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死么?

不会。

如果这么容易就死掉,说明世界少我一个也无所谓,如果我对谁还有必须存在的意义,那么我已经活下来了,并没有过分慌张和恐惧,我的心里这样想着。

因为我比普通人还不如,身体上有残疾,性格又软弱,面对困难只会逃避,就这样活下去的话,我谁都比不上,会被大家远远地甩在后面,我绝不接受这个结果。

所以我必须是天才,世上一定有非我不能完成的事、非我不能拯救的人在等待,但是自己不能信赖,我一直期待着今日的相遇,期待着有谁能带我走上正路,脱离平庸。少女就是这样的人,我已经充分确定了这一点,绝不能让她放弃我。

我必须动起来,就算断手断脚也要爬过去,非得拉住她不可。

这,这份魄力究竟是。。。

自己不是应该惋惜么,像个渴望爱情的柔弱少年那样,哀叹自己与那美丽的少女再无可能,梦幻的故事刚刚开始就要终结了,不是这样吗?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在亲身体会过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会那样思考,被悲伤和无力感淹没。

我错了。

敏感、懦弱、忧郁、温柔,头脑中的自己片片剥落,它们忽然都成了字条一般的东西,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至少在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一种疯狂的意志支撑着我。

在那狂气的驱动下,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了奇迹。

“不要走。”

模糊的视线中,那个身影似乎停下了。

我本不指望这声微弱的呼唤能传达给她,就像呼唤母亲的时候一样,只会在雨声中消逝,但是奇迹出现了。

“奇迹”指什么呢?本该保持僵硬、等待死亡的我靠自己坐了起来?还是她竟然听到了我的声音呢?那样细微不易察觉的声音,被所有人嫌弃的,无法传达心意的声音。

看啊,如果愿意的话,还是能够听到的啊。

她向我走来,少女的身形逐渐清晰,我看到她如释重负的笑容。

“你活下来了。”

“好像是欸。。。可腿还是没有感觉。”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她看起来有些开心的样子,估计刚刚多少有些自责。

“可你还是走了,可别说这是因为相信我啊。”

“不,现在我一样要走,只是多了一件事要做。”

“灭。。。灭口吗?”

“哪有啦,我并不是坏人哟,栋啊,栋啊,你大可以感到安心,你做了正确的事,你救了一个可怜之人,我这一生都会感激你的。”她在我面前蹲下,把额头贴上来,两手捧住我的脸,亲切地揉了揉,就像姐姐一样。

“但是,不要与我扯上关系。”

“为,为什么?”

“这是我的事,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吧?”

“没有那种东西,我想跟你走。”

听到我孩子气的回答以后,她皱起眉头,似乎想要和我讲些道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家里还有在乎的人吧?不想让他们担心吧?”

“家里很糟糕,而且我已经十九岁了。”我执拗地回答道。

“我是无处可去了,你养我?”

“养。”

“又说多余的话,傻瓜。”她搂住我的头,笑道。“现在,深呼吸吧,慢一点,只要四五次,你的身体就可以恢复了。”

那种香味又来了。

“我也说了多余的话啊,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这就忘记我吧,栋,平稳地长大成人,我在此祝福你,愿你的道路上没有寒风苦雨,总有喜乐相随。”

花香在心中荡漾开去,虽然美妙,却分明是异质之物,意志在本能地排斥,但很快再也无法分辨了,就像儿时在母亲的花田里帮忙,不知何时就习惯了周围的味道。

她对我做了什么?我会忘记她?是字面意思吗?这话怎么像在告别一样?

那可不行呀,我知道自己得马上做些什么,却一百个舍不得挣脱她,心里无论如何急不起来,就在这时,仿佛有蚂蚁钻进了耳洞,牵动了那里的神经,我忽然很想笑,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就差一点。

少女松开手,用拇指和食指托起我的下巴,我们目光相对,在这个距离直视那双红色的眼睛,我的背上流过一阵恶寒。

并不是眼神变得空洞了,在我眼前发生的是更为实在的变化,她的眼里成了一片混沌,恍如从瞳孔的中心开出了花来,眼白被恣肆的红色淹没,我找不到瞳仁的圆形轮廓,她俯视着我,那些猩红似乎要滴下来。

“起来。”语气的差别让我立刻认清了状况,方才的她不在这里了。

我有意慢吞吞地爬起来,不让她知道我恢复的情况。身体什么时候完全恢复了?不知道,似乎不是在某个特别的瞬间,但我已经能活动自如了,所以,要逃走么?眼前的少女完全变了一个人,此刻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虽然无法感受到善意或恶意,但那时估计就晚了,现在扭头就跑,她应该没有能威胁到我的东西,手弩掉在那个男人的尸体旁边,在她将之捡起前我就能找到掩护,快动起来啊,阿尔德隆,不要再纠结那种梦想了,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留住她的事了,要逃走啊,这个女人绝不是善类,之前说的连一句话都不能信,她以为你已经落在她掌心了,趁这时候赶快逃啊啊啊!

那份支撑我驱动身体的无名意志已然消失不见,两腿抖成一条,根本挪不动半步。没有焦点的红眼睛冲着我,我毫不怀疑自己正面对着某种猛兽,只要稍有逃走的念头,就会立刻被杀。她的形象只是少女,而我是十九岁的男人,就算体质弱了点,也不该有害怕被她杀死的道理,如果将她视为敌人,我现在应该思考如何抓住她的弱点攻击,这样的觉悟是必须的,然而我竟然只是颤抖着。

“还没缓过来么?我得藏一下尸体,你知道附近有什么洞穴之类的吗?三个人,真麻烦。”她转身走向尸体,附身拉起一只胳膊,拖向其中一人留下的白马,那生物似乎对方才的激斗毫无反应,不知是过分痴呆还是训练有素。我不敢违抗她的命令,隔六七步跟在她身后,这时也并不是动手的好机会,她比我更靠近地上的手弩,那好像是要上弦的,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剩下的箭可以立刻发射,这决定了我要抢的是它还是他们鞘里的刀,脑子在恐惧中尽量转动着,我必须先动手,等架住她再问个明白也不迟。

我眼看着少女把三个男人全部拖到一块,帮她有助于打消她对我的怀疑,但我实在害怕她趁我弯腰时突然下手,就没有帮忙,可她对此毫无察觉,甚至懒得回头看我,莫非她真有完全的防备么?还是以为我会言听计从?她确实对我做了什么,但绝不是“控制”,或者由于什么原因没有起效吗?我飞速思考着这些,如果她认为我没有威胁,我就暂时不做多余的事,多做多错,机会只有一次,何况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好。

她那些真情流露的话全都是谎言吗?还是我太过单纯了,误以为那是真情?

“帮我抬上去。这一会儿够你想到了,去哪里?”那双眼睛又对着我了。

“过了山坡,溪边有个泥洞,可以装下。”我硬着头皮回答道,怒力克制住想咬下唇的冲动,这张阴沉的脸总算帮了一回忙。我将一个男人的身体横担在马背上,这家伙的血还在不停地流,胸前深深的刀痕一直拉到小腹,几乎给人开了膛。

死人怎么会流血?

这,这不是她父亲吗?这男人还活着,我明明抬错人了,为什么她没有阻止我?她看不出活人死人么?见鬼,她要把自己的父亲怎样?

我故意将第二个人压到男人身上去,但试探没有任何结果,直到一活两死三个身子全上了马,背后的少女仍然沉默着。在她的监视下,我只得牵马上坡,来到那个藏身地前。

“就是这里啊。”少女走过我,揭开和杂草纠缠成团的树枝环,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够了,都丢进去吧。”

“连你父亲一起吗?”我说道。

没留任何余地,我对着她的屁股猛踢了一脚,顺手从马鞍边拔出刀来,直冲进去。

洞里面的空间很小,少女摔倒在我身下,我犹豫了一秒,还是用脚踩住了她的背,这可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

“你怎么回事?”我逼问道。

“啊啊,真是没想到。。。”少女勉强把头扭到侧边,用余光注视着我。

“你在说什么啊?没想到是什么意思啊?你以为我会任你宰割吗?”

但是,无论我接下来问什么,她再也不回答了。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天色也暗下来,我渐渐开始看不清少女的脸,我不敢放松这只脚,更不知道要怎样打破眼前的僵局,马背上还有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开始害怕有人会经过这里,或者她在黑暗中猛地挣脱出来,就算一时平安无事,难道我要保持这样过夜吗?用刀背砸脑袋也许能将她打昏,可我看不太清楚,又不想伤害她,只好任她以逸待劳,我知道自己才是陷入不利的一方。

“你该放我走了。”她突然开口了。

“不,不行,你先把话说清楚。”

“随你便。”她冷笑道。

“快看,有一匹马在那里啊!”身后的岸边传来人声,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