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异常

1

天色已晚,一个人影在山间的道路上独自行走着,不缓不急,身前推着载满了麻布袋的车斗。那是修女,她没有坐马车,而是打算用手推着这一车的补给品回到来处。

路上很安静,两侧的树林偶尔随风摆动沙沙作响,除此之外,只有树梢上的鸟儿会鸣叫两声。它们扑腾着翅膀,有的想与同伴再共飞一会,有的则急于回巢哺育后代。修女无事可做,她只能靠欣赏这些小家伙打发路上时间,但她并不对这些轻灵的生物抱有任何感觉。

她眼神盯着看着,表情却照旧如一。

此刻,修女已经放下了在镇上的身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脸颊像是用瓷砌成的,娇嫩、冰冷、坚硬。

太阳向天边尽头沉了下去,影子被越拉越长。树林之间的活力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爬满影子的树干与黑暗中发出声音的灌木丛。

人会怕黑暗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是猎手们最喜欢躲藏的地方。饥饿、凶残、诡异的猎手们,趴在阴影里,它们拉成柳叶形的瞳仁四处扫动,贪婪的瞳孔撑开了眼皮,在锁定到食物的一瞬间,长牙在令人兴奋的原始本能中劈开黑暗,它们时刻准备着染上温热的鲜血。

修女加快了脚步,感到害怕是没什么可羞愧的,这是幸存者们进化出的功能,遵循恐惧会增大自己的生存几率。也许她本人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但是周围越聚越多的黑暗仍催促她加紧离开此地,她的视线收了回来,只是盯着眼前的车斗和道路。

夜晚时在山间行走是不明智的,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猎人也可能遭遇不测,但既然来了,就只能尽快离开。修女的步伐频率与之前有了明显的提升,她将身子抵在车斗上,想要通过激发运动的热量来压下恐惧。

所幸,路上空旷,没有什么障碍物,只要过了上坡,后面的速度就能提升很多。车斗平稳地行驶着,修女在它身后踩出一连串深脚印,运气好的话凌晨就可以翻出山脉,运气不好则需要在山间露宿。

“修女大人。”

一个嗓音突然从寂静中劈下,修女猛地回头,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谁?谁在说话?!”她一边询问一边四处张望。

“这么快就忘记了吗,太令人寒心了。”

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却是从不同的方向,修女转头看去,仍然没有找到对方。

“你在看哪里呢,我在这里啊。”

一丝温热的气息从后颈吹来,耳边的低语将修女吓了一跳,她惊叫一声,连忙回头,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太阳终于完全沉下了地平线,光线正在消失,人影的轮廓有些熟悉,但修女却叫不出名字。

人影踏出一步,修女下意识地后退,但对方的身形快速接近,速度惊人,修女吓得闭上了眼睛。

“这下应该想起我来了吧?”

人影半伏着身子,仰起脑袋与修女面对着面,两人的鼻息清晰地传到了对方脸颊上,这是冰冷夜晚中唯一的一丝温暖。

修女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此人的面庞。

“是你?”

“正是。”

艾洛恩直起身子,绕到修女的身侧,她脸上挂着和白天时一模一样的笑容,但是眼神略微有些不一样。

“修女大人真是冷淡啊,还未与我打上一个招呼就离开了,我还想与你好好谈心呢,这就不辞而别可太令人伤心了。”

艾洛恩嘴上说着伤心,但是眼角的笑意更甚,她摆出一副风流公子的神态,说话的样子也唯妙唯肖。

“抱歉让你失望了,但你我两人本无交集,我没有必须与你打招呼的理由。”修女冷冷地说道。不在镇上,她似乎连气质也变了。

“天哪,简直像刀子一样,”艾洛恩佯装痛苦状,“这些话如此刺痛我心,难道神的信徒不该是温婉宽容之人吗?”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但我也并非完美之人。”

“是吗?”艾洛恩话锋一转,她侧对着修女,但眼角却透露出一丝诡异的光,“一天的观察下来,我倒觉得,修女大人似乎有意成为那个‘完美之人’呢。”

修女皱了皱眉头,脸庞上多出了一份凝重。

“你跟踪我。”

“不,这样说太难听了,我只是被你的魅力吸引了而已,不知不觉间一天就过去了,我也感到很遗憾。”

修女仍保持着警惕的神态,对艾洛恩的夸赞不做表示。

“礼貌、优雅、恬静,这不正是内心安宁的象征吗?你所表现出的正是一位称职的修女所该有的样子,所有的信徒都该向你学习。要我说的话,圣女不应该由功绩来评判,内心的充实与对信仰的笃定才是圣人与否的标准,我看,修女大人就大有潜质。”

艾洛恩在她身边走动,但修女缄口不言,对这过分的夸赞不认同也不否定。艾洛恩观察着她的表情,见没有反应,继续说道。

“完美,如果对修女的形象来说的话,你臻于完美。”

艾洛恩紧盯着修女,她眼神像是狩猎中的猫,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任谁都知道她在卖关子,但关键在于,她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我只是尽分内之事而已。”修女答道。

“嗯,没错,你确实未曾踏出‘分内之事’一步,没人有理由提出质疑,”艾洛恩继续说道,“但我的职业神经,却感受到了一丝‘沉重’,来自你的身上。你散发出这种沉重,以压制其它情感,保持着‘完美’的样子。我见过这种情况,在舞会上,在交际场中,当有些人想要变成不是自己的样子时……”

“雇佣兵大人,”修女打断了她,话语中终于带上了一丝情绪,“你所暗示的内容是荒诞的,我甚至可以为此向你发怒。”

“哦,拜托不要发怒,怒气总是会破坏公平的交流,”艾洛恩夸张地摆摆手,脸上露出愧疚的表情,但是眼睛还盯着修女,“就当是我看错了,沉重毕竟有许多来源,也不一定就是假装自己的本性。”

“……只不过啊,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我便感觉到了异样,”艾洛恩似乎不打算继续退让,她继续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跟着你、观察你,直到这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修女终于开始不耐烦了。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可以吗?”

“我没有回答的义务。”

“但你会回答的,至少会尝试,”艾洛恩用一只手指卷着脸旁的头发,眼神在黑暗中闪着宝蓝色的光彩,“我和你靠近的那一瞬间,我所期盼看到的有两样东西,第一样是一个邪教的标志,我很高兴你没有;第二样我也没有看到,但却令我意外——”

修女下意识地捂紧了自己的领口,眼神动了动。

“既然是神的信徒,为什么你没有佩戴圣十字呢?”

艾洛恩单刀直入,这一次不再闪烁其词,而是直接将问题抛了出来。她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晰,不打算再进行任何周旋了。

圣十字,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圣人的标志,他在死时留下的图案成为了后世宗教的象征。而奇妙的是,这个标志本身就具有微妙的力量,一般人是不被允许刻写或铸造与圣十字相关的器物的,但神职人员却将圣十字常伴身边,是身份的象征。

而这一位修女,却没有佩戴标配性质的圣十字吊坠。

“你该怎么解释,你过于白净的脖颈呢,修女大人?”艾洛恩笑着,她像是在等待着答案,又像是已经有了结论。

修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捂着领口的手更紧了,但她没有急于辩解,而是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

“在来时的路上,我见到了被强盗洗劫的一家人,我将吊坠给予了他们家的孩子,愿神的光辉能照亮他们的前路。”

“父母亲的年龄,孩子的特征?”艾洛恩几乎是无间隙地问道。

“父亲和母亲都是和蔼善良的人,大概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孩子与父亲一样是褐色头发,金色眼睛。”

修女迅速答道,没有一丝犹豫,脱口而出。艾洛恩凝视着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修女很聪明,这时候无论是拒绝回答还是闭口不言都会使自己显得可疑,而她却不紧不慢地讲述了一个艾洛恩无法考证的故事,并且迅速准确地回答了具体的追加提问,即使是艾洛恩本人也不可能拿出比这更好的应对方法。这一问修女答得很好,但还有下一个问题在等着她,而从她开口的一瞬间起,局势就掌握在艾洛恩手里了。

艾洛恩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自信,因为她知道双方的信息完全不对等,自己占有绝对的优势。

“正像我说的,你还是尝试回答了我,只不过你并没有回应问题——你该如何解释你过于白净的脖颈?”

“你什么意……”修女说到一半,突然将手放在自己后颈边,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无论是皮质的、细绳的还是细铁链,都会在脖颈上留下印痕,根据吊坠材质不同痕迹也不同,但你的脖颈上却一丁点印子也没有,你总不会说自己才刚刚成为修女不久吧?”艾洛恩冷冷问道。

追问,且是在原先问题上的追问,她故意默认了修女前一问的答案是正确的,所以现在指出的漏洞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效果。前一问回答地越是完美,现在来看就越是多余。无论修女拿出怎样的解释,都无法抹除自己“曲解了问题并认真回答了”的事实。

修女张开了嘴,但出乎艾洛恩的意料,她并没有进行辩解,而是反问道:“雇佣兵阁下,你难道不知道,圣十字可以佩戴在衣服外面吗?”

这一次,换修女露出笑容,只不过她表现得很谨慎,只是嘴角淡淡的一抹而已,完全可以理解为礼貌的微笑。

她很谨慎,没有直接回答艾洛恩的问题,反而指出对方在专业领域的知识缺失,这同样是艾洛恩无法考证的事情,但也侧面暗示了答案——吊坠可以不贴身佩戴,自然不会在脖颈上留下印记。

她否定了艾洛恩的问题,这一追问变成了艾洛恩的失误。

艾洛恩沉默了一会,旋即笑道:“啊啊对不起,错怪你了,原来是我少见多怪了,还请修女大人见谅。”

“没关系,雇佣兵大人还有事吗?”

修女看穿了艾洛恩的本意,并且迅速习惯了艾洛恩的询问方法,她的素质似乎也不差。艾洛恩知道自己的优势在于自己观察得到的异样,以及修女对自己一无所知;而修女则牢牢抓住了自己在专业领域的知识优势,反客为主,即使在回答者的位置上也不落下风。

2

“不瞒你说,我确实还有几个问题,”艾洛恩从修女身边走过,她将手放在车斗的边沿上,轻轻抚摸木质的纹路,“修女大人,我相信你应该知道灵檀木吧?”

修女皱了皱眉头,答道:“是的,我知道。圣人伏亥特数十年如一日在树下静坐沉思,当生长的巨树将自己包裹起来时还浑然不觉,最终两者融为一体,此树就是第一棵灵檀木。”

“那你应该也知道,灵檀木的气味能使人头脑清醒思维敏捷,同时其本身也是难得的辟邪驱冥之物,许多宗教器物就是以灵檀木为材料,据说只要随身携带一小块,就能保自己终身不为魔兽所困。”艾洛恩重述着自己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眼睛盯着修女的车斗,看不出表情。

“是的,有这么一回事。灵檀木的效果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夸张,但也是制作护身符的优秀材料。”修女开口承认,同时反问道,“但这与我有何特殊关系吗?”

“没有,”艾洛恩摇摇头,同时用手指敲了敲车斗,“但与它有关系。你要求镇长派人帮你把这些物资运到镇子西面的出口,但你离开时却拒绝送行和陪同,当我上前调查时,在原地发现了一辆与这个一模一样的车斗,只不过那辆的把手是用灵檀木做成的,而你这辆却是普通木材。”

修女没有立刻回答,她这次要听艾洛恩将问题问完,而艾洛恩也确实正有此意。

“那辆车斗的隔板上留有面粉和香料,把手上甚至还有运输者留下的汗渍,那明显才是镇长为你准备的运输工具,甚至破费使用了昂贵的灵檀木,但你却将物资装上了另一辆车。据我所知,一般人甚至无法分辨真正的灵檀木,只有拥有相关知识和受灵檀木力量影响的“东西”才能辨识。魔物碰到灵檀木会感受到灼烧般的痛苦,若是它们对灵檀木避而远之我可以理解,但你也故意避让则让我疑惑。”

艾洛恩抬起头,神态再次放出光彩,眼神微眯着,瞳孔紧紧盯着车斗另一头的修女。

“你没有战斗的能力,凭你的体质,只要遇到袭击基本上除了求饶之外别无选择,这种情况下你应该尽可能增加自己的防身物。可你既没有圣十字作为保佑,也放弃了与其功能相近的灵檀木,你这是送死,我不记得光明神有要求信徒们献出自己的生命作为祭品。”

如果那样,光明神和邪教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修女紧紧皱着眉头,但她的表情不像是在苦恼,而是感到气愤。

“雇佣兵大人,你可以对我本人提出质疑,但请不要对我等的神大放厥词,我是一介无能的修女,无法做什么,但若是触怒了神明,阁下无论实力几何都会遭到天谴。”

在说话的同时,艾洛恩与修女都紧盯着对方。艾洛恩在观察修女的神态,之前她也故意说出过一些带有冒犯意义的话语,和这次一样是为了激怒对方,但修女表现得很好,既没有大发雷霆也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将这股针刺一般的尖锐语气推向了自己之外的方向。

修女的瞳孔进行了轻微的闪动,她在思考,而因为光线的缘故艾洛恩无法清晰地看到这微小的变化。

“但若回到问题上,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刻意避让灵檀木,”修女接着回应道,语气不急不缓,她用棉花一般的模糊化解了艾洛恩的尖锐,“灵檀木是圣人的遗物,即使现在广有培育,但数量稀少价格昂贵是事实,在偏远一点的地方,一块灵檀木就足以换下一栋房屋。”

艾洛恩点了点头,对修女目前所说的表示了肯定,但也等待着进一步的解释。

“那辆车斗上的灵檀木虽然只有小小几片,但相对来说仍然价格不菲,贵镇本就是无偿给予物资,我若是再接受这样的礼物,实在是不顾礼数。更何况,”她看了看艾洛恩,继续说道,“镇长大人虽然未曾明示,但确实展示出了对贵镇安危的担心,他数次向我提到了‘魔物’或是‘不干净的东西’这样的字眼,显然镇上似乎有些困难,这种时机下我若再厚着脸皮取走宝贵的灵檀木,那便是不知好歹了。”

修女静静地陈述着,本来很诡异奇怪的表现,经她这么一解释,反而变得合情合理,甚至让人不得不为她的体贴温柔点头肯定。

艾洛恩仍不满意,继续问道:“那你的安危呢?没有灵檀木和圣十字,你几乎就是野兽和魔物的靶子,再加上这一车的物资,连强盗也不会放过你,届时你将如何自保,靠神来解救你吗?”

出乎她的意料,修女点了点头,说道:“正是。”

“什么?”

“凡是光明普照之地,凡是阴影避让之地,皆是我神的脚步所及之处,他在山间踏步,在海上舞蹈,万物皆沐于其神威之下……神的眼睛在天上,在地上,也在我的身边,我的安危不在于护身符的数量,而在于神的怜悯。若是他对我满意,对我露出笑容,那一切不洁之物都会退散;若是他背对着我,向我摇头,那我便做了冒犯他的事。纵然有不洁者袭击我,也是对我的考验,我若撑过去了便证明了自己的衷心,反之则证明我能力不足,不值得被神待见,那我又能怨谁怪谁呢?”

修女微笑着,当诉说自己未来的不确定性时她没有一丝畏惧,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已经将自己的全部价值交到了神的手上,自己的意义、自己的生命全都予取予夺。

虔诚、安宁,她的世界中没有自己,只有信仰与神明,这才是终极的信任——神若助她,是对她的肯定;神若负她,则是她自己诚心不足。

艾洛恩看着眼前的修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修女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所掌握的优势在对方的虔诚与信仰面前突然变得脆弱渺小甚至污秽不堪,自己低估了她,这种程度的信徒不能以常理度之。

但她还没完,若是换其他人在此,恐怕只能为修女的精神低头,但这种程度的问答不足以让艾洛恩放弃,她产生的疑问,一定要追查到底。

艾洛恩露出开朗的笑容,摇了摇头:“真是令人敬佩,难怪镇长心甘情愿将这些物资无偿送给你,正如我说,作为修女你是完美的。”

修女点点头,她似乎对自己刚刚那番话的效果颇为满意:“多谢阁下美言,但我还没有那般程度,只是尽自己所能侍奉神而已。现在雇佣兵大人可以让我离开了吗,我还需要加紧赶路。”

“啊啊,当然没问题,如果你是想离开小镇的话呢。”

艾洛恩爽朗地答应了,只不过自己仍站在车斗前,没有想要迈开一步的意思。

“只不过啊,我既然来了,肯定不能眼见着修女大人走歪路是不是?不瞒你说,我来时就是从小镇西边的入口来的,小镇以西有现成的道路,向外走不到两个小时就能上大道,然后去任何地方都更加方便,”艾洛恩话锋一转,眼睛斜视着修女,气势不减,“可是,修女大人你走的路,是通向北边的呢。”

北边,在处于盆地中央的安铂镇而言,自然就是指北山。

修女一愣,她保持着缄默,没有立刻回答。

艾洛恩看着她,到目前为止,修女一次也没有露出破绽过,无论是回答还是提问,她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异样,但是不管她的面具如何厚重,只要回答晚了,一样会暴露出嫌疑,再好的演技也没有用。

那么,快回答吧,若是想快速作答,就只有佯装不知路况,承认自己走错了路并立即掉头,只要她这么说了,也就输掉了这场问答。从小镇西侧的山口出去,只有一条大路,镇上居民绝不会修上北山的支路,要想走到北边来就必须要刻意中途转向,既然艾洛恩已经跟随至此,她自然知道修女的行进路线,说什么走错了路完全是不攻自破。

修女沉默着,片刻后开口了。

“确实,要是回到修道院的话,上大路然后找一辆马车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仍然挂念着一件事。”

“哦,什么事如此重要?”

修女在胸口处双手合十,低头说道:“被强盗洗劫的那家人的安危。”

艾洛恩一皱眉头,心感不妙。

“他们住在这座山脉另一边的脚下,大路不会经过他们的住地,来时我听到消息,从大路离开后走了很远才找到他们。那时他们已经一无所有,没有粮食没有财物,丈夫受了伤,儿子又还小,只靠妻子一个人他们真的太困难了,我这才想要抄近路越过山去,至少可以分他们一点粮食。”

艾洛恩在心里撇了撇嘴,立刻问道:“那为什么不从小镇的北边出发?从西边离开再向北边行进,难道不是为了欺骗视线吗?”

修女笑了,但是笑容里并没有得意的成分,而是带着淡淡的哀伤:“确实是为了欺骗视线。”

“为什么?”

“因为镇上的人不让我从北边离开,”修女摇了摇头,“我从前也来过,居民们一直出于好心提醒我北山上有危险,我也没有去北边的理由。但是这一次,我必须要越过北山,从大路走至少要三天以上,翻山也许危险但快得多,大人们饿两天不要紧,但是小孩子几天不进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不能图方便而置他们于危险中,所以……”

“所以你从西边离开后转道想上北山,没错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一家人和你根本了无关系,也许人家早已找到了食物来源,也许他们早已饿死,也许他们早已搬迁,这都和你一个路人半点关系没有,”艾洛恩有些激动,不知为何她突然很反感修女的态度,“以上的任何一种,他们都不会赞扬你,不会赞颂你的神,也不会给予任何肯定,而你大概率会被北山上的狼撕成碎片。”

修女点点头,说道:“没有人出手相救的话,我确实会被狼吃掉也说不定。但是,既然我看到了他们的窘境,那就与我有关了,明知他们有难,而自己有能力相助却无动于衷,这与谋杀有何区别呢?”

她静立在原地,脸上是安详的微笑,但眼神却坚定而闪耀,月光照在她身上,平添了几分圣洁。艾洛恩则在一边沉默了,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她闭上了嘴,但她知道局势如何。

自己刚刚慌了,在听到又是那家人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无法明确否定任何有关他们的消息,只能保持默认的态度,根本无法反驳。而在修女阐述了自己的目的之后,她对此感到反感,同时也意识到一旦修女拿出类似于此的荒诞理由,自己也许不用表达敬佩之情,但也无法否定,不然在情理上自己就已经处于了下风。

修女的行事毫无疑问是脱离常理的,但她所拿出的动机同样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两者相加反而使她的行为正当化。艾洛恩本来持有绝对的信息优势,但修女凭借自己的定力和智慧将这份优势打压得一干二净,现在,艾洛恩成了一个居心叵测的阴险者,竟然妄图诽谤一位如此善良伟大的神职人员。

3

“原来如此,是我输了。”艾洛恩摇摇头,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这哪有输赢之说,只是在解决一个误会而已。”修女笑着安慰艾洛恩,俨然一副谦虚的胜者姿态。

“我还有最后一事相求,这一次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地好奇而已,不知修女大人能否为我解惑?”艾洛恩诚恳地问道,她并没有放弃自己对修女的怀疑态度,但这一次她没有说假话,也没有下圈套。

修女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权衡艾洛恩话语的真假,片刻后她点点头,说道:“为人解惑本就是我们布道者的天职,请问吧。”

艾洛恩说了声谢谢,然后想了想,靠在车斗前端,眼睛望着天上星空,说道:“我在观察你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一开始甚是不清晰,但一天下来我却越来越深地感受到这股情绪。在教堂里面一个人的时候,你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放松感,但随即放松感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这让我不解,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了水井边的时候,以及在广场上石亭附近的时候……”

一旁的修女沉默着,眼睛紧紧盯着艾洛恩的后背,安静地聆听着,表情逐渐变得高深莫测。

艾洛恩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清这股情绪的本质是什么,直到我在追寻脚印的时候,突然间领悟了,那是一个无比清晰的情感——孤独。”

艾洛恩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缓,她似乎真的没有再质问修女的意思。

“孤独经常出现在独行的旅行者身上,但只要进入人群就会大幅削减,但你的不同,你站在人群中,却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像是你不在那里,你站在此地,心却在另一个地方,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刚刚和你交谈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你的沉重感正是为了压制这份孤独而产生的,只要你放松一瞬,孤独就会像潮水一般涌出来。”

她继续说道:“我真的理解,所以我不作评论,人各有自己的生活,我本来决定将这件事就这么放下的。但是,孤独这种东西,是绝不会出现在内心安宁的人身上的,换句话说,你对神的绝对信仰与自己的孤独情感冲突了,而两者又都无懈可击,我才刚刚想到这件事,但却得不出结果。这就是我的问题,你是如何同时兼具两者的?”

换句话说,哪个才是真实的?

艾洛恩这个问题,本质上来说并不比前几个舒缓,同样是对修女本人的质疑。她相信修女戴着一副面具,但这副面具已经达到了无懈可击的自洽状态,以至于她无法分辨究竟哪一边是真是假。

她想要通过换一种问话方式从修女口中探出情报,最好是破绽,但即使失败,也不会招致敌对。另外,她已经确认了修女没有任何战斗能力,在最坏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也没有任何难度。

艾洛恩回过头,她知道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但即使等着也没关系,无论修女怎么回答,她都能从中获得信息。

“会不会太冒犯了,修女大人?”

艾洛恩放眼望去,但是却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在愣了一瞬之后,常年独行的本能立刻驱使她从车斗上站起,右手下意识地伸向肩上的剑柄,但始料未及的是,她的手无法行动了。

她试图转头去看是什么挡住了自己的手,但是紧接着发现脑袋也无法移动。

糟了,艾洛恩心想。

几丝电流在她脚下的地面上扭动,劈啪声在耳边响起,但却像隔着一层膜,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向下沉。

一声低语从不知什么地方响起,巨大的眩晕感从四面八方传来。艾洛恩猛然绷紧神经,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这就是被噩梦吞噬的前兆,她无数次在梦里面对这种情形,此刻竟然再次出现在自己身上,但现在不是分辨梦境与否的时候,现在必须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经过训练的强大集中力开始展现出来,眩晕感如同海潮般冲刷而来,但是自己的意志越是坚定,堡垒便越是坚硬,海潮早晚会退,自己要做的就是支撑到退潮为止。

她的身体摇晃着,四肢无法移动,但是强烈的意识却在对抗着束缚住自己的东西。两眼圆睁,如同东方图腾中的恶鬼,血丝逐渐爬上眼白,但她毫不在乎。

她主观地放大着一切视线中的东西的印象,石头、树、草、土地,所有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被无尽地强烈化,以保证自己的意识一直出于外面的世界。

但看到这些东西的同时,另一样东西却也毫无征兆地钻进视野,那是一头褐色的长发,在月光下摆动。

“孤独什么的,不要说这种话啊……”

艾洛恩愣了一瞬,紧接着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头痛。

头痛,完全可以忍受;眩晕感,尽全力也能抗衡,但两者相加却如同洪水般冲垮了艾洛恩竭尽全力建起的堡垒,她的意识迅速下沉,不受阻碍地落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渊中。

眼前一黑,艾洛恩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