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小小的战争，勇往向星辰
N博士尚在琢磨云茫话中的含义。
当时钟指向一点二十五分，电梯大门在他的眼前缓缓开启，为他呈现超越所有推测的一幕。
“不可能...你也亲口承认，已经历十二次的生死别离，”他错愕地呢喃着。
按他的预估，历经十二次生死别离，云茫的内心理当在无法承受，满怀恨意前来复仇。
可为什么，第十二个孩子还活着？
日月交辉之下，那耀眼之人徐徐走来。温暖的血肉之躯，绽放生命的光辉，仿若天使的幻影。如果说Arkner是人类幻想之光的凝聚，那他就是这光辉受肉而生的奇迹。
——难道说，他的死只是假象吗？
N博士很快否定了这个揣测。
昨夜凌晨，他也感受到了，意识网络中传递的那道环绕群星的光芒；裹挟着悲痛与爱的旋涡，让他感觉到四百年的沧桑一瞬回溯，仿佛被母亲温柔地拥抱着。
“N博士，您好，我是花咲。”花咲微微欠身行礼。
“虽然是我提出的计划，但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老实说，在影像看到你时我就很震惊了。孩子，坐吧。”N博士点了点头，当花咲在沙发上落座后，他伏在书桌上，托着下巴问道：“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的计划。那么，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毕竟.....我的计划已达到结果，”
即便从结果反推无数次，花咲的死仍是必要条件。眼前的情况，完全超出他的推断。
而花咲与云茫相视一笑。
“维尔德没有来吗？”
“他留在方尖塔里，要监管设备运转。话说第一次坐航天飞机有点不适应呢。”花咲小声回答了云茫的问题，这才转向博士，悠悠说道：“博士，其实当时我知道自己会死，也没想过要活下来。”
“而且我也真的杀了他。”云茫无奈地垂眸，又抬起头，“从接手这个计划，我便渴望着破局之法，起初只是隐隐地想要反抗...而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最后，我将一切赌在了花咲的身上，我发誓要让他活下去,超越这苦痛的轮回....虽然最终我得到了答案，也理解了博士您的意图，但这个决定不会改变。”他继续说道：“至于办法——我们对血肉的认知仍停留在四百年前，就连死亡标准也是一样。我确实执行了命令，将刀刺进花咲的心脏.....之后，我与方尖塔的技术主任维尔德联手，逆向利用能诞下生命的‘圣杯’，修复了他的身体——只要不是大脑被破坏，以如今的医学技术简直易如反掌。维尔德是这么说的。”
N博士完全怔住了。
如今的……医学技术？
“这不可能！”良久，他低声疾呼，“医学技术，在人类完全电子化之后的2200年前夕，就因为不再必要而陷入了完全停滞......怎么会有‘如今的医学技术’？那个所谓的‘圣杯’明明只是旧时代技术的产物，只是用以前保留的冷冻精子和人工卵子来产出胚胎并使之生长，怎么可能有所谓‘如今的技术’？”
虽然生物学相关的研究仍在继续，但并不会应用于人。毕竟八十亿人早已拥有机械的躯壳，而唯一需要的“血肉之子”，根据计划又注定夭折。
虽然，在影像中看到花咲时，他也隐隐地察觉到怪异——如此完成度的生命，必然是通过极为先进的基因操作所创造。
“......因为照料着孩子们，封闭于方尖塔的人们应该会更好地保有人性。这应该在你的预料中才对。”云茫说道：“方尖塔的技术主任，维尔德·罗兰曾经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医生之一，‘如今的医学技术’，全部是由他一个人推动而来的......打从第一个孩子死去，我的心中埋下疑问，而他却更先一步开始了行动。像你们这种科研工作者，总是对未来的事情更加敏感，不是吗？”
N博士闻言愕然瞠目。
“你说……方尖塔的技术主任，谁？”
“是叫维尔德·罗兰。”
“这怎么可能……难道说……”N博士怔怔地仰靠在座椅上。
他忽然想起了，2070年小雨下的中国上海生命科学研究院，他与最为信赖的搭档莉娜·罗兰的一段谈话：
——可是，人类又将去往何方呢？
——人类…话说，莉娜，你的孩子也满月了吧。
——嗯，就在前天。
——叫什么名字？男孩女孩？
——维尔德，维尔德·罗兰，是个男孩。
这段回忆令他心中泛起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莉娜，我的搭档…原来是这样吗？难道说……你早就知道…‘传承’，这才是让人类拥有丈量星辰的可能性的尺规吗？”N博士喃喃自语，电子义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所以，你才坦然地选择老去吗？那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
恍惚之间，他又回想起2071年，在墨西哥城索卡洛中心酒店，与搭档的饮酒对谈：
——莉娜，我们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博士，可我始终不知道这究竟是对还是错。
——让时间去证明，现在……干杯，为了新时代。
——无论如何，我希望改变的只是生命的形式。
N博士渐渐平静下来。
诚如他的搭档所言，改变的只是生命的形式。而他所做的一切，并非徒劳。
他转向花咲，神色带着歉意地开口：“那么，孩子，你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吗？对于被欺骗和利用，不感到悔恨吗？”
“......虽然在身体被贯穿的一瞬，感到疼痛。但其他的时间，都很幸福。”花咲想了想，将全部娓娓道来：“云茫他，并没有依照您的吩咐来养育我，而是给了我他能给予的全部.....维尔德主任也是如此。对于真相，他们给了我许多提示。因此我才能抱着觉悟离开塔，去争取他不能给予的部分——即使会死，我仍想自由地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样的话，将生命献予未来，我也并不后悔。最后……请收下，这个给您的礼物。”
这么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刻雕像。
穿着白大褂，有些驼背，一双好似夜视仪的老古董电子义眼，看起来有些滑稽。
N博士看着那个属于自己的小雕像，不由笑出了声。
“谢谢你的礼物，孩子。这场谈话，记录时间.....算了，已经不用再记录了。”
N博士轻轻地攥起小雕像，将黑匣子扔进抽屉便转过身，遥望着蔚蓝如花的星球，久久沉默不语。
数百年间，他从这个高度远眺，似将一切尽收眼底。
可现在，他意识到——始终有着自己无法看到的花，盛放于星球某个渺小的角落。
格拉斯顿堡，方尖塔不远处的杉林中有一座小墓园。
技术主任维尔德手捧花束，伫立于十一座小小的墓碑前。
“愿你们的灵魂，归于这自由的天与地。”
他将花束撒向空中，话语伴随飞舞的花瓣穿过墓园，乘着南风飘向天空。
“‘轮回’落幕，而新的时代，‘人类’永远不会迷失方向的时代，将要开始了……”
他脱下了自己的白大褂，伏下身去将之覆于这片承载轮回的大地。
作为世界上最后一个医生，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而这一座座冰冷的墓碑，就是数百年间引导他以一己之力传承并推动医学的道标。
在这座天佑之地的方尖塔中，他最终见证了未来的开辟。
云茫与花咲，第一个钢铁之身的人类，与最后一个血肉之子。
他们之间孕育的羁绊，想必是死亡无法割裂，光阴也不能湮灭。
彼此的信赖，让他们展现了可能性，达到另一个结局——生与希望，爱与救赎，在离别后迎来重逢。
是为文明选择未来，还是将灵魂付诸明日？
以人类的名义，我们将去往何方？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了真正答案：
将灵魂付诸明日，为文明创造未来。
谨记人类之名，勇往开拓星辰。
这是一场发生在日渐寂灭的世界之中，为八十亿以及那八十亿分之一的人类，开辟未来的小小的战争。
即使光阴流逝，我们也不会忘记，曾经得到的宝贵答案。
2654年，火星，克里斯平原基地。
曾经一度因为寂灭而停工的大型基地，在人类“重生”以后，经过两百年的建设已经投入使用。
两百年前的“重生”，在这群星之间撒下的种子已然萌发。
宏伟的太空港口之中，一艘刚竣工不久，长及十余公里的世代巨舰静静地停靠着。
在开阔的舰体上，矗立着众多身穿藏青色军装的年轻人。他们是太空军校的第一个世代，其中既有钢铁之身，也有血肉之躯。
随着音乐响起，一道全息影像浮现在空。逐一闪耀的道标，描画出一幅壮丽的星图。
这些怀抱热忱的新生一代，齐声唱响了一支雄壮的歌：
在熏熏的南风中，在星辰的环绕下。
在生命的青葱年华里，告别母校与家园。
毋论钢铁与血肉，彼时你我同窗，今日俱同袍。
将灵魂付诸明日，为文明创造未来。
谨记人类之名，勇往开拓星辰。
在此一刻。
薪火传承。
光辉流转，钟声长鸣。
在你我的身后，向着群星的终点。
把旗帜高扬在笑语、人尘和花海。
2654年9月5日，第一艘世代飞船在歌声与欢呼中起航。
按照预定计划，它将以缓速在28日0点抵达地球，进行绕地航向一周的启程仪式。之后，便会飞往南门二的比邻星方向。
于此，人类正式进入了漫长的宇宙纪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