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苏西拉着我的衣角问,“想吃肉。”

“那去买。”

雨已经停了。

露西夫人揉了揉苏西的脑袋,想着安吉拉大人订了医院的床位,短时间可能回不来,就决定出去买点食材。

门刚关上,屋里的通讯器就响了起来。

上面的通讯方,显示的是——圣玛丽安医院。

……

“人叫齐没?”

“没有,还有几个不在岗位的联系不上……”

“不用管了。名单带了吗?”

“带了。所有的资料我都带上了。”

“那就好。车呢?”

“已经在准备了,一小时后出发。”

……

话说回来,蒂亚尼斯呢?早晨她和安吉拉大人一起出门,但下雨也没见回来。反倒是安吉拉大人,独自回来拿雨衣、拜托我预约医院……

是蒂亚尼斯出了什么事吗?

和我关系不大。只是,看见蒂亚尼斯的表情,再对比我身边天真的苏西,我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她受过多少苦?

六年前的实验,是一些虎豹都难以承受的药物试验、移植实验。昨天蒂亚尼斯发狂的样子,大概就是接受过实验的后遗症……

她只比苏西大了十岁不到吧。也就是差不多这个时间,就已经身处不见天日的实验室里了吗?

真是命运弄人。

说不定,我提交的某份实验报告,就是促成正式施行人体实验的其中一个零件……

情不自禁捏紧了拳头。幸好没有牵连到苏西。

如果说,有什么是让我对当年的选择感到后悔,那么就是卡伦……吧。

我对卡伦没有过分的感情。他接受任何实验我都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感情。但实验叫停之后,我独自一人面对那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一样。

哭不出来。但是想哭。

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是因为非生理原因,主动想去表达什么。

鼻腔酸涩、眼睛通红;胸口发闷、难以呼吸。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的接触,可能是因为苏西。

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平时就不太会说话了。

然后平平静静过了六年。

现在想起来,昨天遇见安吉拉大人时,我能够正常说话,大概是因为苏西吧……

我很怕他们回来找我,我怕我的研究成为关键性材料。我更怕他们以“苏西是实验体的孩子”这个理由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还好。

安吉拉大人不是来做这些事的……

我伸出手,把蹦蹦跳跳的苏西牵好。

至于蒂亚尼斯……

说真的,看见卡伦变成一滩烂肉时,我大脑一片空白。

知道她接受过实验后,我明白了。

这是命运。

这是我种下的种子所结出的果实。

是我犯下了无可避免的错误得到的报应。

我能选择的只有背负。然后抚养苏西长大。

至于安吉拉大人……她不是“那位大人”派来的。

她一直语焉不详,但蒂亚尼斯坦白身份后,我就猜到了。

蒂亚尼斯无疑是那次实验的后续发展产物。而实验进行到这种地步,这边不可能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

我们这批参与过研究的研究员也依然管控着。除保密协议之外,还有一份工作合约,长达三十年。“三十年内,工作岗位完全服从医院调动”。真有什么事,完全不需要过了这么多年后找一个对实验内容一窍不通的人来办事——如果安吉拉大人知道实验内容,就不会有兴趣听我的故事了吧。

不过……我并不打算揭穿她。

看得出来,苏西很喜欢她。至于那天的“威胁”,我明白,那只是话术。大概苏西本来就是她送去儿童乐园的,因为她打算一个人来找我。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打算带走蒂亚尼斯。她不是“那位大人”派来的话,也就和实验本身没什么联系吧。这对被追杀的蒂亚尼斯来说,应该算得上是好事了。

我不是没有想过安吉拉大人是和实验相关组织有仇、或者说是对立面的人。甚至,说不定她属于和实验背后的组织立场相对、又做着类似事情的另一个实验组织。但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我都不愿意去相信一个会耐心对待小孩子的人,会让蒂亚尼斯再度陷入痛苦的深渊。

至少,在拥有了苏西之后,我再也不想去接触六年前那种实验。

可她对待蒂亚尼斯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想要关心却说不出口的姐姐。

街上的店铺差不多都重新开了门。我带着苏西买了四人份的肉,又买了些家里用光的食材佐料,就回了家。

马上就是饭点了。太阳在乌云散去之后又挂在了天空正中。苏西回房间看之前没看完的漫画书,我则着手开始制作牛排。

才回家没多久,平底锅的油还没烧热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我打开门,发现是头发有些凌乱的安吉拉。

“你回来了。”我发现她手里并没有雨衣,不知道是拿去哪了,“马上要吃饭了。”

“嗯。”

安吉拉没有多余的表情,自顾自走进客厅,缩起腿坐在单人沙发上。

她不是一般人,我看得出来。

超绝的实力、敏锐的头脑尚且能归于天赋异禀;但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绝不是一个正常少女能拥有的。

她肯定经历过不少事情,才变成现在这样,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

我觉得……她昨天晚上的表现更像是真正的她。有什么东西,把真正的她藏起来了吗?

油已经烧热了,我开始制作料理。

牛排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做到一半的时候,苏西就顺着黄油和肉的香气下了楼,缠着安吉拉给她读书。

虽然我决定不拆穿她,但我觉得还是保持现状比较好。

有些事知道就好,没必要拆穿。

想着还得保持基本的礼仪不去麻烦她,正要开口找理由把苏西叫过来,客厅却传来空谷幽兰般的嗓音,讲述着一个天真的童话故事。

“从前,有一座森林,生活着小秃子、大肥狼,和柿子……”

我摸了摸嘴角,发现自己笑了。

真好,我想。事情都是往好的方面发展,真好。

这样一个少女,一定会保护好蒂亚尼斯的。

虽然,少女读书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毫无起伏,甚至根本没有好好读对字音。

“柿子对小秃子说,就算没有窝保护李,李也有强健的腿。下回看见大肥狼,就狠狠踢他的屁股……”

菜做得差不多了,沙拉等上桌再扮就好。我一份份把食物端上桌,叫苏西把书收好准备吃饭。

“发生了……什么事吗?安吉拉大人。”

落座后,我问。早晨和她一起出去的蒂亚尼斯没有回来,她还专程回家拿了雨衣,不知道是怎么了。

“没什么。”

既然她不想说,那就算了。我相信她不会把蒂亚尼斯丢下不管。现在更重要的事,不是蒂亚尼斯,而是安吉拉自己。

“安吉拉大人……应该多笑。”

“哈?”

安吉拉露出了和昨晚一样生动的表情——挑起眉,瞪大眼,脖子前伸,切肉的手都停了。

明明就能好好表达自己的内心,为什么要板着脸呢?

“因为很孤单。您这样看起来。”明明昨晚和蒂亚尼斯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话都说不顺畅的人没资格说我。”

说完,她切下一块肉放进嘴里。

“真的呢。大姐姐昨天下午就一个人的,看上去好孤单。”苏西嘴里还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我还以为大姐姐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大白天喝酒的。妈妈说只有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喝酒。”

我看见安吉拉大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等咽下嘴里的肉,她才放下刀叉,伸手按住苏西的头揉乱苏西的头发。

“妈妈也说过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你给我咽下去再说。”

苏西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安吉拉才满意地收回手。

我再次确定,蒂亚尼斯会从她那里得到幸福。

“安吉拉大人,读书干巴巴的。”明明可以表达自己的内心,就应该坦率表达出来。以前我可能还不明白,但有了苏西之后,我可以肯定,只有坦率交流,才能体会到别人的内心。

“我没有必要去用心给小孩读童话。”她又恢复到看不出表情的扑克脸,叉起沙拉放进嘴里。

“不坦率表达,就不能明白您的内心。”苏西本能地感受到你的好意,但一直这样下去,她只会觉得自己让你不耐烦。

我想把话说完,但我怕说长句子会乱起来,只能作罢。

安吉拉突然停止了动作。很突兀,就像画面突然定格一样,不止手上,连嘴都停止了咀嚼。

随后,她的眉头皱了起来,眉梢高高扬起,嘴角下撇。握住刀叉的手,手背浮现用力过大的青筋。

是我说了什么话让她讨厌了吗?为什么突然这么烦躁了……

我有些担心,又怕现在说话会惹她发怒。

苏西也看向安吉拉,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

安吉拉感受到苏西的视线,凶狠的眼神扫过去,苏西像小兔子一样缩起肩膀。

糟了……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说了那么多奇怪的话,让她真正地不耐烦了……

“啧……”

安吉拉的嘴里发出这样的声音,然后眉头舒展开来。

比起之前的扑克脸,她现在的表情更像是变“丧”了。

她叹了口气。

“有便当盒吗?”

我应了一声,拿了一个不易倾洒的带扣碗。

“再拿一个来,我的也一起打包。”安吉拉丢下刀叉,瘫在椅子上。“蒂亚尼斯受了点伤,在医院,已经脱离醒了。下午没事的话,给她送过去吧。就在你联系的病房。”

“是,安吉拉大人。”

我不敢再多说话,顾不上吃自己的食物,只是点头,开始收拾。

“吃完再去吧。”

安吉拉站起来,浑身像没力气一样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餐桌,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