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祖卡!”

“什么事?”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难掩兴奋之情的队长。

“你去找找线索,那群拿玛哈就在这附近。”

我们这个狩猎小队一连三天追踪一个拿玛哈族群,那是一个相当大的族群,连大带小超过三十只。现在,这群拿玛哈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可以确定下来了,最后还需要找到它们栖身的巢穴,就可以一网打尽。这就是我的工作了。

“好的,队长。”

“你小心着点,就算是拿玛哈,凭你也招惹不起,哈哈哈!”

队长在嘲笑的我身高和体型,但大度的英雄祖卡是不会在意的。我钻进草丛里,追查拿玛哈们的痕迹。

这个拿玛哈族群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它们的首领,它异常高大魁梧,即使与人类相比也是如此,它的脖颈处有一撮白毛,很好辨识。

我向附近的水源地走去,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些拿玛哈活动的痕迹,在途经一处低地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不显眼的小洞口,只能让我这种体型的人钻进去。

我想,这会不会是拿玛哈巢穴的通风口?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我大吃一惊——这是一个溶洞,从洞顶上垂下来嶙峋的怪石,脚边还有一条细小的地下河。要知道,溶洞一般只出现在雨水多的山林地区,草原里竟然会有溶洞,简直匪夷所思。

我沿着地下河摸索着向里面走,洞里的空间时大时小,路时宽时窄。

突然间,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叫住了我。

“嘿!大长腿!大长腿!”

我吓了一跳,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但是怎么样找不到。

“大长腿!大长腿!我在这里!”

那个声音又说了一遍,但我还是找不到。

就在我即紧张又好奇的时候,我的脚前突然亮起了一星点火光。我低头一看,我前面有一个高度将将超过膝盖的小石台,上面站着一个小人。对,小人,他……也可能是她,长着鳞片和尾巴,只有我的中指那么高,他举着一根木签,上面有一团小火苗,照亮了他周围一圈的空间。

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我看见这个石台上有一个小小的房间,有床、有桌子、有存水的池子,甚至还有供小人爬上爬下的梯子。

小人把木签扔进一个装着柴火的小坑里,火焰明亮了许多。

“天呐……”我不禁感叹道,“你是谁?”

“我叫斯维尔,大长腿。”小人奋力地抬着头,说道。

“大长腿是说我吗?”

“是的,大长腿。”

“我不叫大长腿。”

“嘿呀,那叫你大粗腰怎么样?”

“你在故意惹我生气吗?”我皱眉道。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我正打算义正辞严地批评他,突然想到,这个小人的视线最多也只能看见我的腰,于是大度的英雄祖卡又不和他计较了,“好吧,大长腿就大长腿吧。斯维尔,我问你,你在这附近见过拿玛哈吗?”

“拿玛哈?那是什么?不知道。”

“就是一种长得很像人的……算了,和你说了你也不知道。”

“嚯哦~”

“我走了。”

虽然这个小人让我很感兴趣,但比不上我对拿玛哈族群的兴趣大,于是我决定不再逗留,离开了溶洞。

在河边守了一天,既没有发现来饮水的拿玛哈,也没有在河边找到足迹,我便沿着来时的记号原路返回。

在路过那个溶洞的时候,我被好奇心驱使又钻了进去。

因为之前来过一次,我很快就找到了上次遇见斯维尔的地方,在石台前,我点燃了自带的火把。

火光照亮了眼前的石台,斯维尔还在上面,但样子好像有些不同了。

斯维尔的下巴上长出了一撮白胡子,腰也佝偻着,他颤颤巍巍地拄着一根木签,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

“哦……哦?你是……大长腿吗?”

“我是,你怎么了?”

“哈……哈……”斯维尔虚弱地笑着,“大长腿,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你可以保护斯维尔和罗斯吗?咳……咳……”

“我……我尽力而为。”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斯维尔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让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大长腿,谢谢。哦……我该睡觉了,能把火吹灭吗?”

“哦哦……好的。”

“对了……大长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祖卡。”

“谢谢……那么,祖卡,晚安……”

“晚安……”

我熄灭了火把,悄然退出了溶洞。

…………

……

第二天清晨,我借着探查的名义又来到了溶洞里。

石台之上,一个身披斗篷的小身影正坐在一个矮小的墓塚前哭泣。

我慢慢靠了过去,对着那个背影问道:“请问,你是斯维尔吗?”

那人缓缓回过了头,兜帽之下并不是我见过的脸。他说:“斯维尔是我的父亲,他……已经去世了……”

“你的名字是?”

“我叫罗斯。”

我有一种眩晕感,没想到昨天才刚刚认识的人,一夜之间就再也见不到了。

“抱歉,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罗斯啜泣着说。

“我明白了……”

像昨天一样,我熄灭火把,走了出去。

今天的蹲守有了收获,正午时分,我看见了那只高大的拿玛哈带着它的族群来到了河边。我悄悄跟在它们的后面,找到了拿玛哈的巢穴。

黄昏时分,我踏上了返回营地的路,在经过溶洞的时候,我看着狭小的洞口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钻了进去。

熟悉的石台前,一个穿着斗篷的身影跪坐在中央,上身时而抬起时而伏下,似乎在膜拜着什么。

“罗斯?”我出声问道。

那个身影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我,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你是罗斯的孩子?”

“是的,我叫米格尔。”说着,他站了起来,“父亲和祖父一直在说,大长腿会保护他们,但是在我父亲遇到危险的时候,大长腿根本就没有出现!”

我不禁心中一紧,然后注意到了,早上来看见的墓塚边,又有了一个新的小土丘。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米格尔接着说道,语气中透露着自信与自傲,“我向大长毛献上了贡品,它会保护我们的!”

“大长毛?贡品?”

“是的。”米格尔点了点头。

我把火把举高了一些,在更深处一点的地方,我看见了一尊几乎和我一样高的石雕,雕刻着一只脖颈上有一块白色的健壮拿玛哈。雕像的脚下,有一群和米格尔一样的小人在对它顶礼膜拜。

“这就是……大长毛吗?”

“当然,它会保护我们的。对了,陌生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我谁也不是!”

我支支吾吾地说,边说边后退,直至看不见米格尔他们位置。

…………

……

狩猎很成功,我们趁着夜色包围了拿玛哈族群的巢穴,堵住了每一个出口,将所有拿玛哈全数杀死。

连夜剥皮剔骨分解猎物之后,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了。

狩猎队走出已经没有活物的拿玛哈洞穴时,每一名队员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唯有我,心情却是复杂的。

在洞口前,走在队尾的我忽然站住了,我对他们说:“我在这里还有点事,就不跟你们回去了。”

“随你的便。”队长毫不在意地说。

我们本就是临时凑在一起的小队,要分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目送其他人离开之后,我正了正背上沉甸甸的背包,向溶洞走去。

再次来到石台边,发现这里已经乱套了。

那些小人满台奔走,惊慌地呼喊着:“大长毛死了!啊啊!他死了!”

前面的那尊雕像也被推倒在地,砸得四分五裂。

就在这时,一个小人突然站住了,他指着我的背后大叫道:“那是大长毛!是你杀了大长毛!”

我的背包因为塞不下全部的收获物,有一张大拿玛哈的皮就搭在背包的外面,恰好,它就是那张拿玛哈首领的皮。

“你!是你!你杀了我们的大长毛!”

那个小人越叫越凶,他扭曲着愤怒与恐惧的脸在阴影下显现出来。

他就是米格尔。

我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了洞穴。

我在溶洞的入口边上待了一整天,一直没敢进去,直到日落西山,我才鼓起勇气钻入洞口。在到石台边之前,我用布蒙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希望借此能够让他们认不出我这个“凶手”来。

“站住!”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呵斥,是小人那种尖而细的嗓音,却不是我之前听过的任何一种音色。

我在比之前稍远的地方停下,随后,石台上亮起了一排排火光,每一点火光下都是一个举着木签的小人,而火光的尽头,则是一个坐在高背椅上、衣着明显比其他人鲜亮的小人。

“请问……”

我刚刚开口,坐在椅子上的小人就打断了我的话:“退后!外来者!不可以再向前了。”

“我是来找……”

“从前,我们的祖先寻求大长腿和大长毛的庇护,但在我们需要保护的时候,他们都抛弃了我们!”对方完全没有要听我说话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道:“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神,离开这里,外来者!”

藉着火光,我看见原本是拿玛哈雕像的地方,立着一尊我的雕像。

我扫视了一眼石台上的人,米格尔不在其中。

再一次,我失望而归。

一连两天没有睡觉的我,终于熬不住困意,趴在洞里靠近入口的地方闭眼睡去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和暖的阳光透过洞口照在了我的脸上,我坐了起来,不知究竟睡了几天。我掬起一捧河水洗了洗脸,站起身,最后一次前往石台。

我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今天无论见到什么,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来到了熟悉的石台边,这一次,我看到的是一片凋败的场景。椅子翻倒在地,椅子腿折了一只;小人们的生活用具散落一地,有的甚至从石台上掉了下来;就连旁边的雕像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掉了脑袋。石台上只有一个小人还在了,他看见我过来,抬起了头。

“你好,外来者,我叫祖卡。”那个小人微笑着对我说。

“祖卡?可那是我的名字啊……”我惊讶地眨了眨眼。

“哦?是嘛,我的父母告诉我,如果见到有人和我的名字一样,就把那个东西交给他,我没想到竟然会是个外来者。”

“嗯?”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愿意等我一刻的时间吗?我保证我会回来的。”

“可以。”

区区十分而已,为什么他说的好像很漫长一样?

和我名字一样的小人小跑着消失在石台边缘的黑暗中。我在石台边坐下,一刻很快就过去了,我听到了石台上的脚步声,便站了起来。

小人祖卡抱着什么东西回来了,他还是祖卡,却与刚才大不一样了。他的下巴上长出了一撮白胡子,腰也佝偻着,腾出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拄着一根木签,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

“你还在啊……大人祖卡,你很守信用……”他的声音十分虚弱,仿佛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会开口了一般。

“祖卡……你怎么老了?!”

“啊啊……我已经算长寿的了……”小人祖卡边说边喘息,“不过……我听说我们的祖先更长寿,有的……甚至能活……一整天……好了,这个……给你……”

小人祖卡给了我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它看起来像一支短笛,但没有气孔,只有一个蒙有薄膜的突起圆孔。

“这是……”

“再见……大人祖卡,我该睡觉了……”

说完,小人祖卡躺在了歪斜的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离开了溶洞。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能找到溶洞的入口了。

…………

……

“这就是我的乐器的由来。”祖卡拿起了他的乐器,“我把它命名为‘卡祖笛’。”

“噢噢……”被祖卡讲述的内容深深吸引,我不禁发出了感叹之声。

“这段经历还能让您满意吗?”祖卡端起木碗,把里面的水咕咚咕咚全都喝了下去,“是否对您有帮助呢?”

“这个嘛……”我挤出了一个礼节性的笑容,但很快就压下了翘起的嘴角,“我只能说很精彩。”

话题从故事回到现实之后,被其内容吸引的头脑重新恢复了冷静,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哦?您有所察觉了吗……”

“以现实来说,你说的故事实在太离奇了。”我稍稍活动了一下腰背,让不小心听得太入神而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肌肉放松一下,“更何况,你为了让听者明白故事的内容,故意反复提示小人的‘设定’。如果那真的是你的经历,像你这么聪明的人,第二次进洞的时候就该知道这些小人都是朝生暮死的生物了。”

“您真的很敏锐啊……”祖卡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我是个生意人。”

“诶呀呀……您这样的听众最难伺候了。”祖卡把两手托到肩膀的高度,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还好您开价高,不然我还真伺候不起呐……”

“说点我想听的就这么难吗?”

“这一点还请您见谅。讲故事就像戏法师的手段一样,要是说破了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您是要断我的财路呀。”

“所以我才选了别人都上楼之后的时间和你单独聊的。”我冷笑一声,“你不会没看出来吧?”

“恕我愚钝。”祖卡低头道歉。

这一副咬死不承认地耍无赖嘴脸,弄得我也不好发作。不过这一招也只能玩这一次了。

“话说回来。”祖卡抬起了头,满脸堆笑,“您对这个故事就没什么感想吗?”

“哈?为什么要有那种东西?”

“这真是令人惊讶,您就没有想到吗?我这个故事的寓意。”祖卡故作深情地说,但我完全没理他,只好自己接过自己的话茬往下讲了,“人的生命中不是也有很多像斯维尔一样,一不留神就错过的事物吗?若是不懂得好好珍惜的话,有一天或许会忽然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哦。”

“继续。”对于观察我表情的祖卡,我以毫无感情的两个字回应。

“嗯嗯……就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无限的时间和耐心等待哦,如果不能及时行动的话,即使是对您抱有爱意的人或许也会因失落而变心哦……之类的……”诱导性对话的后半段,祖卡的语气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了,“呃……对您没有一丝触动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不以为意地说。

“诶呀呀……要是别人听了这个故事,就算我不加引导也能自顾自地感悟出一堆道理呢……”祖卡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奈特先生您就没有什么心上人之类的吗?”

“没有。”

“难怪毫无感触呢……不过,我还以为作为这么大的聚落里唯一的铁匠,您这样身份的人会有许多人爱慕呢。”

“除了同族之外,没人会喜欢地精的吧。不,就算地精也不想找同族作为交配的对象,只是没得选而已。”

“可您和那些庸庸碌碌的地精不一样呀。”祖卡眯起了那双本来就不大的小眼睛,似乎有点兴致的样子。

“我只是恰好会做铁器而已,又不会改变只能让交配的对象生下地精的事实。”

“哦呀?没想到奈特先生是这么保守的人啊。”

“保守?”

“啊啊,请原谅,作为满大陆游走的游吟诗人,脑子里总有些另类的想法。”祖卡笑着说,“您如果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就无需深究了。”

“你和芷唯依说了一样的话啊……”

“芷唯依?您是说黑羽聚落的芷唯依?那位大人也这样对您说了?”不知为何,祖卡突来来了兴趣,他撑着桌面,半个身子都探了过来,“她也是您的熟人吗?”

“是经常光顾的客人。”我抱着手臂,微微向后仰身,本能地想和祖卡拉开距离。

“奈特先生,您还真是毫无自觉啊……”

“什么意思?”

“请您自行理解吧。”祖卡坏笑道,“今天就到这里吧,祝您睡个好觉,奈特先生。”

“怎么?15千克肉干就值一个杜撰出来的故事?”

“不不不,当然不是。”祖卡使劲摇了摇头,“只是天色已晚,不便再讲了。”

“你是夜行性的吧。”

“是的,但您可不是啊。”祖卡撑着坐包,在凳子上站了起来,他向我欠身行礼,说道:“容我斗胆请辞,即使您是我尊贵的客人,游吟诗人的矜持也不允许我为昏昏欲睡的客人献上我的故事。”

果然还是瞒不住他,即使我已经极力打起精神了,不经意间在脸上表现出的困意仍然被他发现了。

祖卡跳下凳子,背起背包转身上楼。我揉了揉眼睛,这才敢回味他之前对我说的话。

——若是不懂得好好珍惜的话,有一天或许会忽然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哦。

我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然后,在它还没来得及变清晰之时,我用力摇了摇头,驱散了幻想中的面容。

对我来说,这是无能为力的事啊……

离开了信馆,踏着铺满星辉的土路,我向住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