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原初的黄金，人类的名义
2407年5月12日8点，伦敦希思罗国际机场。
收到N博士的指令后，云茫彻夜赶到了这里。这会儿，他正在第九候机大厅内等候登上运载舱。透过落地玻璃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一座斜向天际的钢铁巨塔。宛如一座刻入地表的宏伟丰碑，铁灰色的装甲外壳在晨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晕。
它是一台质量加速器——其实根本就是一台巨型电磁炮。
如今人类的机械之躯有着极高的负荷承受能力，又不需维持呼吸，因此想要前往离地高度35790千米的地球静止轨道也并非难事。
就和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中的复古做法如出一辙，直接把人塞进充当“炮弹”的运载舱里，用这台大炮射向轨道建筑群即可。除了简单的抗荷装置确保里面的人不会因为G力空中解体，速度控制几乎不用考虑。运载舱被射人太空以后，会以喷射器维持速度和适当的路径修正，但通常其误差是很小的。
快速而且经济适用，简直是完美的公务用交通工具。当然，如果想来一次悠闲的太空旅行，也仍有那种水平起降的航天飞机可供选择。
从这里出发，会直达赤道星港，N博士的办公室就在那里的顶层。
“前往赤道星港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E20次运载舱已开始登机，请您出示登机牌，由9号登机口进入。”
时钟指向8点30分，广播里传来登机提示。
云茫起身，跟随着稀疏的队列，登上了可满载20人的椭圆形运载舱。
当全员登载完毕后，厚重的舱门便缓缓闭合，除了舱壁上的夜光涂料发出幽光，便再无半点光亮。之后，沉重的固定支架从座椅的两侧升起，将每一个乘客死死地扣在位置上。
而后，隔着舱壁传来一阵嗡嗡的轰响，片刻后便有短促的爆鸣响起。
运载舱猛然一震，就加速到了第一宇宙速度，加速产生的庞大G力将所有人钉在了靠背上——甚至已经陷了进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叽呀”声。
整个过程持了一小时又一刻钟，这对于钢铁之躯的人们而言几乎没什么特别额感觉。之后，运载舱就在一阵剧烈震动中归于静止。
舱门缓缓打开，传来语音播报：“欢迎您来到赤道星港，请从第23通道出站，祝您旅途愉快。”
云茫便像个没事人似地蹦下了运载舱，从等待在一边的导航员小姐手中领取了一套简易机动服。
这种机动服，由一个压缩气体背包、卡扣式喷射器和导航系统组成，穿戴十分简便，只要在手肘、腰部和膝关节处扣紧卡扣即可，通过戴在腕部的触控式终端来标定目的地，就会通过喷射压缩气体来以适当的速度自动行进。当然，也可以手动操作。
将目的地设定到航站楼3号电梯后，云茫便观望起四周。
他徐徐飞过金属骨架与强化玻璃组建的透明廊道。从这里远眺，可以看到蔚蓝明净的地球，加之廊道两侧与顶端栽种的观赏性植物，还算赏心悦目。
说到植物，这座星港的内部环境，基本与地球无异，水、氧气、压力自不必说，作为连接地球、月球、火星的星际中心，各种商铺品类繁多，饮料、美食、活体宠物、纪念品等等琳琅满目——虽然饮食已非必要，但娱乐意义上的吃喝仍然是奢侈生活的标志。如果只是品尝味道的话，虚拟现实之中已应有尽有。
除了重力，这里拥有一切，即便是血肉之躯，也能生存下去。
明明很多都是不必要的东西，人们却仍然遵循着旧时代的习惯与经验进行了配置，是因为他们还有着卑微的坚持与憧憬。
因为这两百年负责“血肉之子”计划，和孩子们的相处，他很能理解这种心情。
来到电梯前，他在面板上按下了顶层的按钮，没有迟疑地走了进去。
当电梯门再次开启时，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阔别许久的背影。
依然穿着白大褂的N博士，仍旧如两百年前一样，坐在他的皮椅上远远地守望着蔚蓝如花的地球。
滔天的汪洋与大陆，泼墨般的林海与黄沙，还有天际钝缓旋荡的风雾，以及星罗棋布、煜煜生辉的城市——这一切，都令他心醉。
“多么美丽啊，数百年的光阴，于她不过是白驹过隙……”N博士缓缓转过了身子。
虽然仍然是记忆里熟悉的样子，但在云茫看来，行为举止上却感觉他老了许多。
“觉得我老了吗？云茫，是你变得年轻了。”N博士笑道。
虽然单论年龄，云茫比博士要大得多，但对如今的他们而言，年龄和外貌基本没有意义，他深知博士的言下之意。而那恰好可以用塞缪尔·厄尔曼的《年轻》加以诠释：
“年轻，并非人生旅程的一段时光，也并非粉颊红唇和体魄的矫健。它是心灵中的一种状态，是头脑中的一个意念，是理性思维中的创造潜力，是情感活动中的一股勃勃的朝气，是人生春色深处的一缕东风.......没有人仅仅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得衰老，只是随着理想的毁灭，人类才出现了老人。”
良久的沉默之后，云茫走上前去，安静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云茫，这一切，要从哪里说起呢？”N博士从抽屉里取出那个黑匣子，这一次他毫不掩饰地将它摆在了桌上，这才悠悠仰起头，了无头绪地说道：“你知道希腊神话中，人类的时代划分吗？”
“我知道。”
“在几百年前，我还很小，尚是血肉之躯的时代。看神话中提到，人类的时代有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等区分，就产生了一个念头——能否将人类逆向提升，重归黄金之境呢？无忧无虑，身强体壮，还有亘久的寿命……你就当是小孩的异想天开吧。”
“………”
“你看，人类经过无数的时代，征服大地，海洋和天空，下一步理当通向星辰。可在信息时代的末期，人类却停滞了脚步……我觉察到，这是因为血肉之躯的极限，大脑的机能，跟不上奔涌的信息洪流，长此以往，单单是沉湎于繁复的娱乐循环，就会令文明溺死。”N博士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决定推动人类电子化，赋予人类更强大的机能与几乎无限的寿命，使其精神从这信息的洪流中淬炼而出，开启通向宇宙时代的大门。机械的躯体，已足够强韧。”
确实如此，如果是血肉之躯，根本不可能被电磁炮射上空间站。云茫腹诽。
“但是，我们的精神终归是诞生于血肉之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损耗。”云茫说道。
“是的，我们会丧失感情，抹煞个性，进而失去人格与人性。”博士沉重地开口，“云茫，你能预见吗？一个感情尽失、只余下从信息洪流中淘取而出的纯粹理性的世界。那将会是一片冷酷的星辰，只有对与错，而没有善与恶……以极高的效率运转。”他电子的义眼中闪烁着红光，“那时，我们就失去了人类的名义，变成了其他的东西……面对这令人绝望的未来，我偶然间又回想起儿时虚妄的幻想。”
云茫静静地聆听着博士的话语，发声打断了他：“所以，你选择启动‘血肉之子’计划吗？”
博士有些意外地愣了片刻，嘴角浮起一丝赞许的笑意。
“以信息的洪流淬炼出不受蛊惑的纯粹理性；而要使我们的人格得以经受天文时间的考验，就要达到那‘原初的黄金’，亦即是人类灵魂的完全形态——灵魂的完全形态，容易理解地说，就是一个恒定的精神模型。”博士继续说道：“要达到这一点，就需要另一个要素——不熄的感情。十二个血肉之子，每个人都接受特定的教育，培育出一种人格，在与你的互动间承载相应的感情，然后，当果实成熟时，就该采摘……”
云茫听着博士隐晦的话语，悄然攥紧了双拳。
博士早已知道，人无法违背求知欲与探究心，孩子们必然会离开方尖塔。而依照命令，他就必须杀死他们，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但是，也正因为这些孩子们的生命融进了他的灵魂，他才能一直保持着人性。
“继续说下去。”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而你，脱离血肉桎梏的第一个崭新的“人类”，正是最后一块积木。”博士用电子的义眼注视着云茫，“每当你亲手杀死一个自己抚养的孩子，他们孕育的感情将随着巨大的伤痛凿进你的精神，这就像封存文件一样……而当你最终杀死第十二个孩子，积累在你身上的一切都会被解放，这巨大的感情之力将通过意识网络传递给全人类，使寂灭中的人也为之觉醒——至此，人类的灵魂将臻至永恒，我们也将......重生为人。”
“所以，你通过意识网络，发出了那封邮件。”云茫悠然说道。
“是的。纯粹的理性，是一把双刃剑。它不仅是将文明导向下一阶段的条件，更会令人类陷入终极问题的莫比乌斯环。想必你已经意识到了，那一串问题真正的答案是何等恐怖——我是谁？谁也不是，甚至不是自己；我从哪里来？只是一串数据的集合；我要到哪里去？那已经没有意义。”N博士冰冷地抛出最后一问：“我们，还能称为‘人类’吗？”
“......我们失去了一切。”云茫不可置否地复述了邮件的标题。
“让人们清楚地认识到这点并凋零，然后重生，这是必经的过程。而你没有让我失望。”博士再次转过身去，眺望起远方的地球，“伤痛一如警钟告诫我们莫要偏颇，而…爱…”他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个词语，“爱，推动我们跨越艰难险阻，这个螺旋就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根源。在那个瞬间，我感受到了沉重的悲痛与炽烈的爱意。这相互牵引的螺旋，终于鼓动我们觉醒，再一次驱动文明向前，把未来取回。”
从信息洪流淘取纯粹的理性，以生命轮回点燃不熄的情感，两者融为原初的黄金。
它构筑了我们的灵魂，使我们得以在漫寞光阴与冰冷群星间，谨记人类的名义。
“现在，我要交给你最后的工作。”沉默许久，N博士从怀里掏一件东西甩给云茫。
那是一把手枪。
“这里是我的记忆核心，向这里射击……你是我最初的作品，我对你下了那种命令，你一定十分恨我吧？那就杀了我。”他背对着云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样，我从人类那夺走的全部，同时也是我失去的一切——生死与，爱与恨，将全部升华并归还。记录时间，2407年5月12日13点15分。”
而云茫只是默默地把玩着那把手枪，长久未有其他动作。
“为什么还不开枪。”N博士的声音有些无力。
“四百年了，你仍保持着相同的模样，恒久地遥望着地球，乃至这最后的时刻，仍留有牵挂。”云茫平静地道出事实：“N博士，你没有失去一切，因为你是如此地深爱着人类。”
话音落下，N博士的双手倏然攥紧了扶手，缓缓转过身来。
他不得不承认，四百年来独自面向绝望未来的孤独的坚持，在这一刻动摇了。
他放开扶手，低下头去，良久地注视着自己不住颤抖如筛糠的双手，仿佛掌心有什么可怖之物不断蔓延。
好似决堤的大坝，某种情愫从内心深处汹涌而出，令他最后的尊严趋向崩溃。
“云茫，求你了！开枪吧！”他焦躁地昂首，发出恼怒的咆吼：“一切都该按照计划！计划就该完成！我的死，将是通往宇宙的征途上，最后的一站啊！”
云茫却摇了摇头，将枪丢在沙发上。
“N博士，如果你该死，我就更该死。”他说道,“你唯一估错的，就是人类的传承之中，那份与命运抗争的意志。从火星、月球到地球，你也见证了那道超越时间环绕宇宙的光芒吧？在十二次与孩子们的生死别离以后，我觉悟到一件事——人永远不会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毋论是钢铁之身亦或血肉之躯。”
“......是啊，那道光芒，就像Arkner的歌声。”N博士不可置否，“也说不定，那才是我们的起点......”
“所以，我们向你的计划，发起了小小的战争。”云茫带着期许望向电梯的方向，如是宣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