

又?這傢伙果然是個跟蹤狂吧。

“他先不說了,你們又是怎麼回事?”

男人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鏡片閃過凌厲的光。

柴崎和迦南面面相覷。

“這個,事情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