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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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不大,只有一栋小楼,前后只分两个区域,前面是正厅,后面是此地神父的居所和仓库。

但是,正厅内的布置却井井有条、恢宏大气,一排一排的木质座椅虽然年岁已久,但是它们的漆面却仍散发着光彩;大厅两侧的墙壁上照例开着一排排巨大的窗户,阳光透过五彩的玻璃,将颜色映射在洁白干净的地板上。敞亮、安宁、干净,此地教堂虽然访客不多,但也保存着人流量巨大的名教堂所没有的世外圣洁感。

随着一声干涩的推门声,教堂的大门被打开,修女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进来。

“啊,修女小姐,我就想着差不多了。”

年迈的神父从讲台后露出脸来,他的背佝偻着,脸上的肌肉已然松弛,但是还能看到他的笑容。

“你好,神父,我又来了。”

修女微倾身子,向神父问好。按照等级来说,神父比修女更高一级,但是他们两人说话似乎并没有高下分辨之意。

“这次也要祷告一下吗?”

“是的,神父。路途艰辛不易,还是在教堂里祈祷令人安心一些,这样神也听得更清楚一些吧。”对待同行,她仍保持着恬静安稳的姿态,虽然礼貌,但也给人感觉有些疏远。

“好好,确实辛苦你了,那我先出去了。”

老神父笑了笑摆摆手,拄着拐杖一步步出了正厅,木杖的笃笃声渐渐消失在了墙壁的另一头。

修女松了一口气,她并没有立即开始祈祷,而是凝视起讲台后的雕像。

高一米左右,立在差不多高的基座上,那并不是神的塑像,而是一位圣女的——眉眼低垂,面容慈祥,长长的纱衣一直垂到了地面上,她左手拖着天平,右手持着滴血的剑,脚下是被斩断头颅的蛇。这是古代传说中除魔的圣女,她一生中曾无数次拯救人民于魔兽爪下,死后才被封圣,偏远地区供奉她多于其他圣人,是因为想祈求圣女保卫自己的居住地不为魔兽所害。

这尊雕像与小教堂几乎同龄,也是修道院送来的礼物,算是安铂镇与修道院友谊的证明,也因此雕像的状况一直被保存得很好。

修女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凝视着雕像,口中念着经文,但是她的眼神却不曾聚焦于此,她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盯着视线之外的东西。

许多的圣人传说里,都有关于神现身的内容,神明降临在信徒身边,也许是白天无人的角落里,也许是夜晚的梦境里,但内容大体是委托信徒以使命,而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成为了举世闻名的圣者。所以也流传着“只要见过了神就会成为圣人”的传言,故而也有许多信徒在祈祷时面朝天空,或者直视神像,以求神明显身于自己面前,教条内也未有将这种行为列为禁忌。

一段时间之后,祷告完成,她站起身来,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作为结束,但并未急于离开此地。

她转过身,看着教堂,只是静静地看着,但眼神与之前不同,那种恬静安宁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难以看透的情绪。

她再次迈出步子,比之前的步子更大,但是却很缓慢,显出一种不协调感。可她却不在意,只是执意地向前走着,眼神直直地盯着教堂的门,但是同样没有聚焦,她透过眼前的景象在看别的东西。

修女伸出手,纤细的手掌从黑色的袖子里伸出,像一只白色的鸟儿,在一排排座椅的靠背上轻轻点着,指尖拂过,又在一瞬间松开,移向下一排,正如轻灵的雪白燕雀。

她的表情松弛下来,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浮现在脸上,但只是片刻就又消失不见,反而眉宇微皱,眼角哀伤地垂吊着,但也如惊鸿一瞥,转瞬间就消失了。

她在教堂门前停下脚步,没有迈步出去,只是静静地看着门外喧嚣的街道,眼神平静如水,没有一丁点波澜。静立了一会后,她伸手将沉重的大木门轻轻关上,又走回了雕像前。

“贵安,修女大人。”

“……!”修女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后退两步,看到了斜倚在雕像另一侧的黑发身影。

“贵、贵安,你是?”她急忙调整姿态,礼貌地问道。

“我是一名雇佣兵,正好在这个镇上,听说来了一位修女就来看看。”

艾洛恩直起身子,走到修女面前站定。她神态自若,嘴角略带一点微笑,但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教堂里的,自始至终修女都以为正厅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只是神的一位普通仆从,阁下,想看些什么?”修女微低脑袋,显出卑微的态势。

“没什么,就想看看你。”

艾洛恩弯下腰,故意和修女凑得很近,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

修女连忙后退两步,和艾洛恩保持着距离,刚刚一瞬间脸颊靠近的热量让她有些心慌。

“雇佣兵大人,你究竟……”

艾洛恩又立马上前两步,眼睛上下打量,说道:“对你个人感到好奇而已,怎么,一个妙龄的女孩子却害怕被人看见吗?”

她说这话的语气像个花花公子,一点也没有在意自己也是口中的“妙龄女孩子”的一员。

“我是神的仆从,我早已将自身献给神明,请、请您自重!”修女后退几步之后碰到了墙壁,这才发现自己无路可退了。

“既然有神明给你撑腰,又何必怯懦呢?你的内心难道会因为这种程度而动摇吗?”

艾洛恩嘴角斜起,一步步靠了过来,为了防止修女继续逃走,她伸出一只手抵在墙壁上,隔断了修女的去路。

“怎么可能!我一心为神,这一点是绝不会退让的!”

“是吗,可你却脸红了,这也是神明让你做的吗?”

艾洛恩伸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托起修女的下巴,对方脸上的红晕一览无余,连忙移开脑袋,将脸别到一边。

这个修女似乎是个非常容易害羞的人啊,艾洛恩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一样笑了,她趁机将脸颊凑近,视线甚至能透过修女服的领角看到雪白脖颈下的锁骨。

她刚刚从追查邪教的任务里脱身,所以对宗教什么的比较敏感,正好镇上来了修女,艾洛恩就想来检查一番。内向的人,对臭不要脸的性格最是没辙,她这才以这幅姿态讲话,没想到被修女误解成了奇怪的意思,不过也没差。

她的视线尽力望去,似乎没有发现那个邪教的月亮标志。

“嗯,你身上好香啊。”她随口说道。

这股香气自己在别处应该闻过,是以前训练辨别能力时闻过的吗,修女难道也会喷香水吗?

“真、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修女伸手一推,猝不及防的艾洛恩被推开后退了几步。

“哎呀,不要这么冷……”

“修女,有什么事吗?”

老神父的声音突然从门后传来,艾洛恩一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老神父拄着拐杖笃笃地从门后走了出来,看到了站在雕像旁的修女。

“你好,神父,我刚刚祈祷完成。”她整了整姿态。

“啊,又在看这个圣女像吗,贵院的修女对这副雕像可真是有兴趣呢,”老人笑着说道,他似乎以为修女是在欣赏雕像,“不过啊,比起传说,自己的眼睛更加可靠,我爷爷亲眼见到的圣女也不比这位差啊!”

老人的耳朵背,估计不知道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一提起雕像的事却又来了精神。

但修女却不想被误会了意思,老神父似乎又要开始讲故事了:“您已经和我说过……”

“哎呀,那可就要说道安铂镇刚建立的时候了呀,”神父似乎并没有听见修女的话,他脸上洋溢着兴奋的情绪,似乎又回到了以前,“连我爷爷都还是个小伙子的年代,突然有商人告诉镇上的人说,现在到处都是魔女,大家要小心!”

“所以说请……”

“于是镇上的人就传开了,大家都很紧张啊,因为安铂镇以前就是被魔女毁掉的,而这些怪物又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谁都有可能是危险的魔女不是吗?我爷爷就告诉大家不要惊慌,但是镇民们都不听,大家猜来猜去,谁都被怀疑了一遍,好好一个小镇,剑拔弩张的。”

修女叹了口气,放弃了劝说,只好闭上了嘴,她四处看看,艾洛恩早已消失了。

“就在猜疑的气氛积压到极致的时候,那个圣女来了,她可厉害了,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

“她和大家说,这个镇子是被保佑的,没有魔物能进犯这里!但是大家不信,口头之言怎么能保障呢?于是那圣女就走到了这间教堂里,你猜猜她做了什么?猜猜看?”

神父衰老朦胧的眼睛里闪着光彩,看向修女,后者无奈只得应道。

“她做了什么?”

“她让石像动了起来!就是这个雕像!”神父兴奋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兴奋的劲完全不像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他继续说道,“这个圣女像亲手斩断了脚下的蛇,剑上甚至还留下了石头的血!你说说,石像竟然动了起来,这可不是神迹吗!大家纷纷说这位圣女就是当年的圣人转世,但她本人却消失了,行善事不留名,真是我等信徒的标榜!”

2

“神父说的是,圣女能在我院雕刻的石像上显灵,实在是我等的荣幸。”

修女应道,她已经渐渐找回了之前的冷静,即使这个故事她已经从神父口中听过,还是礼貌地回应了。

“就是啊!也难怪大家总是要来特地欣赏这个雕像,不说你们,就连镇民们……”

老神父如数家珍一般不断诉说着这个雕像和当年的那些故事,修女只好陪着他静静地听着。两人渐渐向里屋走去,似乎里面还有事务要做,但是老神父的嘴可是一刻不停歇,说话声一直顺着走廊向里延伸而去。

一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且说话声也听不到为止,艾洛恩才从阴影里跑了出来。

“原来所谓的圣女是这么回事吗?”

她走到雕像前,从各个角度看去,雕像的外表看起来没什么神奇之处,但可不能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

“石头雕出来的东西是不可能会动的,除非是像守卫石像那样内置了机关。”

艾洛恩偏过脑袋看了看后门,确认真的没有人之后,她跳上了基座,仔细检查起了关节连接处。

“普通人也太好骗了吧,拿个机关石像就想冒充什么神迹,要是当神那么简单的话我也……嗯?没有?”她上下翻找,所有关节都是一体的,根本没有预想中的机关连接缝隙,“不可能吧,怎么会没有机关呢?”

她挠了挠头,有些气馁,但是并没有放弃:“算了,理论上来说确实可以做出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缝隙来,这样找也没用。但是啊,无论外表做得再怎么完美,只要是里面塞了东西的话,毫无疑问会是中空的,这和真正的石像相比,可是致命的差别!”

就算是略微空心和全实心相比,差距也是一目了然的,艾洛恩掏出一把匕首,将耳朵靠在石像的手臂上,同时用金属的刀柄敲了敲石像表面。

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为了确保没有巧合,艾洛恩以固定间距连续敲击了五次,而实验结果是显而易见且不容置疑的。

“啊咧,完全实心?”

她傻眼了,这个结果完全出乎意料,她不甘心地东敲敲西敲敲四处打听了一个遍后,失望地确认了实验结论。

“这个石像是真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既然如此,怎么可能会动呢?”

石头啊石头,这可是世界上用以形容“巍然不动”的适用性仅次于大山的东西啊,又傻又笨又沉的不就是石头了吗,这世界上哪有会自己动的石头呢?陨石吗?

艾洛恩仍不甘心,既然石像内没有机关,那么肯定是别的地方有问题。虽说“排除所有不可能的情况之后,剩下的那个无论多么奇异也一定是最终答案”,但是若最终答案是“这头猪不仅会上树还会上天”这种奇异的程度的话,肯定是会让人怀疑推理过程中出了问题的吧?

她扫视四周,入目的东西无非是巨大的五彩窗户,一排排的木椅和其下的地板,老旧的讲台这几样东西。这其中可能致使人看错的只有五彩窗户对视线的干扰了,但人好歹也是个高智力动物,不可能因为多了几个颜色就产生“雕像挥剑杀死了一条蛇”这种程度的幻觉吧?

幻术吗?不可能,幻术只是制造假象而已,按老神父说的,这个圣女像脚下的蛇从前是完整的一条,神迹后才断成两截,幻术可以一时地迷惑视觉,但却不能更改物质的本貌。如果是幻术,一百多年早就被拆穿了,只能是别的原因。

她动用所有的感官仔细检视教堂内的异常,眼睛、耳朵、鼻子、皮肤……但集合所有感官收集到的信息,除了刚刚看到的东西就只有那个修女留下的淡淡体香了,而这个修女很明显无法干涉一百多年前的事情。

“这太诡异了,除非是……呃!”

她突然抱紧自己的脑袋,突然之间的头痛和眩晕感把她也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头好痛,难不成……”她看了看自己身旁的雕像,如果这雕像不借助机关就能动,岂不是说……

圣女在惩罚我的大不敬之举?她想到的同时,一缕莫名的诡异感爬过她的脊梁,后颈一凉。

“对不起圣女大人!小的知错了!”艾洛恩连忙从雕像上跳下,因为头痛差点失去平衡。

“糟了糟了,这不是惹圣女在天之灵生气了吗?”她捂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赶紧溜了溜了!”

艾洛恩是个无信仰主义者,但是这是个宗教世界,对神明的崇拜是根深蒂固且不可动摇的,即使她每天早上不会在自己胸前画十字,也不会在吃饭前说一句谢谢天神,但她却不能一口否决神明的存在。该有的敬意,还是要有,不然受到天谴只能是自作自受,这是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事情。

“圣女大人,对不起,我这就走!”

撂下这句话,她赶紧出了教堂。

3

街道上仍旧熙熙攘攘的,红衣的卫兵匆忙地穿梭,艾洛恩仍旧不知道赛弗涅究竟有什么样的计划,只不过她并不对此感到心急,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的,就算刻意隐瞒也瞒不住艾洛恩的眼睛。更何况赛弗涅并没有这样做的动机,大概只是太忙了而已吧。

她无意识地穿过一排排房屋,居民们似乎并没有对山上的调查行动过分关心,根本没有人向她搭话,只是偶尔听到对自己的议论而已。

修女和神父一起行动的期间,自己最好不要尾随得太过分,还是做点别的事吧。

“但是雕像的事,一定会查清楚的。”她在心中默念道。

雕像会动,这种灵异的事件她向来不信,刚刚的头痛应该只是昨晚的后遗症,过不了多久就好了,圣女显灵她是不会承认的。

不管是机关还是什么,石头会动必有缘由,也许神能使不可能的事发生,但是圣女终究是人,就算再怎么有潜力,也无法达到神的程度。

茫然的晃荡间,艾洛恩不知不觉又跑到了酒馆的门口,她愣愣地看着招牌,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啊糟了!之前忘记和老板打招呼了,应该来道歉的!”

前两天来这里借宿,但是后来一直住在镇长家里,晚上没有回去,也没有和老板说一声,太失礼了。

艾洛恩急忙推开大门,又是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径直走向吧台。但走了没两步,却在一旁的酒桌上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圈人围在那两人旁边,全都竖着耳朵听着,被围观的主角倒是情绪激昂,一只脚踏在椅子上,高高地竖着脑袋,气宇轩昂得像一只打鸣的公鸡。

“嗨,我看那个狼又黑又大,一口就咬了过来,但老子是谁啊,大喝一声就把它吓退了!你们是没看见那个怂样,哪还有点野兽的威风!”

“真的吗,不可能吧?”

“嘁,骗你们干什么,”又是另外一个主角的声音,“当时围着我们的有七八只,没一个敢上前的!你看,我们俩身上一点伤也没有,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吗?”

艾洛恩一听,有点意思,似乎有两个牛皮大王又在生编硬造了。她索性偷偷走到一边,藏到角落里,也静静地看着热闹。

“就你们两个,不是还有一个外来的小丫头和你们一起吗?”

“哪个,那个黑头发的?”其中一人问道。

“那个和安全官关系很好的,我还看她们一起在街上走来着。”

“啊,她啊,”当头的主角挠了挠脸,“她不行,一介小姑娘而已,那可是真正的狼群,她没我这个胆量。”

“是吗,人家好像是个雇佣兵啊,怎么说不会比你俩差吧?”一个围观群众问道。

“爷怎么了?大爷我的胆量难道比在座的哪个差吗?你们中谁有这个自信,半夜去北山上走一遭啊!”当头的主角有点气愤。

“可我怎么听人说,上山之前,你俩在保卫室里苦苦哀求了一整夜呢!”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站在椅子上的主角气得涨红了脸,大喊道:“老子们上了山,那是为了镇子的安危英勇献身,连狼群都不怕老子怕什么?!告诉你们,当时遇到狼的时候那小姑娘吓破了胆,是我们两兄弟把她运回来的!”

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下,但是一个突兀的年轻嗓音却自角落里传了出来。

“吓破了胆?这怎么和我印象中的情形不一样呢?”

“在场的就我们三个人,还谁有这个资格下……嗯?!”

维尔德转过头来,熟悉的黑发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那人脸上挂着笑容,但浑身上下散发着森森寒意。

“艾、艾洛恩!你什么时候……”

他吓得脸色惨白,一旁的海斯坦见状连连摆手,急忙解释:“我可什么坏话都没说,都是他在说话,我是保持缄默的!”

“哦,是这样吗,维尔德先生?”艾洛恩斜眼看着半边脑袋杂草的男人,她站在地面上,但却让高高立在椅子上的维尔德感受到了一股自上而下的巨大压迫感。

维尔德责怪地一瞥自己的弟弟,对方急忙把脸移到一旁不与他对视,哥哥嘴唇颤抖着想辩解些什么,但除了唔唔声什么也说不出来。旁边的人也被这神出鬼没的小姑娘吓了一跳,但是眼前维尔德的表现太有趣了,没人离开,有人甚至笑出了声。

“对、对不起,我我错了……”

维尔德毫不犹豫地立马认错,果断地丢弃了刚刚建立起的威风形象。旁边几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维尔德这家伙虽然外强中干,但除了对那个安全官,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低姿态。

艾洛恩一笑,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

“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趴在桌子上告诉大家真实的情况;第二,剃 光 头。”

当听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维尔德和海斯坦宛若见到鬼一般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后者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头发,生怕艾洛恩恶魔一般的视线落到自己脑袋上。

“我我我、你你你……”维尔德结巴着,脸上肌肉轻轻抽搐,他似乎又把自己陷入了恶魔的手掌中,“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我知错了,拜托了,放过我一次吧……”

艾洛恩脸上的笑容更甚,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隐隐的宝蓝色从睫毛间透露出来,简直如同深渊中晃动的怪兽影子。

“或者,我再给你第三个选择,把手给我,我来看手相。”

其他人都满脸疑惑,只有维尔德听到“看手相”时恐惧不减反增,上次看手相的结果让他现在还在疼。

“我我我……”他纠结着权衡了一下,虽然好不到哪去,但在三个选项中看手相已经是损失最小的一个了,不就是疼一下吗,总比当众出丑好,“好,你来看吧。”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像是个要被打针的孩子,艾洛恩倒是果断,一把抢了去。

“我在看的时候会问你几个问题,没问题吧?”

“啊?还问问题?”

“嗯?”

“没事没事,你问吧你问吧!”

艾洛恩满意地点点头,纤细柔嫩的手指在维尔德掌上抚动,悄悄握住了一根食指。

“被狼吓破胆的是谁?”

一上来就是这么尖锐的问题,这不是打自己脸吗,维尔德的嘴角抽了抽,一时不好开口回答。

“额,是……那个,我有点记不清了,我想想,当时那么暗……啊,好像,不对……”

“慢了。”随着艾洛恩冰冷的嗓音出口,一阵骨节摩擦声从维尔德手掌里传来。

“哦啊啊啊啊疼疼疼!”维尔德惨叫着倒吸冷气,捂着脸整个身体向后仰起。

“第二个问题,被狼吓破胆的是谁?”机械的问句再次响起,毫不关心维尔德的精神状态。

“是是是海斯坦,他被狼吓呆了!”

“半对。”

艾洛恩手腕一扭,这次没有手指错位,但是巨大且夸张的酸痛感还是传到了维尔德的脑子里。他手臂抽搐,站立不稳一下子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手还仍被艾洛恩紧紧钳住。

“第三个问题,被狼吓破胆的是谁?”

这一次维尔德不敢侥幸,连忙应道:“是我们俩!我们两个都被吓傻了!”

“很好。”艾洛恩一笑,接着移向下一根手指。

“还来?!”

维尔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瘫坐在地上,活脱脱一个被父母打怕了的熊孩子,旁边的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整个酒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里,海斯坦早就不忍直视了。

“怎么,你的胆量不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吗?”

“都说了对不起啦,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你不是自称男人吗,正常男人可是有十根手指的,你这还剩下九根呢。”艾洛恩开心地笑着,但这个美丽的笑容几乎成为了维尔德的梦魇。

“我我我说!我说实情,求你放过我一马吧!”

维尔德已经怕了,他现在是真心后悔选看手相,要是早点承认的话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

“好,但是既然要放过你,我们不妨赌一把大的,”艾洛恩笑着伸出手,搭在了维尔德的肩膀上,“你要是说的我不满意,就拆下来一只胳膊,没问题吧?”

维尔德眼睛大睁着,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仍然感到了冰冷的危机感。旁边的海斯坦则是缩得更狠了,他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护着肩膀,默默地挑选了一个艾洛恩看不到的角度躲在一旁。

“我我,我说……当时狼来的时候,第一个盯上了海斯坦,我们两个吓傻了,这时候你来了……额,你让我们找准机会跑,你留下来吸引它们的注意力,是这样没错吧?”维尔德颤颤巍巍的,他仔细地观察着艾洛恩的脸色,试图选择措辞,但这张白净的脸就像一个漂亮的面具,维尔德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好像忽略了吓得缩在一起,两人恨不得贴成一张纸的部分吧?”艾洛恩轻轻说道。

“唉?”

维尔德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侥幸,想着艾洛恩毕竟遭遇了记忆断片,应该记得不是很清楚,没想到她毫厘不差地记得所有细节。

大家全都奸笑着等待艾洛恩进一步动作,他们平时也不是没被这两人欺负过,看到他们受苦实在是太尽兴了,要说一旁的海斯坦,他已经能想象到哥哥因为疼痛发出惨叫的样子了。

“可不要怪我哦,是你不够诚实,道歉也不够有诚意呢。”

艾洛恩笑着歪了歪头,黑色的发丝随着摆动,这正是一个同样年纪的女孩应有的温柔笑容,但天使的面容下却是恶魔的行径,她的手加重了力道,手指已经透过衣服找到了发力点,下一秒惨剧就要发生。

“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

3

“这不是艾洛恩吗?”

在艾洛恩下手前的一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传了过来。

艾洛恩抬起头,一个梳妆整齐的苍老男人从一排桌椅后露出脸来,那花白的头发非常显眼。

“老板?”

艾洛恩丢开维尔德的手,后者如释重负,立刻落荒而逃,海斯坦犹豫了一下也冲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酒馆。一旁的看客们讨了个没趣,纷纷散去了。

“真是你艾洛恩,你没事太好了!”

老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艾洛恩,担心的神情渐渐消失了:“他们说你回来了,但亲眼看见之前,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啊。”

“抱歉,当天走的时候也没和你打招呼,后来也忘记回来找你了。”艾洛恩低头道歉,但老板毫不在意,连忙叫艾洛恩直起身子来。

“没事没事,这都是小事,你平安归来就好。”老板明显地流露出欣喜的神色,他似乎真的很担心艾洛恩的安危。

艾洛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老板在吧台上放的东西,似乎他正在后房里搬运物件。

“老板你在忙吧,我来帮你吧,别看我这样,力气还是有点的!”

艾洛恩自告奋勇,老板推辞不住,只好同意她帮自己一把,两人一同向里屋走去。

推开门,艾洛恩不禁感叹这酒馆内外的差别之大,这门后并非像艾洛恩预想中的杂乱,虽然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摆在一起,但都井然有序地排列在架子上。

各种麻袋、罐子、箱子,不同的图案、不同的材质、不同的气味,全都塞在这个不甚明亮的房间内,但是却不显拥挤,每个物件都摆在自己的位置上,既不突出也没有被压在角落里,都在一眼能看到的位置。

外面布置简单但杂乱拥挤,里面物件繁多但井然有序,真没想到一个人能把自己的东西管理到这种地步的同时,还能忍受别人的混乱。

“老板,你这里东西真有点多啊。”

艾洛恩捧着一大摞用绳子捆起来的空酒瓶,跟着老板边走边说道。

“啊,是的,一开始本来只是放点杂物,后来东西越积越多,就把这里当成仓库了。”老板走在前面,他执意要自己也拿点东西,所以抱着和艾洛恩差不多量的瓶子。

“但是这里却挺整洁的,你花了很多时间在整理这些东西上吧?”

“一开始确实是的,人老了,不用的东西就越积越多,但是只要养成了摆放的习惯,增加新东西进去的时候就不需要重新整理一遍了。”

“学到了。”艾洛恩点点头,如果是眼前这个老人的人生经验,她学学也无妨。

他们走到一个空架子旁,老人将瓶子放在地上,示意艾洛恩也把手上的东西拿过去给他。

“我们把这两摞空瓶子放到架子上,今天的整理工作就算完成了。”他一抹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的汗滴,显然在艾洛恩来之前,他就已经很忙活了一会了。

“我来帮你吧。”艾洛恩说道。

“不用了,摆放这些还是我比较熟悉,让我来就行了。”

“那我帮你拿瓶子好了,老人家弯腰很困难吧。”

艾洛恩走过去,一手拿起一个瓶子,老板摆完一个她递上一个,免得老板弯腰。

“呵,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呢。”老板一笑。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我。”

艾洛恩机械地拿一个递一个,重复着这套动作,老板则熟练地将一个个酒瓶装进架上的纸箱里,手上效率比一个人时高得多。

“老板,这些瓶子为什么要装箱啊,应该已经算没用的废物了吧?”

“我这里也不是每样东西都有用的,但这些废物也不能到处丢,每过一段时间会有些奇怪的商人来这里收些垃圾什么的,这些酒瓶倒是每次都要,为了方便他们搬运清点的话,自然就需要装箱了。”

奇怪的商人?艾洛恩默默记下了这个名词。

“但为此不需要专门摆架子上吧,放到后院空地不行吗?”

老板接过一个空瓶,放在纸箱内,里面几乎装满了。“既然有架子收纳,还是整齐地放在一起比较好,尽量把东西保存在能轻易找到的地方,也方便些。”

“我倒觉得把酒馆后面的房间当成仓库本身就很奇怪了。”艾洛恩嘟囔道。

“这里以前可不是仓库,但是用物件补偿酒账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就只好弄些架子把这些东西放起来。说起来也让人有些烦恼,大多数都是些没用的东西,除了放着也没别的办法。”

艾洛恩一听倒来了兴趣,越是常用的杂物,越是能从中读到使用者的生活习惯,有时间的话倒是可以来看看,现在就算了。

“那个箱子是什么?”艾洛恩伸手一指。

“那是屠夫家的箱子,以前装工具的,后来换了个新的,旧的就给我了。现在里面塞得都是些香料、面粉之类,但是经常漏,所以大多数都放在那边的麻袋里。”

“我怎么觉得只是把用旧又不舍得丢的东西放到你这来了呢。”

老板笑笑,说道:“虽然不好用,但已经比那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好多了。你看,那边摆的是隔壁家的草叉,我一个开酒馆的,要这个干什么?还有那边的椅子,据说是老人称赞不绝的木椅,但是已经在散架的边缘了;还有那个空瓶,是某家人去看海时带回的纪念品,虽然意义非凡,但我这里实在是不缺这种空瓶子。”

看海啊,艾洛恩想着,她还没见过海呢。

“那边墙角的是什么?”艾洛恩又问。

“啊,那块啊,是块木头,好像是哪家砍了自家种的树后,觉得木头不错就给我了,应该是为了赔弄坏的桌腿什么的,不过我一直以来忘记了。”

艾洛恩点点头,翻过一排杂物走了过去,她仔细看了看木头的材质,确实是块不可多得的好木,即使砍下了这么久也不怎么见腐朽的迹象,从前的状态应该非常好。

“真是不明所以的赊账方法啊,不过我好像也弄坏过椅子,下次用这块木头修一下吧。”

老板笑笑,他看艾洛恩走开了,就自己伸手去拿地上的空瓶,年纪大了伏身不敢太快,只好扶着木架缓缓地弯下腰去,力道几乎都支撑在木架上,使其摇晃起来。

艾洛恩急忙想上前帮忙,却看到木架上的纸箱摇摇欲坠,两条边角晃动着跑出了架沿,眼看着就要落下!老人要是被这一箱砸中了背,最好的情况下也会受伤,严重一点也许会伤到脊椎而落下残疾,可艾洛恩与他之间隔了许多东西,已经来不及了。

“老板小心!”

老板缓缓地抬头,正见满箱的酒瓶将要落下,以他的身板,已经来不及躲闪了,他下意识地用一手护住头,闭上了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条老命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老人紧闭着眼睛,但迟迟没有感受到来自酒瓶砸在身上的痛感,他试探性的抬头看去,却看到箱子定格在了落下的前一瞬,一样东西挡住了正要下落的纸箱。

“呼,赶上了。”

艾洛恩缓缓走了过来,挡住纸箱的是一支飞来的匕首,刀刃直直地插进木架的隔板里,挡住了下落的纸箱。

隔板总共只有两三厘米厚,而艾洛恩能用来反应的时间不足数秒。这只匕首抵达的时间无论是早了晚了,或是歪了,惨剧都一定会发生,且可能因为匕首的加入而变得愈加危险致命。但艾洛恩却果断地行动了,没有犹豫也没有担心失败,只是单纯、迅捷、精准地行动了。

“抱歉吓到你了老板,要是我没有跑到那边去看什么木头,就不会出这档子事了。”她连忙扶起老人,又拔出匕首将纸箱推回原位,顺便将剩下的几瓶一口气放了进去。

“不,都怪我太不小心了,要是没你在这的话,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所以说,老板,你年纪这么大了,还是雇一个人帮忙吧。”

“你说的对,我可能需要一个帮手,我再找找吧,年纪大了真是不中用啊。”老人捂着胸口站着,嘴里还喘着气,刚刚的变故可是把他吓得不轻。艾洛恩不在的话,也许不一定交代在这里,但真的不堪设想。

艾洛恩正想着多陪一会老板,却透过窗户看到一个人影从外面的街道走过,她斟酌了一会,说道。

“你还是休息一下吧,现在也不是吃饭的时间,找个人帮忙看一下店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抱歉。”

“没事没事,让我在这坐一会就好了。”

老板坐在一边的木箱上,喘着气,他目送着艾洛恩灵敏地穿过一排排杂物,眼神中有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