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览无际的纯白之地。

一把纤细的长刀悬浮于大地之上,收纳于暗青色的刀鞘中,鞘身缠绕着冰花似的亮蓝色光纹,散发着一份静谧却又绚烂的美感。

黑发少年默默地站在那把陌生的长刀之前,冰蓝色的眸子与长刀的光辉交汇,不知为何,明明自己没有任何挥舞过这把刀的记忆,少年却对眼前这把狰狞而又美丽的利刃产生了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心底里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他伸出手,想握住那银白色的刀柄。

“看样子,「契约」是成功地签订下来了呢。”

空灵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下一瞬间,眼前的长刀如泡沫般挥发不见,张开的手掌什么也没能触碰到,颓然地垂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到了那道声音的主人。

「雪」——那是那道身影给予少年的第一印象。

像被春阳逐渐消融的暮雪,那位少女象征着包容一切的纯白,粉雪般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明亮的浅蓝色双瞳中刻录着雪花一样的复杂纹路。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羽织,薄如蝉翼的裙摆在脚踝边微微荡漾,少女赤着脚踩在这片纯白的地域之上,微笑着看着那位黑发少年。

“哦呀,本以为如此难觅的适格者会是怎样一副相貌,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位稚嫩的少年郎么?”她打量着少年,在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睛上停留了许久。

“你……是……?”

“是在问妾身的身份吗?明明是个稍微思考一番便能明白的问题……你不会连契约的内容都忘记了吧?”少女没有正面回答,反倒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

“契……约……?那是……什么?”少年的眼睛里透着浓浓的迷茫。

“原来如此,是真的忘记了呢。”少女自顾自地点点头,“试问,你的名字为何?”

“名……字?”

“正是,名字即自我的根源、存在的证明、概念的成立,是你行走于世间的凭依。无名者无自我,这是谁都知道的常识吧?”

“我的……名字……”少年抱着头,努力地回想着有关这一切的记忆,但思绪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浓雾,脑海内只有一片空白,就如同这空荡荡的大地。

“不知道……我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没来由的恐慌和焦急占据了少年的心房,他相信了少女的话,「名字」一定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物吧,但他想不起来,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就像自己从未拥有过一样。

“我……是谁?”思考似乎被蒸发了,正当他将要滑落到自我毁灭的深渊中时,轻柔而冰凉的触感涵盖住了他的全身。

少女不知何时已走到少年的跟前,将那无助的全身心揽入自己的怀抱之中。

感受着比自己似乎要年长几分的异性的拥抱,少年的不安定的心情逐渐沉淀了下来。

她轻抚着眼底下那正丝丝颤抖着的黑发,安慰着那颗孤独而迷惘的灵魂。

“连名字也「忘记」了么,看来,妾身从你这里所夺走的东西,比妾身想象得还要多得多呢……不过,这也意味着,我们之间的「契合度」比世间上所有的关系都要强烈吧。”

“请安心,你所「失去」的一切,将会以另一种形式「偿还」到你的手中。”

少女在少年的耳边轻吟,仿佛是母亲在为年幼的婴儿清唱安魂的童谣。

“到了那个时候,还请务必呼唤妾身的「名字」。”

“看来,「那边」似乎有什么在等着你,是时候脱离这飘渺不定的梦境,于现世苏醒了——”

“「My Master」……”

少年的视野遁入了色彩的漩涡之中,宛如探入了破碎的万花筒。身体随着世界颠倒,再颠倒——“!”

等到自己再度睁开眼的时候,那片白茫茫的大地与雪一般的少女已经消失了。

天花板、吊灯,视角与地面形成了垂直角——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

背后垫了一层硬硬的凉席,身上的棉被虽然单薄,却足以给予他足够的温暖和舒适。阳光从左侧倾斜而来,照亮了自己所处的空间。

这是一间简单而古朴的小木屋,没有多余的装饰,空间狭小,耳畔还能听到竹笕击打流水的啪嗒声。

“这里是……”

没有关于这份景象的任何记忆,实际上,他的脑海里什么也没有,周遭的每一样事物都充斥着刺眼的陌生感。

少女的印象还模糊地残留在他的心底里,那也名副其实地成为了他最后尚为明确的「记忆」。

他半挣扎地爬起来,拉门外的天空呈清澈的靛青色。

意外地没感到害怕和焦躁,是那位少女最后所说的话的缘故么?

不可思议地,不清楚缘由就突然身处在了自己什么也不了解的环境之中,他的内心反而出奇地平静,连同失去自我的那份心情一起。

这时,沉重的咣当声在门外响起,好像是有什么人将盛满水的木桶放在了外侧的走廊之上,那之后,一位娇小的身影窜入了他的眼帘。

他们的目光在下一刻交汇,两人的眼瞳里各自倒映出了对方的模样。

大约十三、四岁的女孩,不长不短的黑发用简单的发结扎成马尾,漂亮的墨色眼瞳如黑曜石般反射着晨曦的光辉。

时间好像静止了,少年用手撑着竹席,克制着自己因心跳加速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女孩的眼睛眨了眨,仿佛不敢确定少年在这个时候苏醒过来的事实。

“那、那个……”舌头打结了,组织话语的能力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逐渐溃散。

“唔……”女孩突然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在确认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你醒了啊。”

“啊,嗯……”感受到自己的脸颊似乎有些发烫,他除了点点头承认之外,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为好。

“意识恢复过来了吗?这是几?能不能看清?”女孩竖起四根手指,在他的眼前摇晃着。

“四……”

“好,看来神智还很正常。”女孩点了点头,“口渴了吗,想要喝水么?”

“嗯……”虽然他并没有感到有多口渴,但不知为何,他不愿对这个女孩作出拒绝的回应。

女孩从房间内的水壶里倒了些水到瓷碗中,递给了他。

“谢谢……”下意识地道谢后,他小口小口地将清水灌入嘴中,甘甜又清凉的山泉水滋润着他的喉咙。

“这样一来应该能顺畅地说话了吧,虽然觉得你可能肚子也会饿了,但现在还不到午饭时间,不能做饭给你吃。”

“不,不用那么……”

“所以、也许有些突然,不过我有些问题,你能够如实地回答我么?”

女孩走到外边的檐廊上,看着不断在池塘中摇晃的竹水鸟,向少年发问。

“欸?好的。”

“你是谁?为什么能进入到这里,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

“为什么沉默了?不方便透露么?”

“不,那个……”对于女孩的问题,他虽然理解字面上的意思,但却无法给出任何答案。

“我不知道……”记忆仍是一片空白,虽然内心的不安感被消除了,但脑海中那片被浓雾包围的隔阂依旧在折磨着少年的思考。

“我能理解为你在装傻么?”女孩摇晃着双脚,微微张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他这样答道。

“也就是说,你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女孩回头,淡淡地望着他。从那张脸上,少年读不到任何强烈的情绪。

“你的名字、你的出身、你的目标和愿望、之所以来到这里的理由,这些事你都不记得了么?”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相信我吗……还有——「这里」到底是哪里?”

“居然把需要选择的烦恼抛回我的头上,真不厚道。”

“对不起……”

“这里是三日月本土,三日月大社的所在地,天之岩户,对这个名词没有印象么?”

“没有。”

“从外表上看你也是三日月人,连这个地方都忘了,即使是记忆丧失,程度也太彻底了吧。”

“这里很出名?是类似于首都一样的地方吗?”没来由地,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态度很傻气。

“你脑袋坏掉了?”女孩爬到他的身前,用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

“才、才没有……”虽然他确信自己的心智处于正常水平,但对于现在自己一片空白的内心,他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像女孩所说的那样。

唯一的线索是那片纯白之地中的雪一样的少女,但对于那个地方本身,他也没有明确的印象。

“真奇怪……黑发是三日月人特有的体征,但蓝眼睛却又很少见,说不定是莱茵种?不,莱茵种应该是没有双脚的……”女孩微皱着眉头思索着。

“我……”

他突然理解了神秘少女所说话语的涵义,名字是自我的象征,连这个都失去了的自己,连是否为独立的存在都无法确定。

心脏处突然感到一股冰冷的刺痛,像是有长刀插入自己的胸口,这样的意象一闪而过,残留在他的脑海里。

那把宛如实体寒冰铸造的,清冽又肃正的刀刃,到底是什么……

仅仅是几张片段般的回忆,可他就连这些也梳理不清。

想把讯息传达给面前的这个女孩,喉咙却像打结了一样,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看着他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女孩轻叹一声,眼帘低垂。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到此为止吧,请别再去勉强自己了。”

“这样……可以么?”

“哈……”她看上去似乎有些无奈,“本来,按照正常流程的话,我大概会架着刀来审问你吧。能通过那位帝的结界魔法「红莲封绝」的人,其手段和目的照理绝不会简单。”

“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刺客」——但是那样又不太合理,毕竟没有哪个暗杀者会把自己封在冰里,毫无防备地把自己暴露给目标整整七天七夜的时间。”

“欸?刺客?冰……?七天七夜又是……?”

似乎是看到了自己预料之中的反应,女孩不可置否地耸耸肩,“你还真是空白得像被圈养起来的金鱼呢——连自己最基本的处境都不知道,脑袋是被罩了一层玻璃缸么?”

“你是在……取笑我?”

“噗。”女孩轻捂着嘴,似笑非笑,“也许吧。”

“你是在迷惘着吧。”她深呼了一口气,好像在平定自己微微起伏的情绪,“总觉得应该是这样。”

“这是,你愿意相信我的意思吗?”

“「相信」么……不,才不是这样。廉价的相信可是最令人讨厌的东西呀。”女孩的语气像是在自嘲,“你所说的话是不是「谎言」这一点,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人不应该靠着许诺与被许诺而活着,如果这样的话,对于善于欺骗的人来说不是太过方便了吗?”

“我没有说谎。”虽然他由衷希望自己能够是在说谎。

“这种证明也毫无意义哦。我之所以会和你谈那么多,最主要还是因为……不,也许没什么明确的原因。”

“只是我想那么做罢了。”说完这句话后,她站起身。

“对了,还没有做过自我介绍吧。”她清了清嗓子,“我的名字是宇白碧,这座三日月大社的神主兼巫女——虽然这么说你大概也不太懂。”

“宇白……碧?”他嘴里复述着这个名字。

“你该不会在羡慕我有着自己的名字吧?”她这样问。

“嗯。”

“真是的……这样的回答,未免也太——悲哀了吧。”宇白从自己的衣服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伴随着自己的话音朝他扔去。

“这是……”他用双手接住,定眼看去,是一张薄薄的木牌,由于被打磨得很光滑,因此摸上去的手感很舒适。

“从你的身上发现的,我想……大概是有你身份的线索吧,看起来像是护身符一类的小玩意。”

顺着宇白的话语,他的目光停留在木牌上,发现在左上角,确实有刻着小小的字样。

「桐生」(Kir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