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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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妮尔睁开眼睛,猛地爬了起来,但是手掌所触到的地面却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动了动手指,夹在指缝间的东西是草,植物表面的涩感从手指上传了回来。安铂镇的主要街道都铺满了石砖,怎么会有植物,自己在哪?

她抬起头,清凉的风从面前吹过,规整圆滑的月亮高悬于天,似乎离地面格外的近,月光浓稠得像是液体,在地上投下了重重的影子。

地狱眼瞳去哪了,战斗已经结束了吗?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她环顾四周,身下的是草地,身边全是树冠斑驳的影子,这里是山上,这里是北山。难道有人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把自己搬到镇外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行,必须赶快回到镇上,德拉萨肯定还活着。”

她站了起来,扶着身旁的树干甩了甩头,然后马上移动起来。风托着她的身体穿过灌木丛和山林,迅速向山下去了。

从山腰上看安铂镇真是绝景,群山环绕、月悬于天,房屋与街道分布在盆地中央,像是立体的图腾。这是个美妙安详的小镇,是兰妮尔家乡的遗物,她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它,不惜一切代价。

朋友、家人、同族都失去了,除了这个“故乡”的残影,她还有多少可以为之而战的东西呢?

“不对。”

兰妮尔突然停下了,她落在一处草地上,眉头微皱。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自己和德拉萨那样战斗,再加上肆虐的魔兽,安铂镇应该已经支离破碎了,但是现在从山腰上看去,安铂镇连一点火星都没有。

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昏迷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战斗,为什么一切迹象都……

兰妮尔突然愣住了,她瞪大着眼睛,一个微小的轮廓映入了眼帘,这世界上只有她还认得这个轮廓。

一个尖锐的曲线出现在安铂镇的最高处,那是一座塔,那是教堂的塔,安铂镇最高的建筑,里面有一口钟,自己曾经动手敲过。

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感觉从心底冒了出来,兰妮尔感到脚下发软、眼眶湿润。

自己冒充修道院建设的教堂是没有塔的,这座塔属于真正的教堂,属于“安铂镇的教堂”,属于,真正的安铂镇。

自己出生的地方,自己家人居住的地方,那遥远记忆中的温柔之地。

难怪没有战斗的迹象,难怪没有巨大的火球悬于头顶,这是两个世纪前的影象。那时候德拉萨还没有出现,一切都还在美妙的睡梦中。

透明的液体滑过了她的脸颊,兰妮尔没有伸手去擦,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呆呆地立在原地,不舍得动一下自己的视线。

太久了,实在过去太久了,久到连自己也忘记了这里的模样。城镇布局的规划,街角的商铺,广场的方位,为了不忘记她一直没有进入“魔女沉眠”过,但即使像宝藏一样保存这些记忆,岁月还是使它们模糊了。

再一下就好,再让自己看一会,就算是梦境也罢。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静静铭记眼前的景象更重要的事。

铛——铛——铛。

兰妮尔的心脏突然揪紧了一下,她顺着声音望去,是教堂的钟响了,这个浑厚的声音,至今她还记得清楚。

月亮还悬于头顶,现在应该是午夜,离日出还有很久时间,为什么钟会响?

她记得教堂的钟有两个作用,要么是值班的守夜人看到了日出,要么就是……

一点光亮从小镇的西面亮了起来,那么刺眼,比全镇的烛火都明亮得多。

兰妮尔花了一秒钟的时间疑惑那是什么,但她没有傻到会忽视答案,不管这个答案,有多么令人难以面对。

光点立刻增长了起来,变成了扇形的光火,扫过了最近的街道,房屋立刻燃烧了起来。蹿腾的火焰像是奔跑的怪兽,它们经过的地方立刻就有惨叫声响起。

“不……”

兰妮尔的表情颤抖着,她还有力量,她已经是个强大的魔女了,但是此时此刻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只感到害怕。

不是害怕敌人,而是害怕眼前的噩梦。

那个光点不断地移动着,将火焰扔上每一栋周围的房屋,无一例外。微小的影子在街道上奔跑着,有的晕头转向,不幸进入了光点所在的地方,立刻就会有冲天火焰从地面上升起。

兰妮尔突然粗重地喘气起来,双腿无力,跪坐在了地上。

她看到了,无意间瞥到了——那栋特殊的房子,无论过去多久,她都记得那里的方位,她记得从镇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去那里的路线。

现在,光点接近了那里,死神接近了,恶魔接近了,那个刽子手,靠近了那里。

“不……不要,放过他们,求求你,放过他们啊!”

兰妮尔大喊着,猛地起身,向着安铂镇的方向伸出手,在那视线穿过的指间,巨大的火焰膨胀着滚过了,那个记忆中熟悉的轮廓化为了残渣。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想要冲过去,她想要在一瞬间就移动到那里,救下自己的家人,但是寸步难行,自己的身体被定住了。

兰妮尔低下头来,看到了那些东西——黑色的异物从地上爬起,像蛇一样,顺着自己的双腿爬上身体,它们紧紧贴在自己身上,麻绳般强韧,钢铁般坚硬,很快缠上了自己的双臂。它们力大无穷,像是要吞噬自己一般缠绕着,自己的力量相比之下微不足道。

这些东西,她也记得,潜藏在恐惧深处的怪物。

“不,不要,放开我!我不要成为魔女,我不要成为魔女!放开我,让我走,我不要成为魔女啊!”

“兰妮尔?”

熟悉的温柔嗓音从身后响起,兰妮尔回过头去,黑发的少女正拘谨地站在自己身旁几米处。

“里拉,帮帮我,救我!我不要成为魔女啊!我不要、我不要呃啊啊啊啊啊啊!!”

黑色异物脚下的地面上,紫色的法阵闪亮了起来,它们有节奏地闪烁着,仿佛心脏一般。兰妮尔的身体表面开始出现发光的经络,它们啃噬着本来的皮肤,吸食着体内的血液。

兰妮尔哀嚎着,承受着浑身要被撕裂一般的痛苦。作为人类的自己正在消失,禁忌的法术可不温柔,转化的本质并非改变,而是摧毁然后建立新的。

“对不起,兰妮尔,法术已经开始了,我无法阻止了!”里拉紧紧抱着自己的短法杖,她的双腿在颤抖,她在害怕。

兰妮尔疯狂地挣扎着,但是每一次挥舞四肢,身上缠绕的黑色异物都会更加强大,它们已经透过毛孔钻入了皮肤,进入了自己的体内。

视线变模糊了,头脑无法思考,只有剧烈的情感冲刷着心房。

悔恨、恐惧、愤怒、仇恨……

“终于,找到你们了。”

第三人的嗓音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一颗大树开始扭曲,中心处发出红光,然后突然膨胀撕裂为两半,倾斜着倒在了相反的地上。

“母亲!”里拉恐惧地叫了出来。

是她,是她来了,是她来了!

“里拉,快跑啊!快离开!”兰妮尔喊道。

高大的德拉萨散发出危险的气场,她一眼就看到了兰妮尔,随即认出了那个法术。

“里拉,你都干了什么!”

“不是的母亲,不要杀她,请听我说!”

里拉慌忙地冲了上去,她想要扯住母亲的裙子,但是德拉萨没有给她求情的机会,一巴掌抽在里拉脸上,将她打飞了几米。

“你的事之后再解决,现在我要一举抹除这个四不像的怪物!”

德拉萨抬起手来,强大的魔力聚集在她掌心,周围的空气发出尖啸,震动不止。

兰妮尔的转化过程还没有结束,她还不能行动,她能做的只有接受自己的死亡。万念俱灰的现在,她当然不会有任何介怀,但是,另一个人不会这么想。

兰妮尔用尽全力张嘴呐喊着:“不要过来啊里拉,不要过来啊!!”

但里拉还是行动了,又一次地,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地向自己冲来。

“灼灭金銮!”

“翡绿的柔乡!”

绿色的光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那是可以挡住一切的保护屏障,温柔的极致体现。

兰妮尔多希望就此而已多好,只有翡绿的柔乡多好。但是里拉不是这样的人,她会拼尽全力地保护他人,毫不保留地拼尽全力,连本人也作为赌注。

如同神鸟菲尼克斯一样的金黄烈焰在瞬间爆发了,那是无可阻挡的高温,将面前的一切都完全抹除的杀招,没有什么挡得住“灼灭金銮”。

就连里拉的绝技也不例外。

绿色的光芒只坚持了一瞬间就破裂了,像是用布抵挡战车前端的刀刃,这不是同一个等级的法术,不是翡绿的柔乡太弱,而是灼灭金銮实在太过强大。

兰妮尔的心脏停跳了一瞬间,她的瞳孔在这一刻被染成了金黄色,用来刻写她人生中最大的恐惧和最大的悲伤,永远无法抹除,永远无法回避。

里拉的背影被吞没了,正如兰妮尔最后的希望。

“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

雷霆突然出现,晴空中降下了连串的巨大的落雷,电火花溅射着,连德拉萨也被突然的变故惊得愣住了。

“雷之加护……”

就是这瞬间的迟钝决定了结局,雷霆的光芒盖住了她全部的感官,而当视线恢复,败局已定。

兰妮尔站在德拉萨身前,喘着气,她双手紧握着匕首的握把,黑色的利刃则已经没入了德拉萨的胸口。黑血汩汩流出,恐怖的伤痕开始扩散,蜘蛛一般在德拉萨的皮肤下增长。

“啊……啊啊,你都,干了什么……”

德拉萨看着胸前的伤口,恐惧头一次出现在她的瞳孔中。

“反噬…反噬……魔法的呃啊啊啊!”火焰突然爆发开来,兰妮尔被冲击波吹飞落在一边的地面上。

爆炸的光火诡异地定格在了半空中,然后突然坍塌,向着中心收缩而去,紧紧覆盖在德拉萨的皮肤上。她开始剥落了,裂缝爬上了她的身体,红色的光从裂缝中漏了出来。身体的表皮像是烧焦的树皮一样翘起,但是其下却不是血肉,而是魔力的洪流。

她艰难地抬起头来,看了远处的里拉一眼,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然后很快化作蒸汽消失在空气中。

“我会回来找你的,我会为她复仇,我发誓,我发誓!”

德拉萨的身影扭曲着化为了碎片,飘散在空中,战场上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焰灼烧的声响。

“里拉,里拉……我成功了,我复仇了。”

兰妮尔摇晃着,无力地走到里拉身边,跪坐下来。

“呐……兰妮尔,她怎么样了?”

“没事了,她已经被我赶走了,我们安全了。”

兰妮尔紧紧握着里拉的手,一阵一阵的悲伤涌了出来,她强忍着自己的表情,因为焦躁而不断晃动着脑袋。

“啊啊啊……你果然很厉害呢,那我就放心了……”里拉看着兰妮尔,显得十分平静。

这一次,兰妮尔没有说话。

里拉的眼神动了动,她轻轻地抬起手来,抚摸着兰妮尔的脸颊。

“不要悲伤,不要为过去之人悲伤难过。”

“我怎么可能……”

“不要再失败。”

兰妮尔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里拉,后者仍然恬静地微笑着。

“这一次,保护好身边的人,好吗?”

兰妮尔愣了,终于失去了克制,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她伏下身子,闭上眼睛,用双手紧紧握着里拉的手,炽热的泪水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又顺着流下里拉冰冷的手掌。

“好……我向你承诺,我再也不让任何一个人从我面前消失了!”

在她身边,土地开始无声地崩塌,火焰、废墟、月亮,一切都逐渐破碎、消亡,化作飞灰堕进虚无。

双手间的触感也随之逐渐消失,兰妮尔止住了呜咽,电流带走了眼角的余泪。她睁开眼睛,强光灌入眼帘,另一个世界重新回到了身旁,她抬起头来,直视着天空中缓缓移动的巨大火球。

“德拉萨!”

2

同一时间,几个街区外。

“啊啊啊啊,你都干了什么!”

德拉萨一把抽出腰间插着的匕首,丢在了地上,但是已经晚了,匕首的能力已经开始发作了。

“不不不不不不,我要杀了你,人类!我要你碎尸万段!”

德拉萨一扬手,艾洛恩的身体飞至半空中,变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靶子,除了准备受死什么也做不到。

光点出现在德拉萨的身前,那是极致压缩的高温魔力,令人胆寒的波动在空气中荡漾。仅仅是它泄露出的一点余威,就足以斥退任何魔兽,本能越是灵敏,就越是会在这种东西前俯首颤抖。

艾洛恩没有防御的手段,她也没有特殊的天赋,必死无疑。

“彻底被抹除吧,灼灭金銮!!”

金黄色的烈炎瞬间爆发,仿佛是从太阳本身偷取而来的阳炎,它们出现的一瞬间就用温差撕扯着空气,剧烈的空气摩擦产生了宛如鸟鸣的尖啸声,但是和冲击而来的致命烈火相比,没人会在意什么声音。

这就是德拉萨无可阻挡的绝技,绝对高温的化身。

“时间之轮!翡绿的柔乡!”

“翡绿的柔乡!”

德拉萨身后的房屋突然破出一个大洞,电流融化了路径,兰妮尔的身影直冲而出。

不会让你得逞的,德拉萨!我决不会再让你带走我重要的人!

她踏着白色的光芒,以令人眩目的速度直奔而去。翡绿的柔乡是她唯一的选择,也是她最强的防御,但是却不能跨越很远的距离,只有自己靠近了,那绿色的屏障才会张开。

金色与白色赛跑着,巨大的鸟形烈炎旁边是瘦小的女孩,她的速度确实更快,但是她的起步太晚,灼灭金銮与艾洛恩更近。

三层冰墙拔地而起,提前一瞬间挡在了灼灭金銮的前面,但是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那招太强了,翡绿的柔乡是坚持不下去的,兰妮尔知道,但是她可以削弱。灼灭金銮的强度太高,以至于只能持续一瞬间,只要她为艾洛恩挡下了这片刻,就有可能救下她。

就像里拉为我做的一样。

兰妮尔驱动全身的魔力,她身后拉出白色的流光,仿佛有意识的闪电一般移动到了艾洛恩的身前。

她成功了,她比灼灭金銮更快,按照约定,她义无反顾地来保护重要的人了!

“艾……”

她成功了,轮到别人了。

艾洛恩理解,虽然兰妮尔从视线内出现到现在只过去了刹那,但她已经理解了。她伸出了一只手,推开了冲到身前的兰妮尔,面带微笑着。

这是她最后的一次动作,最后一次挣脱德拉萨的控制。

任务已经完成了,她也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被拯救的机会近在眼前,她可以安心地退出战斗。但,艾洛恩不是这种人,她会拼尽全力地保护重要的人,毫不保留地拼尽全力,连本人也作为赌注。

时间以不到百分之一的速度前进着,兰妮尔瞪圆了眼睛,仍未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艾洛恩向着她笑着,绿色的光出现在她和火焰之间,然后又迅速消失,与那熟悉的身影一起。

兰妮尔的瞳孔中倒映着金色的洪流,和从前一样。

自己,又是被救下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