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之后想要回到自己房间的冰蓝,发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自己的门前等待。

“冰蓝大人,方才会上,您为何不支持芷唯依大人?”戴着面具的若雨以毫无抑扬的语气问道。她没有行礼,直勾勾地盯着冰蓝的眼睛。冰蓝知道,这是若雨表达不满的方式。

“我有义务回答你吗?”冰蓝冷冷地说。

“……”若雨沉默片刻,“没有。”

“那就让开。”

若雨不再追问,乖乖让出门口。冰蓝连看都不肯多看若雨一眼,转身进门。

等到门外传来若雨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之后,我才小声说道:“你也不用那么凶若雨嘛。”

“啊啦,芷唯依大人?”冰蓝看见我缩在房间的一角,稍显惊讶,“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也是刚到不久。”我向冰蓝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说话,“真是的……想绕开所有人的耳目悄咪咪地进来真不容易,真不愧是我指导的布防。”

“但您还是成功潜入了,对吗?”冰蓝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坐进了我的怀里。

“嗯,但花了比我预计要多得多的时间。不过好在趁着那家伙还被困在会场的时候进来了。”我一边捋着冰蓝的耳朵一边说,“冰蓝,你对忍了解多少?”

“她是上次您带队出发后不久,由地方官举荐到中央聚居区的,因为很有才干得到黑羽大人的重用,天之阁扩建、改进文官制度和增设官职等等许多改革都是忍大人建议推行的……芷唯依大人,您在怀疑她吗?”

对于冰蓝的疑问,我以微笑回应道:“那我问你,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唔……实话和您说,其实我也一直在怀疑,但是……”

“但是不想以恶意揣测自己的同僚是吗?”我轻轻捏了捏冰蓝的脸蛋,“内部团结是很重要,不过要是某一方本来就带着恶意,与之团结也算是变相同谋哦。”

“您已经能确定了吗?”

“不能完全确定,不过八九不离十吧。”我回忆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我一回来就觉得天之阁变得异常排外,而黑羽大人突然间变得闭塞,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只剩下区区几条,就这样还被层层设阻。我猜想,这些渠道一定被掌握在以忍为首的‘新文官’手中。”

冰蓝眨了眨她的大眼睛,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筛选每一个官职。

“芷唯依大人,您说对了!”

“然而这几天我看黑羽大人的气色远不如从前了,每次见她都是一副为聚落昼夜操劳以致力尽神衰的样子。很奇怪对吧,明明有那么多层先期处理的官员,黑羽大人的工作压力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

“嗯……”冰蓝点头同意。

“这就很奇怪了,会上我问黑羽大人为什么不讨论我的计划,黑羽大人竟然让忍来替她回答。这说明什么?”

“黑羽大人并没有看到忍手中的可行性分析报告,即使看到了也没有精力细看……”冰蓝顺着我的引导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但黑羽大人还是在开会前就决定搁置我的计划,毫无疑问,这是忍的建议,而黑羽大人在对理由不甚了解的情况下就拍板,她对忍的信任已经非常深了。”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花板,两层之隔的地方,黑羽大人或许正在单独和忍谈论着什么,“信任到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同意忍的决定的地步了。”

“您是说……忍大人在架空黑羽大人吗?”

“这是你的失职,冰蓝。”我低头看着其实并没有对此过于吃惊的冰蓝,“你作为总务,不至于没看过堆在黑羽大人案头上的公文吧?”

“对不起……”冰蓝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大部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像是在某地试种某种作物的建议、某条道路同行货车标准的试行之类的……”

“唉……首领的通病。”我叹了口气,“统治者都喜欢大权独揽,但又很难分清‘大权独揽’和‘事无巨细’的区别。她们把真正重要的事埋没在繁杂琐碎且难以处理的小事上,然后暗示黑羽大人这些事紧急又重要……为黑羽大人挡掉这些琐事才是臣下的工作,而她们竟然把黑羽大人当做碎催,自己偷偷地运营聚落了。”

“您说得对……”

“我猜……几天前边境叛乱的事情黑羽大人根本不知道吧?”

“叛乱?还有这种事吗!”冰蓝吃惊地说。

“果然……我也是太过谨慎耽误了,早知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告诉黑羽大人了……”

“黑羽大人……已经被蒙蔽得如此之重了吗?”

“冰蓝,你是真的没有发现吗?”

“为了减轻黑羽大人的负担,我简化了自己负责部分的流程,大部分事务到我这里就处理完了……”冰蓝低头说道。

“所以你接触黑羽大人的频率就减少了是吗……”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冰蓝的做法,诚然,这是为首领减负和提高运转效率的妙招,但是在现在的天之阁里并不适用,“你还是太单纯善良了,要知道,无论你为黑羽大人减少多少负担,另一边的那位就能用多少琐事给它填上。你这么做反而疏远了自己和黑羽大人的联系。”

“唔唔……”听了我的分析,冰蓝也渐渐紧张了起来,“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

“温水煮蛙人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听起来是很猎奇的故事?”

“我从游吟诗人那里听到的。讲的是如果你把一个蛙人丢进开水里,他一秒不到就能跳出来;但如果把他放在温水里慢慢加热,他就感觉不到温度的变化,当发觉水已经非常烫的时候早已来不及了。”

“这是歧视两栖人种的人编的故事吧?”

“大概是的。”我其实也见过不少蛙人并和他们谈笑风生,蛙人大都长寿而睿智,对于温度的变化也异常敏感,绝不会一边被煮还一边弹着弦乐器唱着歌,“不过拿来形容天之阁的情况正合适。”

得到了黑羽大人的信任,又是主管地方事务的总负责人——各地郡长的顶头上司,从中央聚居区之外的地方调人补充天之阁的官职空缺并将其拉拢到自己这边简直易如反掌。到今天,天之阁中大部分文官全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并且对一年之前就已经在此供职的“旧臣”悄然倾轧,竟然没有任何人采取反制,这只能归结于潜移默化的改变。

“她们会把黑羽大人变成无用的傀儡吗……”

“当然不会,黑羽大人会变成十分重要的傀儡。”我苦笑着说,“忍需要黑羽大人替自己发号施令,帮助自己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但她自己不会承担风险与压力,这些都要黑羽大人来肩负。”

“黑羽大人……”冰蓝暗暗握拳。

“以黑羽大人的智慧,或许早晚会察觉,但如果太晚的话,她就会发现能为她所用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把手抱在冰蓝的小粉拳上,用力握紧,“冰蓝,你昨天说全心全意侍奉黑羽大人是你唯一的精神支柱,我看未必吧。你的心事太重,让你无暇为黑羽大人深入考虑了,对吧?否则你不会比我还晚发现忍的蹊跷。”

“我……”

“你也是决策者,而不是一个总·办事员。”我稍稍将语气变得严厉了一些,不过抚摸冰蓝脑袋的动作更温柔了,“如果效忠黑羽大人的优先级还没有降低到你的心事以下,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

“芷唯依大人,我明白了!”

“话虽这么说……”我一改之前严肃认真的表情,露出了难为情的讪笑,“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明天要带狩猎队和黑羽大人的仪仗队到附近的聚居区游行,按往年的规模至少要花一个月。这一个月只能靠你了……”

“嗯!”冰蓝郑重地点了点头。

“忍是个机敏的人,她能让我察觉不对劲,很可能就意味着她的布局接近成型、已经不在乎被人察觉端倪了。所以说……时间紧迫。”

“说的是呀。”

“不过嘛……事态也不是完全不利于我们。”我冷静地分析道:“忍既然敢冒着被察觉的风险如此强硬地制止我的计划,很可能是因为她对聚落的武力渗透得不深,在狩猎队和侍卫中没有多少可用之人。一旦狩猎队扩招或是建立军队,忍没办法用属于她自己的人填这些空缺。”

“就是说,现在忍的势力已经到达极限,不会再增大了。原来如此……所以她在近期搞大动作的可能性非常大呢……”

“一切就靠你啦,冰蓝。”我使劲拥抱了一下冰蓝。

“芷唯依大人尽管放心。”冰蓝从我的怀中起身,脸上是自信的笑容,“您刚才说温水煮蛙人的例子,其实忍也被丢在温水里了哦。”

“哈哈,我就知道冰蓝不会什么都没准备!”

我内心的担忧忽而消释了一大半儿,我走到隔间的小窗边,将其打开一条缝,向外窥探。

“您要从这里出去吗?”

“当然,这里是天之阁外墙的凹面,只有从这里出去才不会被人发现我来过你的房间。”我的双眼直盯着两个在内院巡逻的侍卫,只要她们一离开,这个窗口就成为了真正的盲区,“和你在会场上没举手是一个意思。”

“要是若雨有芷唯依大人一半儿的智慧就好了呢……”冰蓝无奈地笑道,仿佛不是在抱怨若雨,而是嘲笑自己,“芷唯依大人,您走之前,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嗯,问吧。”

“我和忍共事了一年才知道她不怀好意,芷唯依大人只用了两天就确认了。我想这已经不是靠智力和思维就能做到的事呢……”冰蓝看着我,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芷唯依大人,您是否经历过这种事呢?”

“我没有经历过……不过,我确实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说完,我打开窗户,翻出了房间。

…………

……

与此同时,多数人离开后只剩黑羽和忍的会议室里,确实正在发生芷唯依所预料的事。

“你看到芷唯依在会上的态度了吧!”黑羽有些恼怒地对忍说,“她怎么敢不听我的命令?”

“恕我直言,黑羽大人。”和黑羽正对而坐的忍倒是显得十分冷静,“芷唯依大人并没有不听从您,她只是认为您驳斥她的理由站不住脚。”

虽然这些理由并非黑羽提出了,驳斥芷唯依的人也不是黑羽。

“可她竟然想走就走,无视我的权威!”

“您息怒,芷唯依大人是在得到你的同意之后才离开的,您忘了吗?”

“芷唯依是我见过最狡猾的人。表面恭顺,实际上心里想法多着呢!”黑羽捶了一下扶手。

“怎么会?您总不至于怀疑芷唯依大人的忠诚吧?”

“那可未必。”黑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建议您无需过于怀疑您的内阁,芷唯依大人总不可能拉帮结派吧?”

“她没有吗?”

“她有吗?”

忍仍然不直接回答黑羽的任何怀疑,只是诱导她自己得出忍想要她得到的结论。

“你看她在会上公然反对我的时候,有多少人支持她!”黑羽愤愤不平地说,“你没看出来吗?那些支持她的全都是她的旧识!”

忍在心里默默问出了一句:不然呢?

“昨天我问了言官,问她芷唯依是否想将我取而代之。你猜言官怎么回答?她说她不确定!”黑羽激动地连连敲桌,“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言官也持有和我一样的怀疑,只是证据不足!”

“我太吃惊了!”

忍的惊讶之情并不是假的,当然,不是对芷唯依不存在的反心,而是对黑羽的疑心。忍之前认为黑羽最多只是怀疑芷唯依对她不满,充其量是想要反对黑羽推行的某些具体措施或总体方针。正常人怎么会怀疑常年远征在外的狩猎队队长对取代首领的位子有想法,若非疑心病到了晚期,没人会抱有这种荒唐的担忧。

真是可悲,位子坐的越高,妄想症就越是没救。

“黑羽大人,我还是想劝您一句,芷唯依大人对聚落有如此多的功绩,而且就算与您意见不合,我敢保证芷唯依大人的初衷一定是为聚落着想。”

“她是我的家臣!不属于我之外的任何人!她应该忠于我而不是聚落!”黑羽愤然起身,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来回踱步。突然间,黑羽停下了脚步,回头瞪着忍,“你为什么老是替芷唯依说话?”

“芷唯依大人是您的狩猎队队长,她执掌您武力的一半儿,是个举足轻重的人。我不希望自己,也不希望您与芷唯依大人出现不合……”

“已经出现了!而且是芷唯依挑起来的!”

忍不再劝阻黑羽,她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么不用自己再煽风点火,黑羽也会自然而然地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变化。

“算了……你下去吧。”黑羽屏退表面上只会给芷唯依开脱的忍。

“遵命。”

忍窃喜着退下,将黑羽和她的满腹疑惑留在了封闭的房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