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而行寻找横渡点的时候,我有了新发现。

一队穿着护甲走山路的人从我身边经过,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这些人保持着距离三米、间隔一米的双纵队,各自有自己的警戒方向,步行速度不疾不徐,精神头也还算不错。

客观地评估一下,她们的水平比郡府征召的乌合之众好一点儿,比仪仗队员差一点儿。她们穿着明晃晃的护甲,更想让人看见而非隐藏,具装行进的速度略微比无负担步行慢一点儿,一看便知是经常穿戴装具长途跋涉的人,而且巡逻的时候总是选择平坦的路走。

从她们的种种习惯来看,这些人是商队的护卫,而且很可能是专门干这一行的。她们有基本的战斗和队列行进经验,但更愿意用展示武力的方式吓退潜在的敌人而非真刀真枪地与劫掠者作战,同时也因为商队的货车基本不会走山路而缺乏在起伏地形上越野的能力。

这支队伍本身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她们出现在这里则反映出一个不利于我的事实:追捕我的人获得了至少一项新权力:强征商队护卫。

即使是在贸易的淡季,黑羽聚落的每条大路上每天都会有数十支带护卫的商队往返,就算仅计算离山区最近的两条大路的环山区路段,那个手握大权的追捕者能够在短时间强征并投入搜索的商队护卫,保守估计也有百人以上。假设这些人全部投入到这条山涧流域附近,我自己姑且不论,艾茵如果留在原地等我的话,绝对会暴露的。

她们是无辜的,我知道;她们只是听命而行,我知道;她们和我并无恩怨,我知道。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让我不把爪刀拔出刀鞘。

在我悄悄向队尾走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在草丛中接近猎物的肉食动物,正准备用一群拿玛哈的生命换取自己几天的饱腹。

曾经,我真的认为黑羽聚落能让我摆脱以杀人延续生活的日子,可惜,这个长达十二年的美梦终有清醒的一天,甚至这个美梦本身也是可悲的虚幻……

雨中的我,将双手伸向了仍未察觉的护卫。

…………

……

与姐姐分离的那个夜晚,艾茵并没有在原地等候。

艾茵相信,若是不乱走的话,姐姐一定能在两三天内找到自己,但那个时候,敌人势必会完成合围,借助山洪这道天然路障,敌人的包围网将会密不透风。

糟糕的是,姐姐一定会发了疯似的返回这里寻找自己,届时,姐姐将被迫面对一场胜算渺茫的恶战。

艾茵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傻等在原地什么都不做,也不能冒着和隐匿前行的姐姐擦肩而过的风险前去迎接,她必须采取更加主动的方式来化解姐姐即将陷入的绝境。

如果是姐姐的话,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呢?

直到艾茵离开中央聚居区之前,狼姐总是会和她说起姐姐的往事,而且说得很详细,比最优秀的游吟诗人还要细致。艾茵知道姐姐在做每一个决定时都在权衡什么、依据什么,可以说,艾茵比姐姐所认为的要更了解她。

“如果是姐姐的话……”

艾茵藏好行李,向大路走去。

…………

……

入夜后,在山区肆虐的暴风雨仍然没有止住的迹象。

泥泞的道路旁边,一辆后厢用防雨布遮起来的半人马车停在了雨中,它的旁边蹲着一个穿蓑衣的豹人,正把脸凑到离车轮很近的地方,一看就知道这辆车一定是哪里出了毛病走不了了。

“怎么样?”拉车的半人马已经解开了绳套,他擦了一把从兜里的破洞里漏下来流到脸上的雨水,问道:“修的好吗?”

“我看悬。”豹人把脑袋从车底小心地缩回来,戴上了斗笠,“轮轴断了,不好修。用桁条接上去绑一下应该能撑到目的地,桁条好找,撅根树枝就可以了,但绳子都被拿走了啊。”

“那我们怎么办啊?领队又不许我们把车扔在这儿走人。”

“实在不行,我们今天就在车里凑合一宿吧。”

“那怎么行?这是二轮车,放倒之后开口朝天,车厢会被雨水灌满的,再则我也进不去车厢!”半人马对同伴的建议不以为然,“而且你忘了领队和我们说什么了吗?芷唯依就在这附近,待在路上会被她抹脖子的!”

“那好吧,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散户,有的话借条绳子来。”

“等等我!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直到这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之后,就在土路另一边潜伏却从始至终没有被发现的艾茵才站直了身板。

不久之前,沿山路上方的山坡前进的艾茵发现了一队疾驰而过的车队,它们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驶得非常快,车厢颠簸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完全不顾在夜间翻山越岭的危险,似乎有什么紧急任务。

艾茵本想弄清它们的去向,但这些车辆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不过艾茵并不觉得可惜,继续向它们来的方向前进。

在与车队交错的时候,艾茵看见其中几辆车的雨棚上方绑着大件儿的货物,奇怪的是,这些车的车厢并不都是完全装满的,那些大件货物完全可以通过规整车厢腾出空间后塞进去,但驾车的人还是把它们放在外面淋雨。于是艾茵大胆地猜测,这些货物应该来自一辆在不久前损坏的货车,因为是突发事件,所以车队里其他人只是将货物囫囵个儿地绑在外面,没有在大雨中花时间规整货厢。

这条山路在当前的时间段里几乎聚齐了所有不利于行车的要素,所有要是有一两辆货车损坏在路边也是大概率事件,不过令艾茵没想到的是,不光车辆被抛下了,连人员也没带走,这倒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艾茵在车底摸索了一番,情况和那个豹人说的一样,是轮轴断裂了,但没有完全断开,找桁条绑合一下还能支撑几千米路。只不过,她们俩去找山间散户找绳子注定会无功而返,就算不考虑方圆几千米内有没有散户,在山区的雨夜,离开大路五百米不迷路都算她们有本事。

当然,应急绑合的话,并不一定要绳子。

艾茵手脚并用爬上山坡,找到了一根结实的青藤,将它的一端拽出草丛扔在路上,又踢下几块山石,造成发生了一次小滑坡的假象。做完这些之后,艾茵顺坡滑下去,爬进了货车后厢。她刚刚在几箱散货后面藏好,就听见了半人马蹄子踏地的动静。

“雨太大了!根本找不到人家!”半人马抱怨道。

“这还用你说?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豹人的声音略显不耐烦,“后面的货物多吗?你要是能背动我们就徒步去仓库。”

听到这里,艾茵缓缓拔出了匕首,如果这二人真的要搬货,自己必然要和这两个倒霉的家伙打照面了。

“能背动,但是一次肯定拿不完。”

“那要分……诶呀!”豹人突然踢到了一块石头,她定睛一看,路面上散落着好几块大大小小的山石,“这里滑坡了!”

“那我们快离开这里吧!”半人马胆怯起来,“下这么大的雨,要是再滑坡把我们堵在路上……”

“别急,冷静一点。”豹人终于发现了地上还有一条青藤,她俯身将其捡起,“你快去上面把整根都拽下来!我们有绳子了!”

外面嘈杂了一阵之后,艾茵听到了有人钻到车底的声音,车厢的底板晃动了一会儿,应该是那个人在绑桁条。

“好了,套车,我们快走吧!”

艾茵屏住了呼吸,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

一般来说,半人马是没有夜视能力的,所以夜间行车的话必须配一个能看见路的驭手,但如果这个半人马是能看清夜路的特异个体,她的同伴就没理由冒雨坐在前座上了。

好在豹人的脚步声绕到了车前,并没有来后厢。

货车终于又开始移动了,艾茵默数着车轮上的一处缺口与地面接触时有规律的颠簸,在她数到2809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

车轮的直径大约是一米,也就是说,从艾茵上车的地点到这里大约是八千米半的距离,艾茵大致确定了这个此处的位置。

“你们怎么才来?”一个声音高声问道。

“别提了,半路车坏了,我们好不容易才修好!”豹人悻悻地说。

“领队急坏了,你知不知道夜里还在外面晃悠有多危险!”

“哼,她怕是担心车子和物资更多一点。”豹人毫不忌讳批评自己的领导,“不过就是碰上芷唯依了,我们两个打一个也不会输给她。”

“谁告诉只有她一个了?最新的消息,芷唯依至少还有一个帮手。”

“那也没事。”豹人晃了晃腰间的佩剑,“要是被我们遇上了,我一定活捉一个扔到后车厢里去。”

“行了,我检查一下物资。”

“都被搬走了你检查什么?”豹人没好气地说,“快让我们进去吧!再淋雨我们要冻死了!”

“行吧……车停到仓库里,分拣员找你们之前别卸货。”

“知道了知道了。”

车轮又开始转动,艾茵向外望去,发现这辆车驶入了一处有灯火的地方。借助亮光观察,艾茵看到了一排车棚、一间房顶很高的仓库、两层像是住所的建筑以及一些门房伙房的小屋。这些建筑被一圈篱笆墙围在中间,放倒两辆货车组成的辕门是唯一的出口。

艾茵可以确定,这里是一个人员和补给的集散地,能摸到这里来着实幸运。

半人马拉着货车走进了仓库,靠墙停下,然后解开了绳套。

“还等什么呢?走啊。”

“门卫不是说要等分拣员过来卸货吗?”

“你是不是真的傻?你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先去吃饭啊。”

“哦,说的是啊……”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朝车厢里望一眼,两人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艾茵迅速下车出门,拜这场连续不断的大雨所赐,在集散地活动的人全都和艾茵一样穿着蓑衣,艾茵根本无需刻意隐藏。

走进住宿楼,艾茵直奔二层,找到一个门前几乎没有足迹出入的房间敲了敲门,她等了一下,没有得到回应,便推门而入。

与艾茵推测的一样,这里是集散地负责人的房间,在确认过这里暂时没人之后,艾茵立即开始了搜索。

这里的负责人毫无保密防范意识,很快,艾茵就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大摞文书和台账,其中包括物资清单、人员名册、任免命令等等,最重要的是,艾茵找到了一张标注了路线和时间的地图,甚至还有一本记录所有联络员、暗号口令和人员到达、出发时间表的手册。

在所有纸张之中,这份情报是最有价值的,它实质上是一个敌我识别体系的书面表达。

据艾茵所知,至少有三支成分不同的队伍在追击姐姐和自己,现在那些人又调动起了一整套后勤队伍。直接间接参加进来围捕姐姐的人员,少说数百,多则上千,分别从属于不同的上级,而且此前根本没有合作过,也不可能相互认识,更别说及时互通有无了,所以必须有这么一套敌我识别体系,严格划分出各自的行动地段和时间,以免不同隶属的队伍之间发生混乱。

艾茵把这份重要情报捧在手上,却面临另一个难题——她的记忆力没有姐姐那么好,做不到翻一遍就记住所有的内容,而自己又不能直接偷走这些势必会被经常翻看的手册。

如果不能偷偷看的话,那就……

艾茵心生一计,她查找到了即将到来的队伍情况和未来两天内的口令,牢牢记在心里,然后将所有文书台账放归原位,悄悄出了门。

…………

……

噗通————

把最后一具护卫的尸体推入河中,我长长地喘了口气。

这队护卫足足有十个人,虽然并不棘手,但全部解决她们还是耗费了我不少时间。我没有藏匿尸体的余裕了,只得把它们都推下河,希望它们能够被冲到一个没人会发现的地方。

我把后背靠在石头上坐了下去,准备休息一会儿。就在这时,我面前50米远的山脊线上就出现了隐现目标。那是一个探头探脑的米诺陶斯,她似乎听到了刚才尸体入水的动静,但她几次探头都没把视线投射到我身边。

披在我身上的伪装服能让我很好地融入环境,只要我一动不动,任谁都难以将我的轮廓从背景中分辨出来,尤其现在还是光照不良的雨天。

那个米诺陶斯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便不再警觉,她站直身子向后面招了招手,很快,四五个人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

这些人应该也是护卫,警惕性比刚刚成为尸体的那一队高一些。

我不介意再战一场,但我担心这样会陷入被动的境地。

连续出现的护卫队让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对手的行动力了,虽不知道这场行动的总指挥是谁,但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往这里塞这么多人,着实不简单。

现在我能和敌人周旋的余地越来越少了,如果不能及早接走艾茵的话,我将不得不进行正面突破。

护卫们翻过山脊向我这边走来,从她们的神态动作上来看应该是没发现我,但我藏身的地方恰好在对方的行动路线上,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除了伪装服和静止不动之外没有其他掩护手段的我很可能会被发现。

还是要动手了吗……

正当我盘算着先拿谁开刀的时候,山头上忽然传来了呼喊声。我听的不是很清楚,似乎是在叫护卫们回去。

我和护卫们同时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着深蓝色行装的狐人正在向护卫们招手。那个狐人我还认识,尽管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和她握过手。

她是信使半杏的同伴,同时也是忍的专属情报员。

那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狐人站在山脊上和护卫的头领交谈了几句,随后护卫队便原路返回,消失在山的另一侧。

这可是一个棘手的敌人,她也参加了对我的围剿吗?可忍不是已经失势了吗?难道说她又被黑羽之王看中了?

所有护卫都消失之后,只有狐人还留在山头上,她转向了我,目光一瞬间就锁定了我的位置——她从一开始就发现我了。

看样子,她是在知道我身处何方的前提下,故意引开了护卫,她想干什么?

狐人远远地看着我,没有靠近,而后,她做了一个令我感到吃惊的举动——站直身体,五指并拢抬起右手,轻触斗笠的帽檐。

她向我行了一个礼,狩猎队队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