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茂盛浓密的雨林中走出的第二天,甩脱了阴晴不定的天气和闷热难耐的湿气,一望无边的瓦拉玛湖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站在山脊向下眺望,湛蓝的湖面如同一面镶嵌在绿色大地上的镜子。

其实我们本应尽量避开这座湖泊的,毕竟沿湖定居的人不在少数,接近它也就增加了我们被人认出来的风险。不过想要绕开这座南北跨度达550千米的大湖可不是多走两步少走两步那么简单的事。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沿湖北上的路,坐船会快很多。

简单乔装了一下自己,用头发挡住左眼,我只身前往湖边的聚居区。

这里是瓦拉玛湖南岸最大的聚居区,也是往来的船舶靠岸停留、交换贸易最频繁的地方。正因为人员的流动性大,所以这里对外乡人并不敏感,比起那些只有几十几百人的小聚居区更容易混迹进去。

我翻过聚居区南边一座小山,从最偏僻的地方取道目的地。

由于裂谷水系的上游还没有进入雨期,只有下游还算水量丰沛,所以在这里靠岸的船只无一例外是要向北——迷雾边境的方向行船。因此,想要北上的我应该是很容易就能找到船的。

尽管最初就抱着谨慎乐观的心态,但来到码头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一下子凉了半截。

码头上人头攒动,船舶的靠岸点却被路障和全副武装的郡府人员隔离出来。船家被集中到沿岸设立的几处凉棚里,在地方官的全程监视之下做交易。

这不是往常这里应有的景象,如果只是维持秩序,根本无需那么多的人手、戒备得如此森严。不用说,搞得船家、货主与乘客们都怨声载道的罪魁祸首就是我。虽不知通缉令中是如何描述我的罪行的,但显然引起了地方官的高度重视。

我只得默默离开了码头。

这样的话,要不要去下一个有码头的聚居区碰碰运气?不……还是算了,每个聚居区都要停留的话赶路的速度会变慢很多,而且会增加我被人认出来的概率。果然还是只能选陆路了……

我边走边思考,忽然间,一阵带有异香的雾气飘了过来,引我驻足。

“嗯?”

我吸了吸鼻子,这种香味不同于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香料,也不可能是自然存在的味道。

在好奇心的驱散下,我循着香味寻找它的源头。

没走几步,我就听见悠悠的歌声顺风而来。那歌声时断时续,像是随口哼唱的,却有着低回婉转的优美音色。

沦落为逃犯的我应该尽可能不与人接触,但那在山林间飘荡的悠扬歌声实在让人想要一探究竟、靠近聆听。我敢肯定,要是现在扭头就走,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在意的不得了。

话说回来,这个唱歌的人离我们的营地不远,以防万一去看一眼也不为过。

有了正当理由之后,我的脚步再无犹豫,爬上山坡向歌者走去。

翻过山坡,我一眼就发现了那人。雾气缭绕之中,一位白衣的女子坐在树下,被粗壮的树干挡住了大半个身子,我看不见她的脸和颈项,也不知道她的人种,只能根据肩膀的动作推测她好像在抚摸着什么东西。

女子的位置比我想象中要近得多,难以想象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她是怎样发声才能让歌声听起来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呢?

正当我在为是要过去打个招呼还是就此悄然离开而迟疑之时,歌声戛然而止。

“谁在那儿?”对方发问道。

我近前几步,边走边说:“抱歉,我没想吓你……嗯?!”

被吓到的人反而是我,随着我的移动,渐渐从树后露出轮廓的那位女子,脖子以上空荡荡的……

我后退一步,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谁在那儿?”

对方又问了一遍,然后做出了一个令我感到血都凉了的举动——她捧起了手上的东西。紧接着,我就与一双无神的漆黑眼眸对上了视线。那人的手中是一颗人头,有五官、有头发,甚至还有半截脖子连在下面,但就是没有长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更令人胆寒的是,那颗被拿在手上的人头竟然还说话了,伴随着嘴唇的一张一合,与歌声同源的声音了过来:“你是谁?”

我想都没想,转身跳下山坡拔腿就跑。

那个跨越的生死之境的东西太过异常,以至于我在判断它是否会对我造成威胁之前就决定一走了之。别说查清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我连靠近都不想靠近。

跑了一阵之后,我停下脚步回头张望,那东西似乎并没有追来。兴许是抱着脑袋奔跑容易摔倒,要是一不小心没抱紧脑袋,让它顺着山坡滚下去,想找回来就费劲了。

“呼……”

我舒了一口气,仍觉得浑身不自在。

想来那东西离我和艾茵的营地只有两三千米的距离,保险起见我是不是应该解决掉它?我看了一眼回头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挪挪位置好了。

快步返回落脚点,却又听见了有人交谈的声音,声源的方向还有炊烟升起。

我明明将营地选址在山坡阴面背静的地方,怎么才过了一夜附近就变得这么热闹了?

将腰间刀鞘上的搭扣松开,我再一次改变方向前往有人声的地方。约靠近人声,雾气就越浓,让我不由得联想起刚才路遇摘头怪人的场景,我本能地警觉起来。

很快我就看见了一处营地,一群人围着营地中央的篝火煮边聊天边做饭,一个人正在轮斧子劈柴,他看见我之后,把斧子往旁边的树上一靠,拍打手上的尘土走了过来。

“你好,陌生人。”那人朝我挥了挥手,说道:“这个地方不常有人来啊,你是迷路了?”

“不,我只是路过。”我保持警戒看着对方。

“或许你该到河边看看自己的表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表现得很紧张?”对方疑惑地问,“要不要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喝点儿热乎的南瓜浓汤?”

我快速打量了一下这些人,这个向我打招呼的人并不强壮,比我还矮一些,从步态上也看不出有猎人和战士之流的风范。至于其他人,除了偶尔有一两个扭头看我一眼之外,对我的不请自来都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初步判断,这些人应该没有对我不利的想法。

“不了,我还要赶路。”我稍稍放松姿态,在表面上卸除了戒备的态度,“有件事我提醒你们一下吧。”

“是什么事值得如此惊奇呢?”

“刚才我遇到了一个怪人。”一半是出于善意,一半是想要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我提起了自己刚才的遭遇,“虽然可能是我看错了……就在那边,有一个人竟然把脑袋捧在手里了。”

“哦?”对方的反应很平淡,也没有顺着我所指示的方向张望,“头不在身上?”

其他人闻言,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以整齐划一的动作把手托住脸颊,而后同时摘掉了自己的头。

“是这样的吗?”那人突然露出了笑容。

没等对方把话说完,我已经拔刀出鞘,一对短小而锋利的爪刀直取对方咽喉与心脏两处要害。

人对未知的事物天生带有恐惧,当恐惧与自卫本能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其外在表现往往就是我现在的状态:把威胁自身安全的所有事物清除掉,即使事后发现错杀了无辜我也不会后悔。

对方和我的距离有五步之远,似乎就是防备着我突然袭击。只不过他的反应还是很迟钝,我预计他连第一刀都躲不掉。

然而就在这时,我侧后响起了箭矢破风之声,我踏地改变方向,闪开瞄准我下盘的一箭。

那是一支只有杆没有镞的箭矢,从我身边错过之后击中了一棵大树,在一声清脆的声响之后,那支以硬木做成的箭矢从中间折断了,足见开弓的力道之大。

就在这一错眼神的瞬间,原本站在我身前的那人竟然凭空消失了。我无暇思索他是怎么做到的,回身冲向了箭矢发射的地方。

一处灌木丛后面,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惊慌失措地鼓弄着手里的弩机。我有些吃惊,这种身材的人能拉得动重弩的弦吗?

弩手藏匿的位置很刁钻,不仅隐蔽而且射界之内没有任何阻挡,也不会让箭矢的轨迹与任意同伴重合。敌我之间的高低差又使得我无法快速近身,这样或许能给她再上一发弩箭的机会。

“啧!”

我飞身起跳踏上斜坡,看见了她惊慌失措的脸。显然她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手忙脚乱没能让第二支箭成功上弦,她干脆将弩往旁边一丢,拿起了另一把造型怪异的小弩。

增加弩的数量确实可以变相提高射速,而且也容易让对手大意。在弩对准我的一刹那,我放弃突进向侧面闪身,一支短小的箭矢就与我擦身而过。

第二次射击没有命中,在我的心里这家伙已然万事皆休,但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只见她推拉弩机上方的把手,弓弦又一次紧绷,紧接着便是又一发箭矢。

“什么?!”

我不禁喊了出来,我印象中的弩岂是这么便利的东西?接二连三向我射来的箭矢,让我有一种面对整整一排弩手的错觉。

短间隔的射击压制了我的行动,不得不持续闪躲的我越来越难以接近对方。

嘣——

突然间,弓弦响起了颤音——松弦之时没有东西发射出来。尽管可以快速上弦,但箭矢的数量总是有限的。

是时候赶快解决眼前的麻烦了,在这之后还有十多个人要对付。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其他人,他们都没有上前的意思,白白浪费了弩手所争取的时间。

可惜事与愿违,又一个突发事件令我改变了想法。

身后的传来的树枝的响动。闪避的同时回头,我看见了一个从树枝上倒吊下来、手上寒光乍现的拉米亚。

一手格开枭首而来的曲刃剑,另一只手划过圆弧让爪刀的尖刃袭取她的颈部。

对手的反应也很快,强劲有力的下半身发力一扭,上半部分的人身回正与我拉开了高度差。

利用树枝的高度和自身的长度交战是拉米亚的惯用伎俩,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以从两个维度袭击被困于地面的敌人。空间上的优势加上拉米亚伸缩自如的身体与曲刃剑灵活迅速的变招,这个对手着实难以战胜。当然,爬高的缺点也很明显,就是不能快速挪动位置,所以只适合伏击。

在交手了三两回合、确认对方是我在短时间内不易击杀的之后,我果断抽身而出,转而奔向那个还在原地发愣的弩手。

“等等!”

身后传来了拉米亚急切的呼声,我当然不会乖乖听话,毕竟弩手毫无防备的咽喉就在我的眼前。

眼看我的第一个战绩即将得手,踏地的右脚突然陷了下去——我踩进了一个陷阱之中。

这个陷阱不算太深,开口也不大,并不会因为让我整个人跌落而摔伤,只是会让我的一条腿无法触底而摔倒——这已然足够致命了。

我伸直尾巴力图保持平衡,右脚向前蹬在坑壁上,屈膝止住下落后用力弹踢坑壁,让身体恢复平衡的同时从陷阱中抽身。

“住手!”

又一个人加入了战局,是一个身高不及艾茵的猫人,她端着一根白蜡木快步接近过来。或许是急于保护在我眼前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的弩手,猫人并未达到足够近的位置就刺出了白蜡木。被当做矛头的一端抵近眼前之时已经没什么余力了,我一把将其抓住,利用爪刀与手掌的合力紧咬白蜡木使其无法被夺回,然后压下棒身夹在自己腋下,一扭腰将对方缴械。

获得长柄武器的我顺势背步转身,长约两米的白蜡木横扫着击中了游至后方树枝上想要背后偷袭的拉米亚。白蜡木生生断成了两截,而那个伸长身体只有尾部固定自己的拉米亚则是重重摔在地上。

因为是听声辨位的反身一记,我没能精确控制击打的位置,白蜡木没有命中脏器击中的人身部分而是上下半身过渡段靠下的地方,这里除了坚固的骨盆之外就只有肌肉了,刚才的一棍应该还不至于让拉米亚丧失战斗力,一会儿得记得补刀。

再把视线转回到正面的猫人身上时,发现她已经高举双手放弃了抵抗,一双赤瞳之中已经没有了丝毫锐气。

“投降!我们投降!”

我用极短的时间打量了一下这个猫人,发现她穿的衣服有些眼熟,而且很不合身。

“你是刚才那个唱歌的?”我发问的同时也没闲着,一脚踩住正欲起身的拉米亚,从她手中夺走曲刃剑,从侧面单膝跪压她上身的后心,将剑刃架在其侧颈边,同时注意着视野一角中拉米亚粗壮的尾巴,“解释一下吧,这是怎么回事?”

“好的!团长!团长!”

“来了来了!”

回应猫人的呼声,先前劈柴的那个人突然从地下钻了出来。他像是根本没察觉当下的气氛有多紧张似的小跑过来。他毫不在意散发着敌意的我,竟还伸展双手想给我一个拥抱的样子。

“给我站住!”我喝道。

“好好好,诶呀呀,没想到你是不喜欢身体接触的人呢。失礼了,失礼了。”说着,那人摘掉自己的帽子,在空中划了两圈儿之后弯腰屈膝行了一个滑稽而夸张的礼。

收回前言,这家伙是真的没察觉……

“别那么紧张,朋友。”被唤作“团长”的人戴上帽子,大大咧咧地说,“为什么不收起武器呢?让我们一边喝热乎乎的浓汤一边说吧。”

我大致上了解这些人现在对我应该是没有威胁了,便转过头问那个猫人:“这个人说话一直是这个腔调吗?”

猫人面露窘迫,点了点头。

我从拉米亚背上起身,将曲刃剑扔在离这些人有点距离的地方,继续问道:“你不是真的把头摘了吧?”

猫人再次颔首,说:“那是道具。”

“做的还挺像。”

“对吧对吧!”我刚夸了一句,团长就没眼力见地凑了过来,我没有反射性地一刀割喉算他命大。这家伙对自己已经踏入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的领域中全然没有半点自觉,兴致勃勃地向我解释道:“你看这个,用拿玛哈的毛皮和筋,还有一种秘制的韧性超棒的材料做的!”

团长捧着一个人工脑袋,它有着远超雕刻面具的精巧工艺,韧性和肉感确实很接近真人的头部,加之高超的画工,远看的话真的很容易被欺骗。

“你看,从这里可以伸手进去……我是九歌剧团的团长,你好,身手不凡的猫人小姐。”团长边说边用手从内部操作人头的嘴巴开合,他自己的嘴却几乎没有动作,仿佛真的是一颗没有身体的头颅在和我说话一样。

“团长,你应该早点站出来的!”猫人小心翼翼地从正面以不会刺激到我的轻缓动作绕到拉米亚身边,将其扶起。

“抱歉抱歉,这位小姐战斗的英姿令人着迷,我不禁让视线在那美妙的身影上驻留许久……”

“……”

这副腔调颇有几分游吟诗人的意味,但就算是游吟诗人也不会在日常对话里操起这种表演用语。

我看了看旁人,她们果然和我一样是满脸无奈的表情。

“团长,你知不知道我们差点就被杀了啊。”猫人心有余悸地抱怨道。

“竟然如此危急?天神在上,我发誓我不知道这件事,否则我断乎不会放任我重要的团员们陷入险境!”

“所以说,你们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就是为了吓路人一跳?”我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是的,我的朋友,你说的没错。我想验证一下我们的演讲和布景是否经得起观众的考验。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观众总是目光如炬,他们总是能发现演员自己发现不了的瑕疵。”

“你刚才说什么剧团什么演员……”我刚想问问团长他说的那几个很可能是他自己发明的专有名词是什么意思,就发现猫人在团长的身后一个劲儿地摇头使眼色。我敏锐地察觉到如果问起这个问题的话可能会引出团长的长篇大论,于是在团长两眼放光开口解释之前抢断他的话:“先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设局吧!”

“这还用问吗?我敢打赌你一定只是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聪明的猫人小姐一定已经猜到了。当然是因为这里人迹罕至啊,你看,除了山风和雾霭,还有什么愿意光顾这片秘境的呢?”

“哦我的团长先生,作为朋友的我想给你一个忠告:看在天神的份儿上,你就把你那长得像黑羽大人喝醉了之后打的酒嗝而一样长篇大论缩短一点儿吧,否则我怕我忍不住用靴子狠狠踢你的屁股。”我学着他的怪调说道。

然而我的讽刺显然是起到了反效果,他像是遇到了知音一般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我不得不抬起了脚以表明我刚才说的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团长看了看我用铜钉铆接硬皮革制成的靴子,讲出来的话并没有让我将自己威胁付诸实际。

“在正式上台表演之前,我需要验证一下效果。但是又不能被太多人看见,就选择了这种地方。我们刚好发现了这里有营地,就在聚居区到营地的必经之路上营造了这个场景。”团长以言简意赅得多的措辞解释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们差点来不及布局。”

“你们真是胆大。万一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反击该怎么办?”

听到我大言不惭的教训,猫人向我投来了好像在说“你不是已经动手了么?”的视线。

“我当然考虑到这一点了,白绫可以保护自己,我们这边也有柯罗伊和岚的保护,当然也别忘了还有麦娜的陷阱和地道。”团长开始介绍自己的同伴,语气中有几分自豪之感,“这位就是白绫了,她的歌声就连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塞壬都要自愧不如,娇小的体格正适合扮演无头怪人。这边的是柯罗伊和岚,她们隐藏得很好对吧?柯罗伊很擅长在暗中保护我们,虽然不怎么爱说话,可她有一双巧手,岚的弩机就是柯罗伊改进的。说到岚,岚也是个很棒的团员,我不说的话你不一定猜得到她是个金花鼠人。她心思缜密,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细节。哦?你问刚才她在战斗中的表现?这不能怪她,她还是个孩子,而且天生胆小。当然这不是问题,谁会怪罪一个根本不是战士的人在面对强敌时瑟瑟发抖呢?哦!可不能不提麦娜,能在石头沉入瓦拉玛湖底之前挖出两米深的大坑的人,除了鼹人麦娜之外还能有谁呢?你知道吗?本来我还想通过麦娜的地道突然出现在你身后给你一个惊喜呢!接下来是……”

“好了,别往下说了。”我打断了团长死灰复燃的“游吟腔”,说道:“别向我介绍了,我记不住也没打算记住她们的名字。”

“没问题我的朋友,日后多相处就能记住了。”

“我没打算和你们长期交流。”

我扭头就走,却被团长抄到了前面,伸开双手挡住去路。

“先听我说嘛。”

我不想让这个麻烦的人一路跟我到营地去,便不耐烦地说:“20个音节之内说清楚。”

“看到你的身手,我想邀请你加入我们的剧团。”

“不可能,再见。”

“等等等等!我的朋友,瞧你急的,简直就像被猎人追捕的拿玛哈一样!看这林间阴冷的空气让你的心情糟糕到了什么地步,我会让你高兴起来的,你知道什么是剧团吗?”

“哈啊……”我毫不掩饰自己厌烦的表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白绫小姐,麻烦你来解释一下好吗?”

在听团长逐个介绍同伴的时候就已经和其他人一起收拾营具的猫人把装了满满一麻袋的人头(道具)交给别人,一路小跑来到我面前。她已经脱掉了顶着肩撑才合身的长衫,里面是一套贴身的皮革衣物,似乎是为了轻巧行动,衣物并未覆盖全身。

“你还是记住我的名字啦。”白绫似乎有些高兴地说,“你想问什么?”

“剧团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表演舞台剧的团体。”白绫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们就是演员,也就是表演舞台剧的人。”

“舞台剧又是什么?”

“啊哈哈……这个词是团长自己发明的啦。简单来说就是搭建一座高台,我们化妆之后在上面表演一个故事。”

“大致了解了……就是把游吟诗人的故事实际表演出来那样?”

“和游吟诗人没关系!”团长突然插话进来,“这是来自祭神舞蹈的灵感,和游吟诗人那种只出一张嘴的表演完全不一样!”

“团长走开啦!”白绫把情绪激动的团长推开,小声对我说:“团长不喜欢游吟诗人,但是不搭台表演的时候我们也会表演游吟诗什么的来赚糊口。不过团长说的也没错,舞台搭起来和祭神台挺像的。”

“我猜你们的表演不是很成功,否则我应该听说过。”

白绫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说:“现在还没办法说成不成功……因为我们到现在一场也没演啦。”

“嗯?为什么?”

“团长说,第一次表演一定要引起轰动才行,这些年来一直在各地游览,收集剧本……啊,剧本就是故事,还有像今天这样试验表演效果、物色团员、征集意见、调查观众的兴趣……到今天我们的剧团还没开张,一直靠着副业维持运营。”

“都有哪些副业啊?”

“可多啦,比如说游吟诗、戏法、唱歌这些演员的硬指标,其他的还有修房顶、搬东西、运粮、护卫、做生意,靠近迷雾的时候也会去打猎。”

“你们真是……挺厉害的。”我由衷地赞叹道。

与其认为他们是什么剧团,倒不如看做一个没有领地的聚落更合适。

“不算什么啦,有兴趣加入我们吗?”

“没有。”我直截了当地说。

“那一起登台表演一次怎么样?团长好不容易下决心要在这里的聚居区搭台了。”

“也不要。”

“我想也是。”白绫礼节性地笑了笑,“那祝你一路顺风,还有,抱歉让你受惊了。”

“彼此彼此。”我向白绫伸出了手,“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白绫回握,“我会和团长说明的。”

我点了点头,转身快步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

……

午后三时,幕帘的另一边呼声雷动。

我穿着一身着色夸张的衣服,紧张地等待着信号。

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本应不会再相见的剧团里,并且还站在了舞台的幕布后面,这事还要从一天前说起……

…………

……

时间要回到我刚离开剧团营地后的不久。

按照我的预想,我和艾茵在稍事休息之后就拔营启程,在天黑之前离开当前这个聚居区郡府的管辖范围。然而当我回到营地时,雨棚和行李都不见了踪影,地上只剩搭棚时留下的坑和已经熄灭的篝火。

“姐姐!”抱着兔子玩偶的艾茵从不远处的一片矮树丛中走出来,跑到我身边,“姐姐,你没事吧?”

“傻孩子……这话该我问你才对。”我摸了摸艾茵的小脑袋,从艾茵的反应上来看,她没有受到惊吓,“刚才发生了什么?”

“嗯,有几个郡府的人找到这里了。我提前藏起来没被发现,他们就收走了我们的东西。”

郡府的人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

“艾茵,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在两时之前呢。”

“有人领着吗?”

“没有呢。”

“艾茵有听到他们谈话吗?”

“嗯!”艾茵点了点头,“他们好像在说,以防万一把东西全拿走等人来认领。”

原来如此,应该是郡府接到举报进山搜查,把东西收走而不是在营地等我回去就证明他们是想要借机敲诈一笔,并不是真正意识到我就是逃犯。可郡府的人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呢?啊……我知道原因了。

我的营地虽然隐蔽,但附近就有另一个热闹的营地,两时前剧团的人应该还在热火朝天地搭布景,很容易把搜查的人吸引过去。如此一来,我的营地就很容易被发现了。

不过这样怪不到剧团的头上,是我大意了。因为疏于调查,我在从山麓绕进聚居区之后没有直接前往码头,而是在街道上浪费了些时间找路,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被当地人怀疑并报告的吧……

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大摇大摆去要东西吧……我能预见,耿直的后果就是非血洗郡府不能拿回行李。不能去要,但除了艾茵随身的一个小包之外什么都没了,一路北上的旅途万万不可少了那些装具,想要补充这些东西,唯有埋伏在大路旁等待商队经过杀人越货了。

说实话,这种勾当我小时候没少干,即使已经十多年没有重操旧业了,现在让我为生存而抢劫的话我也不会有多大的心理负担,只是……

我看了看艾茵,放弃了这个念头。

事到如今,唯有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艾茵,跟我来。”

我转身走了几步,却没有听见艾茵跟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艾茵还站在原地。

“姐姐,我们不去北面了吗?”

“怎么了?”

我感觉到了些许违和,这还是艾茵第一次对我的行动方针提出疑问。

“姐姐,我们不去北面了吗?”艾茵又问了一遍。

艾茵的样子有着说不出的异样,她的眼中不见了往日的天真活泼,而是一种近似冷漠的平静。

“我们还是要去北边,在此之前要先解决必需品的问题。”

“我明白啦!”

得到回答的艾茵一瞬间就恢复了原有的活力,一蹦一跳地跑到我身边,挽起我的手臂。

“艾茵,你刚才的样子……不,没什么。”

“嗯?姐姐怎么了?”

“我是说我刚才看错了,还以为艾茵长高了一点儿,原来还是这么小小的,真可爱。”

我随便扯了一个理由糊弄过去。

“汪!就算是艾茵也会长高的嘛。”艾茵用小脸蛋一个劲儿地蹭我的手臂,“不过姐姐要是喜欢的话,艾茵就一直小小的吧~”

“无论什么样的艾茵,姐姐都是最喜欢的哦~”

我摸了摸艾茵的小脑袋,向剧团的营地走去。

不到半时,我就听到了人声嘈杂。他们还在收拾东西,我不禁在想他们为了吓我一跳究竟布设了多复杂的场景啊?根据我的经验,即使是狩猎拿玛哈,在成功引导的情况下,预先设置的陷阱群中会被拿玛哈触发的也只有最多两成。以此类推,剧团的布景可能只被我“品尝”了一点点。

我径直朝人群忙碌的地方走去,猛然间,从斜刺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洞之中跳出了一个硕大的黑影。

我看了它一眼,顿感血液骤冷。

那是一个浑身覆盖茂密体毛、以四足行走、长嘴利牙的动物。

动物并不可怕,但当一只动物冲着自己来的时候,这种恐惧是生活在人类领域中的人所无法想象的。

一把推开艾茵,同时向反方向闪身,双刀出鞘。

按照常理,这只动物应该无视我们跑掉,然而这次,它竟然转头冲我过来了。

“艾茵!快逃!”

巨大的威胁催生出的恐惧使我无法思考更多的事情,拉开战斗架势的我只想着一件事:只要艾茵逃到安全距离之后我也必须赶快逃跑。

不料这只动物的躯干突然和前腿分离了,从它的胸腔内露出了一张我刚刚见过的脸。

“是不是吓了一跳!”团长得意洋洋地说。

下一瞬间,他就被我拎着领子拽出了做成动物外形的皮套里。

“你知不知道有些玩笑是不能开的!”我在他眼前怒意冲天地咆哮道。

团长被我抵在树干上,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但他的反应倒是很快:“抱歉,我不知道……”

在旁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我止住肩膀的起伏,将团长放下来:“动物都是有剧毒的,这么大个儿的动物碰一下就会死。你们中不是有猎人吗?竟然还开这种玩笑?”

团长转头看向和他一起在皮套里扮演动物的白绫,后者苦笑着说:“我劝过你啊,团长。”

“原来你说的是真的!”团长毫无反省之意,甚至有些高兴。他转向我,热情洋溢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的伙伴笨口拙舌,不足以向你介绍我们的魅力,请听我……”

“所以你就钻进皮套里吓我?”我皱眉微怒。

“啊……嗯……抱歉……”

我以生气的态度迫使团长少说话,因为我真的不想把时间都耽误在听他的修辞上。

“你是想让我和你们一起演出是吗?”我主动问。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我想你一定不会拒……”

“我不会加入你们的。”我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过可以参演一场,而且我有条件。”

“没问题!”团长一口答应了。

“你倒是听听条件啊……”白绫在一旁无力地说,不过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劝阻。

刚才我的怒意,一半是真的出于恐惧心理,另一半则是我顺势“表演”出来的,好让自己在接下来的谈判里处于优势地位,想不到的是跟这个团长谈条件根本不需要什么技巧。

“我要……”

“对了!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厉害的猎人,一定在迷雾北边见过这个动物的原型吧?不用说,你一定给它起名字了对吗?”

“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叹了口气,“我还真的起了名字……”

我又看了看那具皮套,银灰色的皮毛,毛茸茸的尾巴,以及没能还原的幽深双眼……这种动物总是能让我想起远在聚落里的故人。

“我把它叫做‘狼’。”

“很传神!”团长也不知道是怎么听出来传神的,他连连点头,“不过稍微欠了一点神韵……我提议,这种让人感觉恐惧的动物,就叫做‘恐狼’吧!”

“随便你吧……”我将话题强行掰回来:“来听听我的条件:我不能免费表演,我要求坐你们的船到瓦拉玛湖的北岸,另外你们得给我全套的野营工具。而且我只演明天那一场。”

“没有问题!”团长爽朗地笑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有船的?不,不要告诉我,让我推理一下……”

说罢,团长就开始一边摆造型一边皱眉思索。

我把仿佛在给神灵献舞的团长放在一边,对白绫说:“能看看你们的剧本吗?我得熟悉一下流程。”

“没问题。不过,猎人小姐不先自我介绍一下吗?还有你身边这位可爱的小妹妹。”

“我叫弗雷姆。”我把想好的化名告诉了白绫,“这位是我的妹妹。”

“不说名字吗?”

“请原谅我们有难言之隐。”

“我知道啦。”白绫笑了笑,她肯定听出我话中的意思了——我并不完全信任他们,而且也不打算深交。“那可以告诉我,弗雷姆小姐是怎么知道我们有船的?”

“很简单,如果你们的舞台有祭神台的一半儿大,材料就不可能用货车拉着走。”我招手叫来默默观察其他人的艾茵,对白绫说:“我们可以去码头看看你们的船吗?”

“码头?”白绫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们的船可没停在码头。”

…………

……

当我跟随白绫来到泊地的时候,我知道了为什么这艘船不能在码头靠岸——它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没有任何一个码头的系泊点能容得下它。

我看到的是一艘长度超过六十米、甲板以上至少有两层船舱的巨型帆船,我粗略估计一下,如果每个窗口都对应一个房间的话,这艘船光是上层建筑就至少可以供40人住宿生活。更为惊奇的是,这艘船并非以系泊和锚泊的方式停驻,而是将船头冲上平缓的湖滩,以搁浅的方式停泊。它的船头竟然还是一块跳板,拴上铁链之后可以自由放下、闭合。

“真是大开眼界……”我抬头看着这艘大船,不由得感叹道。

“据说这是从前前前前前前代团长就开始建造的船,去年才正式完工。”白绫介绍道。

“就是说你们这个剧团从几十上百年前就存在了,然而到今天为止一场舞台剧也没演过?”

我虽然通过团长的言行举止了解到他和他的同伴对“表演”的执着,却没料到这个传承竟然从这么早就开始了。

“说来惭愧……是的。”白绫有些害羞地挠了挠脸颊,“不过我也只是加入时间比这艘船还短的新人,这些往事也只是听说的。”

“嗯……”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去船上吧,除了剧本之外,舞台调度和机关也需要让弗雷姆大人熟悉一下呢。”

从船头进入的第一个舱室就是仓库,建材和被简单拆解的机关有序摆放,从那些机关零部件的材质和复杂程度来看,剧团为了舞台效果下了不小的成本。

“这次的舞台剧会用到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白绫点指机关说,“不过弗雷姆大人这次只要用到这个升降机,还有就是和您演对手戏的人会用到这个。”

说着,白绫拿起了一把弩,和黑羽聚落制式的弩在形态上有些许的不同,它的前端有一个平头铁环。

“这就是刚才朝我射箭的弩吗?”

“工艺是一样的。”

“前面这个环是做什么用的?”我好奇地问。

“是这样用的。”白绫将弩头朝下立在地上,脚尖伸进铁环之中,踏住之后双手拉动弓弦勾住弩机,“可以用双手上弦,这样就可以用更大的力道射击。”

“原来如此,难怪那个小个子鼠人也能用。”我从白绫手中接过这把弩,打量一番,“说起来,那个鼠人手里还有一个小的手弩,它可以连发是么?”

“是的,是用上面的推拉杆机关快速上弦的。不过因为所有的箭矢都要装进箭匣里,推拉杆的行程也不能太长,所以箭矢的重量和射击的威力都不足,只能用来吓唬敌人。”

“你真是有一双巧手啊。”我赞叹道。

“我?不,不是我设计的。”

“机关的用途我知道了,带我去看看剧本吧。”

“好的,剧本在里面的船舱,我带您去看。”

白绫在房间里翻出了一摞装订好了的莎草纸递给我,并指出了我所扮演的角色。我迅速翻阅了一遍,将它放在一边。

“白绫,我想问一个问题。”

“您说。”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我问出口的一瞬间,白绫反射性地摆出了迎敌的架势,然后在架势未成之时就又放松下来。她低头说道:“我不知道弗雷姆大人是谁,也不想知道,我只希望您能遵守诺言,在我们将您送到北岸之后分道扬镳。”

“你放心,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感谢您的理解。”白绫把头压得更低了,还伸展双手行了个礼,“可以问问您是怎么发现的吗?”

“因为身为护卫的你太好说话了,像是害怕违逆我的感觉。”我走到木板床边坐下,拍了拍床板示意艾茵坐到我身边,接着说:“像我身手这么好的人都没有被你怀疑,你甚至对想把我招为伙伴的团长连一句劝说都没有。你并不是在顺服团长,而是在顺服我,没错吧?”

“您在变相夸耀自己吗?”

“没变相,就是自夸。”我毫不自谦地说,不由得想起了曾经和一位故人也有相似的对话。

“那个拉米亚小姐收拾东西的时候总是偷偷看姐姐呢。”这个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艾茵忽然说了一句。

“看见了吗,这才是护卫应该有的戒心。”

“我还想低调行事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您发现了。”白绫自嘲地笑了笑。

“因为你对我撒谎了。”

“这也被您看出来了吗?”

“你说你加入剧团不到一年,然而你很受团长的信任,剧团的大事小情也被交给你来做,这不是一个新人该有的地位。”

虽然我恰好认识一个真的能音速信任别人的人……

“您所言属实……”

“不多说了,这个剧本要让我演的话,需要改动一部分。”我说。

“这个嘛……”白绫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团长不喜欢有人对改动他的作品啊……”

“那就是你的工作了。”我坏笑道。

…………

……

“弗雷姆小姐,该你出场了!”

来自台口的小声提醒结束了我的回忆。我朝操作机关的金花鼠人岚点了点头,走进了升降中,当它将我抬升至最高点时,我纵身一跃,越过背景板,跳到了舞台的正中央。

在我对面的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动物——按照剧团团长的命名,恐狼。

恐狼压低脑袋,向我发出阵阵低吼,当然,声音并非来自皮套里的团长和白绫,而是有一位专门负责口技的团员躲在幕布后面为它“配音”。

我与倒在舞台另一头的两个主演没有语言交流,以自己的武器指向恐狼。

在这场舞台剧中,我饰演的人是我自己。

作为黑羽聚落狩猎队的前队长,我的事迹(真假姑且不论)是游吟诗人取材和创作的主要对象之一。那么和游吟诗一样都是以故事为核心的舞台剧,会用以我为原型的剧本也是情理之中。当然,整场演出里只有我的名字是符合实际的。

锵!

我翻动手里的道具与恐狼抬起的前爪交错而过,后台击打金属的声音咬准了这个瞬间。

为了舞台效果,我手里的武器并不是爪刀,而是一把同时带有尖头、钝器和刃部的长柄武器,而且是用金属做的真货,叫做“长柄战斧”,每一次挥舞都能感受到其金属的头部仿佛牵引着自己身体的沉重惯性。

恐狼皮套内的团长与白绫一边移动一边用手弩发射绑着红绸的箭矢假装这只怪物的舌头,看似狭小皮套内部空间里竟然还藏着回收舌头用的绞盘。长柄战斧和舌头你来我往的动作衔接得非常紧密,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应该很精彩吧。

“弗雷姆小姐!亮相!亮相啊!”

身后传来了幕后人员的小声提醒,我突然想起来自己登场之后应该有一个展示舞台形象的动作。

这声提醒也被团长他们听见了,恐狼移动脚步,从侧面转到背对观众。于是我便自然而然地把正面转到观众的视线中了。

虽然迟了一点儿,我还是顺利摆出了团长为我设计的造型,在短暂的静止时间内,我得以仔细观察台下的情况。

由于我的左眼是用画有金色瞳孔的眼罩遮住的,刚上台时无从观察观众的方向,转头一看倒是让我大吃一惊。

舞台下人头攒动的场景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水泄不通,为了限制观众人数而将舞台搭在湖畔边一处不大的空地上的团长一定也没想到,这个只能容纳百十来个人的小空地硬是挤进来了不下三百人,还不包括后面那些爬上树来看的。十几个身着郡府制服的人跑前跑后维持秩序,甚至用绳子和木桩把人群分割成不同的区块以限制走动。

然而,就算维持秩序的压力如此大,还是有两三个郡府人员什么事也不干,直勾勾地盯着台上,而且大部分时间视线是落在我身上的。

果然这些人对包括我们这些外人产生了怀疑,我虽然化了妆,但身体特征和通缉令上的描述高度符合这一点还是掩饰不住的。

从舞台上方降下了数组横杠和木桩,其中横杠就直接吊在舞台顶部的横梁上,而木桩则会穿过台板预留的开口,由舞台底部的人员固定住。

接下来就是考验我身手的时候了,我跳上一根木桩,伸手抓住横杠,像一个猿人一样脚不沾地穿梭于空中的抓握点和立足点之间。尽管只有一只眼的视觉让我有些难以掌握距离,不过整套动作还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我炫技的表演很快引发了台下的欢呼喝彩,在空中施展身手确实很刺激,不光是对台下的观众,连我自己都不由得回想起曾经在枝杈间追逐敌人的场景了。

不过这样的表演不能持续太长时间,毕竟我不能把和我演对手戏的恐狼就这么晾着,我开始利用维度优势对只能在台板上活动的恐狼发起掠袭。

恐狼张开的大嘴里,团长向我试了一个眼色,紧接着其中的手弩瞄准了我的胸口。

这是个稍微有些危险的表演,不过对我来说不算难事。在箭矢离弦的瞬间,我一闪身躲过箭镞,然后一把抓住箭矢带出来的红绸。这支箭原本预定是射中立柱的,不过显然被中途抓住的效果更好。

长柄战斧的尖端一挑,将红绸从中间割断,恐狼迅速收回了自己的舌头,紧接着就在舞台上发疯似的上蹿下跳。

虽然在排练的时候见过团长和白绫的演技了,此刻的我还是不由得感叹:太逼真了!

一番折腾之后,恐狼四爪跃起跳上了木桩向我冲来,而我只是撒开了手指的横杠落回舞台上,然后一脚踢倒了其中几根木桩,将恐狼困在舞台中央四根孤零零的木桩上。

恐狼茫然地转动身体,四下张望,前后左右都没有靠近它的立足点,而它踩着的木桩也都高过台板三米。

台下有的人被这滑稽的一幕逗笑,有的则紧张地看着团长要怎么收场。

突然间,恐狼停止了无意义地转身,它弓背屈膝,以一个迅猛的大跳飞跃到了四米外的一组矮木桩上,然后顺势下地,头也不回地跑下了舞台。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幕后人员借此机会将横杠与木桩拉回去,我也扶起了在台上躺了许久的两个演员,待掌声平息后与她们对话。

…………

……

白绫脱下皮套之后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立即爬上了台架,在观众看不见的地方俯视芷唯依。

按照她们私下的约定,到此刻为止,芷唯依已经履行了参演的义务,现在该自己回报她了。

“旅人啊,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芷唯依张口,声音却是由白绫发出的。

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芷唯依修改了团长的剧本和演出流程,还提出了许多古怪的要求。比如说台词必须有其他人“配音”,再比如说在她登台之后直到谢幕都不下台,也不拉幕布,就这样一演到底。

从芷唯依的种种要求中,白绫隐约猜到了芷唯依的意图,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在协助身份不妙的人,但直觉又告诉自己,照她说的做才是最安全的,只是跑前跑后的自己要辛苦一点了。

舞台上的芷唯依正演到了和一群“摘头怪”交战的部分,刚刚说完最后一句台词的白绫立即跳下台架,穿上戏服钻进了升降机中。

…………

……

抢来维持秩序的郡府领队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不是因为她被精彩的表演所吸引,而是那位主演让她想到了通缉令上的文字描述。

猫人,女性,黑发,瞳色左金右黑,身高一米六有余,身上有几道辨识度很高的浅色伤疤……尽管有些因为其衣着无法确认,但能够确认的那些身体特征几乎都符合。

可以的话,领队想要叫停表演直接上台拿问,但现在不行。

“领队!我发现台上那个演芷唯依的好像就是芷唯依!”领队身边,一个后知后觉的同事激动地说,“我们快让人上台拿下她吧!”

领队白了他一眼,说:“我早就发现了,你以为我让人盯住后台的上下场门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啊?”同事不解地问。

“当然是为了不让台上那个演员趁下场的时候溜掉啊。”

“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抓她呢?”同事还说没有开窍。

“唉!”领队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手一指台下的观众区,说:“你动脑子想想,要是我们上台抓人会有什么后果?”

现场人满为患,而且观众的热情很高,不能冒着犯众怒的危险强行盘查。而且更加不妙的是,台上的剧情正好是扮演芷唯依的演员因为杀了一群能把头摘下来的凶恶怪人,遭到误会而被郡府围追堵截,在郡府人员的围殴下,没有还手的“芷唯依”已经遍体鳞伤。这更加激起了观众的不满,而这股怨气,同时指向了台上扮演郡府人员的演员和台下东奔西走维持秩序的真货。

领队毫不怀疑台下的观众分得清现实与表演,但演员的表演无疑勾起了群众对平日里郡府人员的那些“劣迹”的怒气。作为奉黑羽首领之命行使公务的人,他们的工作虽然很重要,却不能为自己积攒人望。相反,一次没有让双方都满意的仲裁、个别人仗势欺人的行为,都会让受管理者积攒对郡府的怨气。换句话说,郡府在旁人眼中只有扣分项没有加分项。退一万步讲,郡府本身就享受着一些平民享受不到的待遇,在其中务工的人生活比其他人更好,这本身就是遭恨的地方。

现在可好了,平日里没有节骨眼的这些积愤,藉着舞台上的剧情一下子爆发出来,甚至有人开始对喝止她们翻越隔离带的郡府人员大喊大叫。

“原来是这样……”经过提点,同事总是看出了端倪,“那我们怎么办啊?万一真的放跑了通缉令上的人……”他顿了顿,有些畏惧地低声说:“黑羽大人的命令上可是写着,沿途一切郡长问斩,其他地方官就地罢免啊。”

结果同事又吃了一记白眼。

“我说要放跑她了吗?等她们演完了在查啊!”

突然间,舞台上有了大动静。只见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从背景板后面升起来,移动到前台,然后缓缓降下。随即箱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竟然是黑羽首领。

待黑羽首领走出来之后,木箱又在绳索和滑轮的牵引下原路退回。

“我的臣民呐,你们误会了!”

扮演黑羽首领的演员以高亢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让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与叫喊,专注地观看这一神奇的剧情转折。

黑羽首领以诵唱的形式说明了原委,虽然从开场到现在从未有过黑羽首领出场,但她竟然如同写下剧本的人一样知道所有事件的隐情,就是这么神奇。

“这也太扯了吧?”没有参与维序工作,像观众一样一直盯着舞台的同事发唏嘘道。

“是很扯,但观众的反应都不错。”领队点了点头,“黑羽大人在群众的心中,是被当做神一样崇拜的。尤其是那些从别的聚落并入黑羽聚落的人。你可别富足惯了,就忘记让数十万人不再饿死是怎样一种奇迹。”

“可他们大多数连见都没见过黑羽大人啊。”

“就是因为没见过,才更容易将他们心目中的黑羽大人奉为神明嘛。”领队笑道。

果然,在黑羽首领解开误会,双方重归于好之后,观众们爆发出最热烈的欢呼。借助黑羽首领的威信,以及观众心中对大团圆结局的本能向往,尽管转折十分突兀,却也收获了最棒的舞台效果。

“机械降神么……”同事看着黑羽首领的演员,又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感叹。

“瞎嘀咕什么呢?你看入迷了?别忘了正事!”领队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们演完了,准备叫人搜查!”

“明白!”

舞台上,所有演员和幕后的工作人员纷纷走上舞台,向台下的观众行礼。只见饰演芷唯依的演员“啵”地一声将头摘了下来,从领子里露出了另一张脸。白绫把肩上的架子连同披风一起脱下时,领队发现这个猫人少女只有不到一米四的身高。

“啊……”

领队和同事双双傻眼了。

乔装改扮可以增加身高,但要想使身体缩短基本不可能。也就是说,那位演员不可能是芷唯依。

“呼……”

领队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是虚惊一场。她听说过芷唯依的事迹,如果真的确认台上的人是芷唯依,顺利抓住才是真正困难的事。

“不是啊……”同事惋惜地说。

“你个傻瓜,不是才好呢!”领队拍了他一下,“以防万一,搜查一下后台,没有异常今天我们就收工了。”

“是!”

领队说完,转身离开了,临走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台上的白绫。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真正的逃犯怎么会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还专门演自己呢?

…………

……

距离舞台约五百米远的地方,我侧耳听了听地面上的动静,确认附近没有多余的人之后,才托起上方的顶盖,从地道中钻出来。

一双手将我拉出出口,是藏在这里接应我的拉米亚——柯罗伊。

和柯罗伊在一起的还有鼴人麦娜,她凑过来问:“现在填上吗?”

“嗯,把入口和出口填了就行,快些,别让人发现了。”

“好的。”

麦娜一闪身钻进了地道,不一会儿就听不见脚步声了。

舞台那边的欢呼声还没有平息,这会儿白绫大概还没有摘下头上的道具吧。

落在我眼前的升降机一共有两个门,从前面出来的是扮演黑羽的那个,而与她隔了一道背板的地方就是替换我的白绫。利用宽大的升降机遮挡,我和白绫的交换没有被台下的人发现。

但愿这个简单的把戏能骗过台下的郡府人员吧。

柯罗伊向我使了一个眼色,便转身为我带路。她带我来到了那艘大船的停泊点,向船上值守的人打了一个手势,跳板旋即被放了下来,艾茵就站在登船梯的旁边,笑着向我挥手。

“你……”

我刚踏上跳板,身后的柯罗伊就低声叫住了我。回头看去,她以略带敌意的眼神看着我。

“你想说什么?”

“你,是逃犯吗?”

“呵……”我浅笑了一声,“你很聪明,不过不够聪明。”

“……”柯罗伊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如果你足够聪明,就该和白绫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抛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上了船。

…………

……

炎炎烈日曝晒着一个年迈的兔人,灰白的毛发下是一双几近失明的眼睛,老年斑爬满了他的脸颊,松弛的肌肤和塌陷的眼眶早已不见了他年轻时的健壮与俊美。

汗水顺着堆磊成千沟万壑的皱纹划过他的脸庞,他却无法抬手为自己擦一擦汗。

他被绑在一根木桩上,下面是用木柴搭建而成的祭坛。聚落的大祭司正跪在祭坛前念念有词,兔人曾经参加过很多次祭祀活动,但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观看仪式。

兔人用力睁了睁全然看不见近处的眼睛,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上一个交配对象,她已然怀有身孕,正低头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同聚落的另外几位女性都朝她投去了羡慕和嫉妒的眼神。

记得大祭司曾经说过,如果女人怀孕之后将交配的另一方烧在祭坛上献与神明,出生的孩子就会比男方还要强壮。兔人年轻时正是聚落中最强壮的奴隶,因此这个仪式的祭品并没有早早地选择兔人,他比所有奴隶都活得长久,只可惜终究无法寿终正寝。

微风中,一个细小的银色闪光飞到了兔人的眼前,兔人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个闪光一直围绕着自己飞行。周而复始之际,兔人看清了那个闪光的样子,它似乎是一个蝶人的外形,可身量只有自己的拇指大小。

兔人还在疑惑之际,祭司忽然大喝一声,高举火把,宣告兔人已经没有时间弄清楚这个最后的疑问了。

然而在下一瞬间,祭司的火把突然从中间断裂,飞溅的火星烫得祭司手舞足蹈起来。

一个手执亮银色弯刀的巴风特少女降落在祭坛上,对惊魂甫定的祭司说道:“我要带这个兔人离开,可以吗?”

兔人忽然有了一种既视感,好像曾经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何人如此大胆!你会受到神明的……噫!”

“我再问一遍,我要带这个兔人离开,可以吗?”

被刀架上了脖子的祭司没有反驳。

抱着已经不能长距离行走的兔人飞离了聚落,巴风特将他在一处森林的边缘放下。

“从这里向西穿越森林就是黑羽聚落的地界了,那里没有活人祭神的习俗。”巴风特用手指了指一条林间小道,“你不用感谢我。”

兔人有些茫然,他看着巴风特少女,呆呆地发愣。恍惚间,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听过的一个游吟故事,一个似乎在一瞬间让自己向往无穷的故事。

“我救你是因为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兔人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问你,十二年前,你是不是遇见过一个怀抱襁褓的猫人幼女?”

巴风特少女诗姬莉如是问道。

--------------------------------------------------------------------------------------------------

人设图:柯罗伊

原型是眼镜王蛇,服装设计比较随意

PS:有图不代表这个人物一定很重要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