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黄昏,路上阴雨绵绵,我正走向医院,今天也要去探望朋友。

街道冷冷清清,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些花店开着,在光线昏暗的路灯下稍微透出一丝暖意。

我在常去的那家花店门口停下来,买了一朵百合,一朵白玫瑰,一束薰衣草,让老板用一张浅黄色的牛皮纸捆扎起来。我不懂花语,也不知道这些植物代表的意义,我只是挑选自己刚好撞见的颜色,作为探望她的礼物。

等待老板找钱的时候,我不经意间瞥见墙上挂着的那张破旧日历,意识到今天是第三天,我跟她的约定已经过去三天了,我带给她什么故事了吗?

我回想起昨天离开时在她脸上看到的落寞神情,那是在我关门离去前的一瞬间捕捉到的光景。我无意窥探她的真实心境,只是默默关上门,离开了那里。

「来,这是您的找补。」

「谢谢。」

我从老板的掌心中拿过零钱,纸币和硬币的触感和他的手掌一样粗糙。我只在这家花店买花,因为其他花店都只接受电子支付,而我手头只有现金,只有这家花店的老板有耐心接受现金、找补零钱、亲手为客人捆扎花束;而其他花店都是让你用一种捆扎花束的自助机器来做这件事,当然,价格会比亲手捆扎的花束更低廉,可选的彩带和包装纸也更多样,但我不想用冰冷的机器来制作给她的花束。

如果这个社会没有机器,我们还能继续活下去吗?

我有时会陷入这样的沉思。

我将零钱在钱包里放好,纸币归夹层,硬币归口袋,拿起花束走出店门。

细密的雨点迎风散落在我的脸颊上,飘洒在白紫相间的花束上,不远处就是医院。

推开病房的门,我的眼镜被蒙上一层雾气。

「已经到了开暖气的季节了吗?」

「算是吧。你没带伞吗?」

我摘下雾蒙蒙的眼镜,一边用眼镜布擦拭着,一边看向站在窗边的她。

「没有,走到中途的时候才开始下的雨,幸好不是大雨。」

我把花束递给她,重新戴上眼镜,恢复清晰的视界中出现了她那张苍白的脸孔。

「今天怎么样?」

我看着她把花束小心翼翼地从牛皮纸中抽出来,放进透明的花瓶里,脸上带着怜爱的表情,就像在对待一个脆弱的婴儿。

「我不知道……大概是体会到了所谓的『疼痛』吧?」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浸泡在水中的花茎,缓慢地解释说,「起初,他们想给我注射,不过我拒绝了,我感觉血液像活物一样在我的内脏里横冲直撞——或许那不是血液吧,总之那大概就是『疼痛』,活着的感觉……后来,我感觉意识模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那种感觉——『疼痛』就好像梦一样——完全,消失了。」

我默默地听着,努力想象着「疼痛」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我会知道这个词,也是因为她看的那些书,那些被人遗弃的古老玩意儿,那些不再有人过问的历史尘埃。

「你知道的,医院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惧怕疼痛、衰老、死亡。不过,比起死亡,还是疼痛和衰老更可怕。所以人们才会在疼痛和衰老来临之前就来到医院,迎接死亡,举办葬礼。」

她继续讲述着理所当然的事实,像是在从时间长河的某一端眯着眼睛远眺着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到底是过去的那端还是未来的那端,我不知道。

沉默在我们中间停留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表情困惑地向我征求意见:

「……果然,我还是明天就办理葬礼比较好吗?」

「不,不行。」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你也一样。」

「在不庆祝死亡方面吗?」

「……在看待活着这件事上。抱歉,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与她目光相接,很快便低下头来。她大概是这座医院里,唯一活着经历过「疼痛」的人。当然,人们来到医院是为了求死,为了在感受到痛苦之前喝下结束一切的药水。人会在医院这座洁白的建筑内迎接毫无痛苦的出生和毫无痛苦的死亡,他的亲友则会像庆祝他的出生一样庆祝他的离去。

大家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不这么认为。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跟她合得来的原因——我们都是怪人。

「我是说……我还没给你带来一个像样的故事,不是吗?如果你明天就举办葬礼的话,我明天……有个面试。」

不知为什么,我在最后一句说了谎。我从不对她说谎,至少在我自己的记忆中,我是个不说谎的人。但我希望她能改变自己的决定——虽然决定死亡的日子是人人都有的权利,但我却不想看到她做出那个决定。

她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也许是回心转意了,也许是打定主意了。

「……其实,如果真的体会了疼痛,你确实会想要放弃活着。不过这真是一件矛盾的事:只有当我体会到疼痛的瞬间,我才能确定我真的活着。我们活着真的只是为了尝尽快感然后奔向死亡吗?有时我会这么想。」

「谁知道呢……」

我只知道,死亡是一种很空洞的感觉。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在我父母的葬礼上,人们吃喝庆祝他们共同选定的死亡日,我喝了很多种酒,在卫生间里吐了出来,胃里空荡荡的,胸口也是。也许我该像他们一样喝点快乐的药水,或者注射点什么,不过我没有。我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听着喧闹的人声,感觉他们听起来并不像是在欢笑,而是在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