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之前,一度回援的莉安在奈特等人还未击退敌人时,就撇下战况最激烈的高地,向拿玛哈战阵的后方飞去。

在所有人中,莉安是最早意识到这群拿玛哈真正危险性的人,只不过在已然完成部署的拿玛哈族群面前,这个“最早”仍显得不够及时。

正面强攻高地的拿玛哈牵扯了莉安大量的精力,她必须不断袭扰拿玛哈的队伍以减轻奈特他们的防守压力。这令本应能来去自如莉安,被一根看不见的风筝线拴在了高地附近。

所以,在高地战况稍稍缓解之后,莉安就迫不及待地绕开拿玛哈的主力,快速穿插到更靠后的区域去了。在那里,莉安曾看见许多没拿武器的拿玛哈正在搭建什么设施,当时的莉安没有时间调查,现在它们应该有新进展了——也就是说,差不多到了不能放着不管的阶段了。

空地上,一群赤膊上身的拿玛哈正热火朝天地搬运木料、安装器材。它们的周围架着四五个火盆,尽管首领已经注意到明火存在会吸引空袭的危险性,但组装大型器械是个精密的工程,必须保证足够的照明。

火与光通常能够为拿玛哈们带来安全,但今夜的情况恰恰相反,火光照亮之地,是整个草原最危险的。

此时的拿玛哈效率非常高,比它们在无压力的情况下练习时更快。它们每一个都专注于手头的工作,竟无一只警戒天空。

这倒不是因为它们勇敢,而是并没有被告知举火作业的危险性。

夜空中,一对银翼俯冲而来,落地的瞬间铁枪一扫,并排托举木头的两只拿玛哈就一齐掉了脑袋。

莉安的突袭打了拿玛哈一个措手不及,这些几乎没有武装的拿玛哈聚集在火光照亮的范围内,即无力抵抗,又避无可避。几十秒过后,这片作业区就没有还活着的拿玛哈了。

藉着火光,莉安仔细端详了一下拿玛哈搭建的设施。

它像是一辆冲车,却没有轮子;像是一张床弩,却没有弓臂。

莉安用长枪挑起火盆,将炭火洒在设施的底座上。

虽不知道它的具体功用,但既然是需要花费大量人力和时间搭建的东西,如果不能对敌造成威胁就十分荒唐了——至少要比直接派做工的拿玛哈进攻高地有用得多。

莉安不愿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她知道像这样的设施不止一处,必须抓紧时间清理掉。她张开酸涩的翅膀,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拔地而起。

拿玛哈并不会飞,也不会驱使任何会飞的动物,因此,莉安每次起飞都是高度优先与速度的。这样做虽然会比通常情况下迎风助跑的起飞方式更快地让飞行肌积累疲劳,但能够极大程度上减少自己在近地面逗留的时间,更快到达足够安全的区域。

当然,莉安在这里也稍稍讨了一下巧,她飞到了燃烧的设施上方,借助火焰加热的上升气流减轻翅膀的负担。

这是一个经验主义错误,而且相当致命。

潜伏在黑暗中的十几个拿玛哈弓箭手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它们躲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将设施围在中间。莉安迅捷且灵敏,令拿玛哈们即使手握射击和投掷武器也很难有攻击的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守在她降落地点的附近。

不过纵然如此,真正的射击窗口期也是短之又短。莉安的飞行技巧足够娴熟,可以在落地前两三秒的时候才减速,拿玛哈对速度这么快的目标也没有办法。而在落地后,由于有设施的阻挡,仅有一半的拿玛哈可以射击。

负责下令的拿玛哈沉住了气,它首领告诉它,这个敌人很少用自己的脚进行转移,总是在落地后进行短暂战斗,而后马上起飞。

首领说的没错,现在最好的时机到了。

“德呀塔嘶啥!”

带头的拿玛哈噌地站起身,满弓一箭。

刹那间,箭矢与投矛向空中的莉安聚拢而来。由于直上直下的飞行需要翅膀对抗连人带甲的全部自重,所以莉安的速度一直提不起来。高度优先的飞行方式虽然能以最快速度到达安全区,但相对的,在跃过安全界限之前,莉安是一直处于极度危险的状态。

月光与火光交相辉映下的莉安是一个明显的目标,此时又处于低速状态,无法进行灵活机动的闪避。

粗糙的弓箭和笨重的投矛说不上有多高的准度,但数量足以弥补命中率的不足。

莉安倾斜双翼躲开了一些,挥舞长枪击落了一些,又让出胸甲弹飞了一些,最终还是有一支箭射中了翼膜。

剧痛自伤口处炸开,令莉安冷汗直流。

龙人的翼膜大多有痛感,但大都微弱迟钝,如此强烈的剧痛对龙人来说通常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身体对毒素进入体内的警告。

在迷雾以南,绝大多数毒剂都需要较长的时间才会发作,龙人的抗性足以应付。迷雾以北则不然,千奇百怪的动物有太多未知和不确定性,莉安曾亲眼看见过一种长条形的动物只用了一口,就在不到一刻的时间内放倒了一只成年拿玛哈。如果拿玛哈也会利用动物的毒素的话……

莉安不敢怠慢,她利用拿玛哈攻击的间隙,双翼收起翻了半圈筋斗后快速俯冲,将高度转化为速度冲出了包围。她避开拿玛哈聚集的地方,尽量取直线返回高地,飞行距离还未过半,莉安就觉得头晕目眩。

箭头上的毒素经由血液扩散到莉安的全身,她的动作越激烈,毒性发作的也就越快。

莉安飞临横亘在高地东面的支流时,再次有了意外发现——在拿玛哈战士配合动物不计伤亡猛攻高地的同时,另有一群拿玛哈在支流上架桥,所有的桥都正对被攻破的缺口。

目睹了此情此景,莉安汗如雨下,她猛然想到了几种危险的可能。

为此,莉安不顾毒素扩散的危险,立即折回,绕着能将整个战场圈入其内的大圆飞了一圈。

果不其然,莉安看见了她最害怕的场景。

这群拿玛哈,远比她的最坏预估更危险。

…………

……

“莉安小姐的状况好些了吗?”

小欧走了过来,对坐在床边削木头的我发问道。

“我不知道……她睡过去了,呼吸还算平稳。”我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

“我听说龙人无论中了什么样的剧毒,只要睡一觉都能恢复。”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慰我,小欧这样说道。

“但愿吧。”

龙人是有很强的耐毒性,但莉安也曾经亲口告诉我,如果中毒后的龙人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实际上就是所中之毒稍微增大点剂量就会致死。莉安能不能扛过这毒,唯一的判断标准只有过一阵子看她能不能醒过来了。

“你那边怎么样?”

“拿玛哈确实架桥了,一共有三座。”小欧回答道,她刚才就是去验证莉安的报告的,“我可以找个机会冲下去突袭一次,不过桥已经架好了,想要破坏掉不太可能。”

“你怎么看?拿玛哈们架桥是想做什么啊?”

“嗯……我没有和其他聚落作战的经验,不是很清楚攻坚的战术。”小欧困惑地环抱手臂,“我能想到的作用,可能是让拿玛哈快速通过河面吧,这样能更好地击中力量攻击缺口。”

“和聚落作战?我们不是在谈狩猎拿玛哈的事嘛。”我苦笑着说。

“到底是谁在狩猎谁啊……”小欧也无奈地笑了笑,“现在把它们看做是一个大聚落会比较合适。”

“会不会是让那种硬壳子动物走的?”我回到桥的话题上来。

“不太可能吧……支流里的水还不够形成水位,无非是烂泥多一点。那种动物想过去的话,往里面铺点草就行了。更何况它们本来就行动缓慢,不差这一点距离。”

“嗯……”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莉安。

如果只是这样,应该不至于让莉安惊恐成那个样子。当时的莉安不顾伤势、不问战况,只是焦急地传达了让我们回防营地的指示和拿玛哈在架桥的情报,在这之后她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在说出一整句话之前就晕倒了。

莉安一定是看见了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只是我们对那些东西的危险性一无所知。这种关头,我们也只好遵从莉安的指示,放弃外围的防御,进入内层的营地防线后。在拿玛哈再次进攻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几个全力加固防御,把正面的路障大阵磊得像猬人的后背一样。

“拿去吧。”我把一端削尖的木棍递给小欧。

“怎么用的?尖头朝上搭在路障上?”小欧问道。

“不是,尖头朝下,用锤子敲平头那一端把它钉到地里。”

“原来是这样用的啊。”

呜——呜呜——

一度停歇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像是个不厌其烦地催促我们赶快去死的讨厌鬼。

“看来不能效劳了。”小欧用说笑的语气将尖桩丢还给我,脸上的表情倒是半点笑意都没有。

收缩防御是必要的,但要让小欧这样高机动力的人蹲在营地里站桩作战显然也不是最优解,于是我和小欧商量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如有情况,小欧先去外围依托残存的路障和尸体做侦查和射击,等拿玛哈上高地的时候再跑回来。

我目送着小欧走向辕门,突然间,一块头颅大小的石块从天而降,击中了小欧。

…………

……

进攻的号角声响起之后,星尾兽族群首领满意地看着第一块石头飞跃树林掉进了敌人的阵地里。

把将近十千克的石头抛射到一百米外的,是这个拿玛哈族群的独门秘技——抛石机。

抛石机的原理倒也简单,就是做一个底座,将一根杠杆架高,一头是一个大皮兜子,里面放上石头,另一头绑上绳子,找十几二十个族群成员一齐往下拉,就能将石头抛射到很远的地方。训练几匹好马来拽绳子的话,甚至能把石头甩出两百多米。

当初设计建造抛石机的时候,所有族群成员都不理解。毕竟这种笨重的器械无益于狩猎,和其他族群间抢地盘也用不上。

不过,首领有着充足的理由去建造这种器械,它要对付的东西不像野兽遍地游走,也不同于像其他拿玛哈族群用兽骨遮身,而是会用木头和铁打造防御。

在星尾兽族群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条传说:有一天,一群即像野兽又像拿玛哈的妖魔会从迷雾的南边来到这里,猎杀并吞吃所有族群,那是拿玛哈真正的天敌。

大多数成员都只当它是欺骗幼崽别乱跑的故事,它们更担心在夜间游荡的花豹,和成群结队的狮子。唯有首领一人深信不疑。

毕竟,它是妖魔来袭的亲历者。

六十年前,首领还只是族群里地位最低的雄性时,有一群妖魔来到了这里。和不会刻意选择拿玛哈作为猎物的猛兽不同,这些妖魔,只会捕猎拿玛哈。首领亲眼看见妖魔将自己的族群屠杀殆尽,剥下皮毛、分解尸体——就如自己对猎物所做的一样。

对于这群活到二十岁就算长寿的族群成员来说,六十年前的事太遥远,没有可信度。首领则不同,即使它的族群换了三茬,它依旧对一夜灭族的往事刻骨铭心。它建立族群的唯一目的,就是向那些妖魔复仇,不计一切代价。

就在几个月前,妖魔真的出现了。

首领指挥自己的族群摧毁了妖魔的营地,击杀了妖魔的部众,将最强壮的妖魔绑在祭坛上献给了族群的神灵。她们曾经是拿玛哈的天敌,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至此,再也没有一个成员敢质疑首领了。

在那之后,因种种原因未能建造出来的抛石机终于问世,首领以最快速度训练出一批组装和使用的成员。

昨天,又有一群妖魔来到了星尾兽族群的领地。这次的妖魔规模要比上次小,但警惕性高得多。她们选择了更加险要的地势和更加坚固的防御。

抛石机的用武之地就在这里。

一架抛石机抛射一块石头大概需要十几二十秒,除去被树林挡住的、打偏了的、甩过头的,十发中能有一辆发落在敌阵中就算不错的了。因此,首领准备了五架抛石机,被敌人焚毁了一架,剩下的四架以爆发效率运作。作为抛石机的首次实战,它们表现超出预想。

在前期的攻坚作战中,星尾兽族群遭受了高于预期的伤亡,付出巨大代价的同时,也让敌人的弱点全部暴露出来。

她们能够在短时间内建造坚固的工事群,却没有足够的数量去填战线,任何一个人的减员都会令她们无力维持防御。

根据前线反馈回来的报告,敌人放弃了第一道防线,退守到高地中间的营地里去了。那里有更密集的工事,相对的,没有后退的余地。

首领不指望抛石机能够撞大运地击杀敌人,但起码用数量砸开几个缺口还是很有希望的。

地面传来了震动,那是族群的“主力”出发的信号。

对面高地上的敌人,已经在劫难逃了。

…………

……

“小欧!你没事吧!”

我跑向小欧,半途受到了阻碍。

又一块石头从天而降,砸在我与小欧之间的一处路障上,碎裂的木片四面飞散,划伤了我的脸。

林间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暗示我向这边飞来的石头远不止这么两块。

“石头!石头飞过来了!”海德惊慌地喊道,他抱头蹲在路障边,结果犄角卡住了,动弹不得。

我顾不上海德的情况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小欧身边。

“我……还好……”小欧卧在地上,额头上汗涔涔的,“右后腿被打中了,可能断了。”

“啊……”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

这意味着小欧失去了半人马应有的速度,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了前出侦查的能力了。

“奈特,你找个低洼的地方趴着。”

“好!你自己也小心……嗯?地面在震?而且好像……越来越强了?”

“不是……越来越强,是越来越近……”小欧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越来越近,什么意思?”

“可恶……我早该想到的!”小欧捂着额头,身体瑟瑟发抖,“是大迁徙!群居动物的大迁徙!那些拿玛哈……它们既然能驱使动物,也肯定会利用动物大迁徙来对付我们!”

一瞬间,我明白了拿玛哈为什么要架桥,以及莉安为什么会那样惊恐。

“最大规模的大迁徙有几十万只动物……我们完蛋了……”我们之中最沉稳、最勇敢的小欧,居然露出了绝望的神情,“动物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的声音,我们没办法像拿玛哈一样赶走动物……我们会被它们踏平的!”

小欧失控地大喊起来,令卡莉乌斯和海德也不由得转头凝视。

“未必。”面对小欧随时都会崩溃的情绪,我只是淡淡地说出两个字。

“你有办法吗?”小欧将信将疑,但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希望的光亮。

“试试看吧,如果那个小子没有骗我的话……”

…………

……

驱赶一群多达十万的角马群并不容易,但星尾兽族群的猎手还是完成了这个任务。

得益于星尾兽族群以角马作为主要猎物的传统,猎手们精通如何驱赶兽群,它们截住了一批北上迁徙的角马,把它们赶向那些妖魔的位置。

受惊的兽群是不会轻易停下的,即使前面是一片树林、即使树林后面是一条栖息着鳄鱼的河流,只要还能听见拿玛哈的叫喊声,它们就会发了疯似的向前狂奔。

桥已经架好了,直通高地,抛石机也已经连续运作了近半时,怎么说也能在防线上砸开几个缺口了。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那些妖魔被角马踏为齑粉了。

除了漫天的火势。

树林着火了,映红了半边的夜空。

敌人构筑的路障全部都在燃烧,变成了一条火焰的防线。

领头的角马已经通过桥梁冲上了高地,在火墙前止住四蹄,发出惊惧的嘶鸣。

这些动物对于大火的恐惧,远远胜于害怕掠食者和猎手。

巨大的族群惯性让角马群即使意识到了危险无法快速停下来,越来越多的角马冲上坡道,又被火焰吓住,在高地上挤成一团,然后被后续的同类一点一点推向火墙。

终于,在被火焰燎到了鬃毛时,求生的本能让一只角马爆发出狂暴的力量反推回去。这个行为造成了新的连锁。

高地上的角马与高地下的角马对撞、挤压,庞大的角马族群如同撞在一起的陶罐,转眼间碎成狂奔的散沙。

失控的角马群左冲右突,每个方向被踏出无数受惊的蹄印,唯独大火后方的营地安然无恙。期间,虽然有几块石头击中了路障,砸开了缺口,但被砸烂的路障仍然在燃烧,角马可分辨不了火焰下的燃料是完整的还是破碎的。

驱赶角马群的猎手遭到了反噬,几个想要控制局面的猎手很快淹没在黑色的海潮里,没那么不自量力的拿玛哈纷纷骑马逃跑,亦或是爬到树上躲过一劫。

很快,爆发的大狂奔就波及到了后方的拿玛哈,先是抛石机的运作被迫停止,然后就连号角声都丢下了岗位逃命去了,最后,不论族群地位高低的所有拿玛哈都跑到了首领所在的土丘上避难,场面乱哄哄的,首领暴喝了数次都没能平息。

这原本是首领为了减少伤亡而想到的计策,现在反而造成了更大的伤亡。

…………

……

即使隔着火墙,我也能看见动物群扬起的漫天尘埃。

值得庆幸的是,烟尘是远离我们而去的。

我们躲在燃烧防线的后方,上风向的地方,用湿布捂住口鼻压低身子艰难地在烟尘中呼吸。离我们最近的那些动物几乎要撞上路障了,还好在最后关头它们调转方向逃命去。

“呼……咳咳咳!”

我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就因为吸气时呛了烟而咳嗽连连。

幸好动物是真的怕火……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谢那个油腔滑调的小个子游吟诗人了,早知道他说的是真的的话,我应该再多问问的……

营地在选址的时候考虑到了防火的问题,与树林之间清理出了空地,还挖了防火沟。所以我们只要等到附近的可燃物都烧的差不多了,火势蔓延到草原上之后,趁拿玛哈自顾不暇的时候悄悄离开就好。

“亏你想得到……咳咳……用火啊……”小欧说道,语气中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沧桑感。

“啊……嗯……我也是情急智生了。咳咳……”

我本想归功于祖卡的,但一想到小欧与祖卡之间赤裸裸的同行仇恨,我便将小欧的夸奖独揽下来。

“小欧,你还能走吗?”

“只断了一条腿,虽然跑不动了,不过跟上你们应该没问题。”

“太好了……那等火势……”

咔嚓——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几乎在同时,我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雷鸣。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抬头看天,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月亮已经被乌云遮住了。

脸颊上突然感受到了一点凉意,是水,准确来说,是雨滴。

片刻之后,大雨倾盆而下。

“糟透了……”小欧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出了我也很想说的话。

火势虽然已经蔓延到了树林里,但还不够大,毕竟没有枯死的树木含有水分,和搭路障用的木材是不一样的,没那么容易烧起来。

大雨转眼之间就沁透了路障,将火焰防线变成了一条绵延的炭堆。

“今年的雨季提前了啊……”

呜呜——呜呜——

恼人的号角声敲打着我衰弱的神经,我希望那时撤退的信号,但我也知道可能性不大。

“奈特先生!”海德手忙脚乱地跑了过来,“火灭了!它们会杀回来的!我们快跑吧!”

海德散布负面情绪的时候,我瞥见卡莉乌斯用很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我摇了摇头,“不行。”

“火灭了,路障也没了!我们留在这里会死的!”海德焦急地说。

“吃草的!想跑……”

“我说不行!”我大喝一声,盖住了卡莉乌斯的声音。她大概率是想说“想跑就给我滚”之类的话,但现在我们不能再折损战力了,“你听我说,我们跑不了的。”

“为、为什么啊……”海德被吓得瑟瑟缩缩的,但还是坚持追问我。

“背面是河,正面是拿玛哈和动物,北边也被挖开的支流挡住了,只有南边可以走。你说说,如果是你在对面指挥这场战斗,会不会派人在南边埋伏着?”

“啊……这样哦!”

“而且,逃跑要轻装简行吧,你有信心在失去所有物资装备的情况下回到迷雾边境吗?”

“唔……”

“拿玛哈被动物冲散了,应该也会有不少伤亡,所以我们更不能放弃阵地,到平地上和它们打。”

“嗯嗯!我懂了!”海德使劲点了点头。

“和之前一样,去加固防御吧。”

“明白!”

海德被顺利说服,我也松了一口气。

不逃跑的真正原因,其实是莉安和小欧,她们一个还在昏睡一个受伤了,逃跑的话就必然要涉及一个问题,那就是带不带上她们。

海德可能还好说服一点,卡莉乌斯就棘手得多,在留守防御的时候她还能和我们同心同德,一旦要逃跑,她有大概率不会同意带累赘上路。

与其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把队伍搞得分崩离析,倒不如一开始就别给他们选择。

“谢谢……”小欧低声说了一句。

我没有回应,拿起备用的削尖木棍去修补被烧得比较严重的部分。

点火的时候为了让火焰尽可能烧得持久一些,我们是从路障的上部点火的,因此大部分路障的底部支撑还没被烧毁,稍加修缮就能重新发挥完整的防护力。

“它、它们来了!”

刚钉下去一根尖桩,就听到海德在大喊。

抬头一看,果然又几个两足行走的身影在高地边缘晃晃悠悠。我正在奇怪为什么夜视能力比我差一大截的海德会比我先发现它们的时候,我听到了有规律的金属碰撞声。

那种音声、那种节奏,我可是相,当,熟,悉的……

那是穿着我打造的铠甲走路时会发出的声音。

现在来的这群拿玛哈,穿着从莉莉耶聚落的猎人尸体上扒下来的铠甲,来杀铠甲的制作者了。

我把手里的锤杆捏得咯咯作响。

“我听到它们过来了!”海德还在紧张地大声说道。

本来那些摸黑上来的拿玛哈是一手拿武器一手拿盲杖边戳边走的,经海德这一嗓子,它们一下子全找到目标了。

现在让海德闭嘴也来不及了,干脆利用这一点好了。

“大家听着!”我脚踏路障大喊道,“它们只有十几个人!是最后的精锐!杀了它们,胜利就是我们的!”

我的话音刚落,路障另一侧的拿玛哈也开始大呼小叫。我猜它们和我一样,在用拿玛哈的语言鼓舞最后的杀气。

两股炽烈的暗流交汇在一起,升腾起比大火更加灼热的涡流。

雨夜中的战斗没什么战术可言,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唯有走到敌人眼皮底下交战这一种方式。而以逸待劳且有路障护身的我们,显然比拿玛哈更有优势。

最先上前的拿玛哈试图掀翻路障,但钉入地面三十分米的木桩岂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在拿玛哈和路障较劲的时候,我抡圆大锤准备赏它一记铁耳光。

拿玛哈的反应也很迅速,它闪到木桩的另一侧,利用木桩来阻挡铁锤,并且抬起手护住太阳穴。

咔嚓——

我自毁路障的同时,将仍有余力敲碎颅骨的锤头砸向拿玛哈小臂上的手甲。

又是一声“咔嚓”,不过声音比刚才沉闷一点。拿玛哈的手是毫无疑问的断了,但它躺在地上边打滚边嚎叫就说明这一锤没有如我期望的那样把它打死。

真不愧是我做的铠甲,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作用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我想上前施加致命一击,但一支长矛随即刺过来,我不得不放弃追击转为闪避。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拿玛哈将受伤的那个向后拖走。

它们的配合紧密,确实是精锐。话说回来,它们能这么快就杀过来,想必本来就是准备在动物群冲垮防御的同时,在乱蹄之中掩杀过来的吧。

拿长矛的拿玛哈从路障的间隙中不断刺出矛尖,掩护其它拿玛哈拆除路障和尖桩。

我的右手滑到锤杆前端的位置,前倾上身做出袭击的假动作,拿玛哈果然中计了,将搭在路障上的长矛刺出。

“喝啊啊啊啊!”

我砸下了铁锤,目标不是拿玛哈,而是它手中的长矛。

架在路障横木上的长矛变成了一个杠杆,它没有像我想象中的一样折断,而是把另一端的拿玛哈给挑起来了。

拿玛哈飞跃了路障摔在我身边——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它们是怎么把石头丢过来的了。拿玛哈穿着的胸甲在雨中锃光瓦亮,它的形状像极了我常用的铁砧。

我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挥动铁锤砸了下去,并没有听到熟悉的敲击声,那块虚假的铁砧从中间断裂,半个锤头陷入下面的“支撑物”里。

还在拆路障的拿玛哈失去了掩护,我不顾三倍以上的数量差距,抡锤迎击。

夜色模糊了拿玛哈的身影,但它们胸前被雨水冲洗后会反光的护甲,成了最好的瞄准参照。

每一击都灌注了最大的力量,拿玛哈身上的护甲凹陷、裂口、破碎……这把亲手打造出它们的铁锤,正在亲手将它们毁灭。

“嘎啊!”

拿玛哈口中的鲜血飞溅到我脸上,它胸前迸出的火星,在大雨中一闪即逝。

这就是我打造的铠甲吗?

拧过手腕向反方向,以别扭的姿势发力,击中另一个拿玛哈的肩甲。

锵——

铁锤没能砸碎它,只是敲出了一点火星跳开了。拿玛哈摔倒在地,看起来还能爬起来继续作战的样子。

不知为何,我居然觉得有一丝欣慰。

“呼……”

我调整身形,用可以正常发力的姿势重新砸下一锤。

没有我期待中的铿锵之音,只有一种令人烦躁的“啪叽”声。戴在拿玛哈头上的头盔,连同它要保护的东西一同变成了饼状。

“可恶啊啊啊啊!”

放纵力量甩过去的铁锤,击飞了直冲过来的拿玛哈。

我就造出了这种东西吗?

这不是什么都防不住吗!

就是这样的破铜烂铁,才害得狩猎队全灭的吗!

无法遏制的愤怒点燃了我的脑海,不是对拿玛哈,而是对我自己。

“这些废物,这些……残次品!”

又一副胸甲和拿玛哈的胸骨一起碎裂,一击都防不住的铠甲,居然是出自自诩最好铁匠的奈特之手!

“难怪她看不上眼……”

怒吼声吸引了更多拿玛哈前来,带着更多不堪入目的失败品。

“这种破铜烂铁,能保护得了莉莉耶吗!!!”

我砸断自己钉的尖桩,冲出工事迎击。

刺来的矛尖在我的胸甲上滑过,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则是对冲到近前的拿玛哈砸下了铁锤。

咔嚓——

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不同的是,发出声音的不是护甲,也不是拿玛哈的骨骼,而是我的锤子。

在击中拿玛哈的一瞬间,锤杆断了。

…………

……

海德正面临最危险的情况,他防守的地段是缺口最大的部分。

尽管半数拿玛哈都被那个大吼大叫的铁匠吸引走了,但他最大的困难并不是数量上的劣势,而是手里的武器根本破不了防。

它们穿的铠甲,比动物的外壳更硬,柴刀砍上去就只能听个响。

一开始,海德身边还有一个能凭借蛮力破甲的卡莉乌斯并肩作战,但不久之前她发现有几个拿玛哈溜到后面去了,因此离开了这里。

自从卡莉乌斯走后,海德面前的拿玛哈就再也没有减少过,他只能不断地打退它们,等它们重整架势后再打过来。他觉得自己在被车轮左右碾压,而自己束手无策。

“谁能来帮帮我!”海德急切地大喊道,可是就算相距仅仅数米,谁也腾不出手来管他。

海德无助地挥动砍刀,但拿玛哈根本不害怕。它们被打退重整的间隔越来越短,与之相对的是海德的体力越来越少。

海德谨慎地与拿玛哈保持距离,不光因为武器长度上的劣势,更重要的原因是海德忌惮拿玛哈身上的动物皮毛。他亲眼见过小欧只是碰了一下,整只手就麻痹了。因此,海德每次的攻击只是点到为止,防御也是捉襟见肘,有的时候,他甚至要低头靠犄角来格挡。

可恶啊!当时要是挑一件长武器就好了!

海德开始后悔了,并且勾起了一连串的后悔。

不对!当时应该多拿几件的!

不对不对!我就不该在淡季来这里!

不对不对不对!我应该再多历练历练……

该死,我就不该……

嗯?

我不该来这里吗?

我是不是该像其他同族一样,远离冒险的生活?

我是因为不甘平淡一生才来到迷雾以北的,但是被嘲笑为驯良和第一次冒险就有去无回,到底哪一个更丢人呢?

想到这里,海德突然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放慢了一瞬间。

“达嘛咿!”

“坏了!”

一个拿玛哈趁着破绽抓住了海德的双角向下压,海德被迫弓起后背,将后颈和后脑勺暴露出来。海德奋力挣扎,但拿玛哈的力气更胜一筹,他的角就像长在拿玛哈的手心里一样。

海德一直以来都很讨厌自己的犄角——除了向同族炫耀之外毫无用处,还会分走宝贵的营养让自己再怎么吃都不能长高长壮。不仅会压得脖子酸痛,还总是让自己撞上门框出丑,今天更是要因为它们交代在这里了。

“放开!给我放开!”

海德挥刀乱砍,但每一刀都被拿玛哈手臂上的铁甲防住了。就算向前戳,圆头的砍刀也伤不了拿玛哈分毫。

擒住海德的拿玛哈呼叫同伴,即使不懂拿玛哈的叫声,海德也猜得到这是在告诉别的拿玛哈趁机要了自己的命。

余光之中,是一个孔武有力的拿玛哈,正高举手中的武器。

…………

……

我的锤子就是平时打铁用的双手锤,为了对付潜在的敌人,将短柄换成了一米半的长柄。

因此,在打铁时不会遇到的问题——长柄锤“颈部”受力过重。受制于锤头中间的空洞内径,即使换成长柄也无法加粗。

所以,在一次次重击敌人的同时,锤柄也在受到伤害的累积。

嗯,当锤头旋转着向我身后飞去的时候,我居然在想着这样无关紧要的事。

手里只剩一根长棍的我不再被拿玛哈所忌惮,它们挥舞着我打造的武器,依仗我打造的护甲向我冲来。

我扔掉锤柄,不仅不躲闪反而迎着它们相向冲锋。

两块胸甲撞在一起,我和最前方的拿玛哈撞了个满怀。

它高举的剑终究是没有砍下来,于是我拔出刺入它肋下的剑,推开那具尸体。

剑这种武器,用刺还是比用砍来的有效。用惯了石斧的拿玛哈恐怕不会明白吧。

在破甲方面,剑不比沉重的铁锤,但这把剑是个例外,它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专门订做用来破甲的八面剑。而且,我还恰好知道它们护甲的每一处弱点。

八面剑从铠甲的缝隙中钻入、拔出,再找到另一个缝隙,重复这个过程。就像是厨师对付案板上的肉块,每一刀都准确地游过骨节。

剑锋硬是挤开甲片,进入血肉之内时,我都能感受到反馈回来的巨大阻力,但厚实的剑脊每次都能耐受住考验,在连刺数下之后仍然保持锋利。

莫非芷唯依就是遇到了这些拿玛哈才让我做的八面剑?

不,不可能。

它们太弱了,它们穿的铠甲太弱了!

“你太弱了!!!”

正面的拿玛哈被我的吼声吓到了,我一剑刺了过去。

“做工不精!”

剑刃割断固定甲片的细绳,直接从豁开的缝隙里进入,穿过肋骨直抵心脏。

“设计不良!”

回身一剑,砍在两片护甲交界的地方,剑锋顺着交界的走向一路滑到铁片打孔的地方,轻而易举地通了进去。

“防锈不行!”

肘击直接敲碎了护甲锈蚀最严重的区域,当八面剑调转锋刃杀回来的时候,它胸前的护甲已经出现了一个无需破甲剑也能轻易洞穿的区域。

“笨重不堪!”

起脚踹倒一个拿玛哈,它竟因铠甲过于沉重而难以起身。我骑在它身上乱剑砍烂了它惊恐的脸。

“这种破烂……你怎么敢穿着它出来啊!!!”

这次,我没有选择弱点,而是直接朝那一整块护心甲的正中心——整副铠甲防御最强的地方刺去。

刺啦——

裂口处扭曲的边缘剐蹭剑脊迸发出丛丛火花,却也没能阻止整把剑没入躯体。

真是屈辱……

扯过背后的圆盾挡住劈砍,我抽身回到路障的缺口处。格开左侧敌人的攻击,击杀右手边的敌人,将自己融入整个路障防线之中,成为防线中最致命的一点。

扬起手用剑柄弹开长矛,在挥剑斩落拿玛哈的首级,动作自然得就像没有为格挡分心一样。

甩起圆盾逼退包夹而来的拿玛哈,不料它竟然扒着圆盾的边缘把它抢走了。我跳起来一剑刺穿了拿玛哈的头盔,从尸体手中抢回圆盾继续作战。

哗啦——

又一处路障被拆散了,防线的缺口已经不是一个人能防御过来的了。

“废物!早干什么去了!”

我怒骂着它们的迟钝,架起圆盾撞了过去。

迎面飞来了一张网,罩住了冲锋中的我。

一张网阻止不了我,但它是用动物的毛编织成的。

网上的纤维捋过我的眼睛,我顿时陷入了无尽的虚空。我重重摔倒在地,想要挣脱却找不到捕网的边缘在哪儿。

急促的脚步伴随哗哗作响的甲叶碰撞声向我围过来,我再也想不到可以逃生的办法了。

可恶!人没有救到,自己却要死在这里了!

“莉莉耶!!!”

不甘的呐喊声在夜空中飘散,余音过后,周围静的出奇。

“对不起,我不是,莉莉耶。”

莉安轻柔的声音传入耳中,一同被我感受到的,是朝阳的温暖。

…………

……

刀刃抵住了犄角的根部,划了下来。

刀锋割开的每一毫米,都让海德感到深入骨髓般的剧痛。

一侧的犄角从头顶上分离,挣脱出半边身体仓皇闪避的海德,刚好看见大刀的刀尖错过眉心的场景。

还抓着犄角的拿玛哈向后踉跄了一步,海德猛然发力顶了过去。他的头顶撞上护甲的棱角,钻心的疼。但是目的达到了,拿玛哈仰面摔倒,放开了海德。

海德跪压拿玛哈,把刀横在了它的脖子上。

拿玛哈手里的断角给了海德启发——既然砍不动护甲,就直接割开没有护甲的地方。

海德跑了起来,从缺口中冲出。

他几乎看不见拿玛哈在哪里,但他能听见。

他不知道哪里地形崎岖,但他已经习惯了在磕磕绊绊中保持平衡。

没有了必须死守路障的束缚,海德在拿玛哈之间长驱直入。

鹿人以性情温和为人所知,于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他们的另一个特点——迅捷。

海德踏石起跳,用膝盖撞倒一个拿玛哈,翻滚起身后在它的侧颈上补了一脚。

闪身躲过刺来的一枪,从拿玛哈身边经过的时候,刀刃也短暂地经过了它的颈动脉。

扯过拿剑的拿玛哈的手,用它的剑架防另一个拿玛哈劈下来的斧子,一角顶开第三个拿玛哈,把擒住的那只手背到拿玛哈的身后,用它自己的武器捅进它没有防护的后背。

真是讽刺啊,拿玛哈为了保命而穿上的护甲,覆盖住了真正让海德忌惮的兽皮衣服。

真是讽刺啊,自己居然还在为哪种结果更丢人而疑惑。那当然是明知死到临头却不敢为一线生机拼死一搏最丢人了!

有拿玛哈从后面抱住了海德,海德直接无视了它拔腿飞奔。海德的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即使背着比自身体重还要趁的猎物,他居然还能健步如飞。

勒住海德脖子的力量渐渐松动了,海德甩开追逐他的拿玛哈冲向防线,在接近路障的时候猛然急刹回身,将身上的拿玛哈甩给了路障上的尖桩。

噗——

被扎了个对穿的拿玛哈鲜血喷涌,它垂死挣扎了几下,便失去了所有气力。

“呼……呼……”

海德骤停之后,突然感觉眼前一黑,跪倒在地。

大雨冲刷着伤口,让它难以结痂,雨水混着血水给他的半边脸颊染上了浅粉色的淡妆。

鹿人终究不是擅长争斗的人种,即使是短时间的剧烈运动,也足以给心脏造成沉重的负荷,加上没有一丝一毫过渡的骤停。海德的心脏、血液和大脑的工作状态迅速失常。

地平线渐渐被点亮,从极远之地来访的第一缕霞光照亮了海德疲惫不堪的面容。

地面上,拿玛哈的影子被拉长到海德的眼前,一个、两个、三个……

唉……早知道还剩这么多,就多留点体力了……

海德用砍刀撑着地面,勉强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如果是其他人种的话,说不定还有蹬地起身在最后的最后带一个上路的可能,而现在的海德,就连抬起头来看一眼杀死自己的拿玛哈长什么样子都做不到。

地上的影子动了,覆盖住海德弓背屈膝的身形。

不知为何,不久前还萦绕在心头的那种悔意,竟然回忆不起来了。

视线上仰到极限,海德看到为首的拿玛哈举起了手里的东西,或许是锤子或者斧子吧,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正当海德做好准备坦然赴死的时候,一撮箭羽拂过他的侧脸,将刚刚落在脸颊上的一滴雨水拂去。

覆盖海德的影子在重物倒地的声音中缺了一块。

“最后一个靠你自己了!”

第二支箭几乎是追逐着前者尾端的凹槽与海德擦颈而过,第二只拿玛哈应声倒地。

“哈啊啊啊啊啊啊!!!”

海德抱着一击之后让心脏报废的觉悟让供血不足的大脑发出“用尽全力”的命令,他的手就像一把弯曲到上限的硬弓,将握着砍刀的手弹射出去,从拿玛哈没有覆甲的小腿切入。

砍刀在通过一段强阻力后突然再也不受力了,海德的手指没能握紧湿滑的刀柄,砍刀直接飞了出去。与此同时,海德在视野中看见了他的另一支角——瞄准海德头顶的一击因为海德的反击打偏了,打断了海德的犄角。

拿玛哈倒在地上,但一只脚与身体分离显然不是致命伤,至少,不是当场致命的伤势。

就差最后一击了,可是最近的武器离海德也有三米远,他双眼朦胧,是缺氧加失血即将晕倒的症状。

他只有最后一次机会,必须一击毙命,而且要足够快。

海德用膝盖和手掌移动到没能起身的拿玛哈身上,摁住它的脸。然后,张开嘴巴。

在门齿和臼齿之间,藏着一对尖利的尖牙。

海德所在的鹿人种群,是一种名为“水鹿人”的小类,这类鹿人的特点是既有分叉的犄角,又有伸出口腔的獠牙。只是海德的獠牙和他华丽的犄角不同,他的獠牙一直到完全停止生长都未能露出来。

海德同样讨厌这对“不争气”的獠牙。

噗嗤——

铁锈般的腥味涌进海德的喉咙,在味觉百倍敏感于肉食种的海德“品尝”起来,这样强烈的血腥味冲得他几乎昏死过去。

远处还有几个拿玛哈,当它们看见海德伏在同伴身上,满脸鲜血,仿佛要吸干那只拿玛哈的时候,纷纷失去了战意退却了。

“还清醒吗?”小欧一瘸一拐地走到海德身边,问道。

海德没有回话,向后伸了伸手。

小欧握住那只手,将海德拉起来。海德的手臂搭在小欧的腰带上,勉强维持站立。

“你……早点来帮我……就好了……”

“我也想啊,可是天太黑,看不见它们铠甲缝隙的话我也射不死它们。”小欧揽住海德的肩膀解释道,“而且啊,你看那边。”

小欧扶着海德缓缓转过身,看见的场景让海德阵阵后怕。

营地之内,有好几个中箭倒地的拿玛哈,大部分尸体的位置都在海德运动起来之前的战位后方。

“有几个拿玛哈溜进来了,在摸黑找我们,我也不敢出声提醒你……”小欧苦笑着说。

“啊……哈……”

此时海德的心情,可谓又想哭又想笑,但无论哪种都没力气实施了。

“啊,雨停了。”

就在朝阳完全升过地平线的时候,最后一块雨云也在晨曦中消散了。

海德吸了吸鼻子,雨后的空气,就算混杂着浓浓的血腥与焦炭味儿,也令海德感到无比的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