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时,屋里黑乎乎的,客厅里没有人影,我如愿错过了午餐。因为听到十二点的钟鸣后,我又去看小孩子玩了几局牌,这才慢悠悠地转回来,这样就好。母亲整天都不在家,父亲大概下了地,或者正在哪片山坡上蹲着,逃避这个家的不仅我一个。

“奶奶?奶奶?”我低声朝楼上喊道,没有人回答,她应该是吃过麻药了,要明天才能醒。麻药就是真的麻药,唯一对她的病还有点意义的东西,日复一日的痛苦早已使她发狂,她闭上嘴,这个家至少还有表面上的平和。

我静静等待了片刻,没听见任何人声,便走去厨房把炖菜锅底下的火拨旺,打算先回自己的屋里去,继续读那本《生者之歌》,虽说书名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魔法书——我只能这样相信。

推开房间的门,父亲正躺在我的床上,脸上捂着枕头,像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吓得我赶忙把掏出一半的书塞了回去。

“回来啦?”

“嗯,回来了。”

“再出去玩玩吧,让我在你这里躺一会儿。”

“好。”

再没多说一个字,我们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我重新系好书包的绳子,在背后把门掩上,他自始至终没有露出眼睛看我。我知道父亲的苦处,他若是用望向母亲时那种可怜的眼神看我,我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做不了他的依靠,安慰或许会让他好一些,但他几度拒绝了我,他知道我比不够坚强的他更加软弱,交给我分担只会更糟,何况我真的懂什么呢?做蛋糕吗?写故事吗?还是哪怕一点点魔法?喜欢的事尚且没有一样做好过,我还能拿出什么拯救这个家呢?

仿佛拖着锁链一般沉重,我上了二楼,硬着头皮把那扇门推开一个很小的缝隙。顺着往里面看去,用来装呕吐物的尿盆不知何时搬到了桌上,遮住了大半的视线,来不及换洗的麻布和被褥上满是污渍,散发出古怪的臭气,慢慢地,我在那深处找到一张肿胀变形的脸,上面发亮的两个东西正对着我,她没有睡着。这下我不得不进去了。

“药吃了没?还是睡不着吗?”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好让那音色听起来不是在幸灾乐祸。倒了杯闻着发苦的柠檬皮水,我走到离她尽量近的地方,目光却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她光着下身,枯干的两腿朝我大张着。

“你想我死吧,对不对!一天瘫着等死很费事吗,这我还能记不住?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三遍了!第三遍!你还让我吃!我吃了你!”她使出那个瘦小身体的全力朝我尖叫,把身下垫的东西摔过来,破布从我胸口坠落,一角蘸进水杯里。

“我没有。”我平静地说道,这个喉咙发出的“平静”听着就像在讽刺,但我已经不在意了,对于故意要激怒我的人,我绝对不会表现出任何让他满意的情绪,这正是奶奶从小教会我的,而她这时却做了我的对手,这本身就很讽刺了。

“你就想着给我吃死,你爸你妈俩人再好上是吧,你就是嫌我拆了他俩,没人哄着你了不是?不知好歹的杂种!你知道是谁给你带这么大的?要什么给你买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滚出去!死了你都再别来!和你那死老娘一样,奸懒馋滑,没个人样,听听你说话那动静。。。”

我注意到自己悄悄退了出来,仿佛毫不在意似的,脚步轻快地下了楼,推开家门,一走就走到山里。

眼泪流了出来。我为何在哭泣呢?我知道自己早就失去她了,那并不是我认识的人,而是必须忍耐的某种磨难。曾经对我最好的那个人已经死了,邪灵占据了她的身体,不是早就哭够了么?现在还难过什么呢?如果说失去了笑容的我只剩下流泪能表达感情,那么这次就算是微笑吧,当作微笑就好了,我一定在笑,因为没什么好难过的。

“魔力是人之骨骼,是生者之歌。”我强迫自己拿出那本书读下去,这次从扉页开始,对开的一整页上只有这一行大字,是我看得懂的文法,但是没有姓名和出处,我无从得知这句话是谁说的,就像我不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一样。我感觉到这句话写在这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意义,让人在开始读之前先看到它,但就算我用手指把这一页的边边角角摩挲个遍,也没见有隐藏的字迹出现。

那场大病之后,我突然变得对魔法极度感兴趣起来,为什么会这样?是否在夺走我健康的同时,它也赋予了我某种“才能”?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费尽心思弄来这本书看,我真的那么想做格罗百年来的第一位魔法师吗?我甚至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无论如何,我必须把希望寄托于这“启示”,因为如果我不是天才,我就没法拯救这一切,那么世界一定是太残酷了。

我尝试着把精力集中在书的内容上,漫无头绪地翻了小半本,能看懂的依然只有文字,事实上我根本感受不到自己体内有没有魔力,引导它们的图案和符号对我自然毫无意义。这是五百年前初级教学书的抄本,面向的群体是和我一样没有基础的大众,既然没有记录感受魔力的方法,那就是说着每个人都能轻松做到吗?我为什么不行呢?或许我有个夭亡的哥哥,他带走了母亲九成的魔力,所以我才这样体弱多病,稍微厉害的热病就让我落了残疾,我也是才知道还有这种可能,我没有问过母亲,现在她成天住在镇外自己的花田,照顾奶奶的事全丢给父亲,连我也一块避开了,几次过去人都不在。

要不要再去见她呢?我想她还是爱我的,扪心自问,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是的,我和她在这之前都十分亲密,如今我们每个人都比以前疏远了,但这和我没有关系,我甚至没有因此责怪过她一句,我为什么要害怕?她不会变成别的样子。我难道不是很思念她么?难道不希望借此机会劝她回来么?就算不为这个,我也想摸摸她的耳朵了,想把头埋在她的胸口,我都快记不得她的味道了。只要带一些她喜欢的布丁或者榛子,精精神神地去找她,她就一定会在那里,我宁可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她大哭一场,因为除了她,我已经没有可以诉说的人了。

等我无助地从紧紧关闭的栅门往山下折返时,天色暗了下来。凉风骤起,汗水浸透的衣衫冷冰冰地贴在身上,我打了个哆嗦。为了赶在天黑前回去,我来这里是用跑的,虽说时间尚早,可眼看就要下雨,如果不找地方避雨的话,恐怕又要生病难受了。附近都是不熟的农家,我还是翻墙去母亲的屋子吧,虽说小时候没成功过几次,但这几年我还算是长高了一些,何况放在门口的都是吃的,挂在栅栏门上的纸板更不能见水,若不收拾起来,我的心意就真的泡汤了。

大颗雨点砸在头上,先是一颗一颗地,很快变成几颗一起,我还来不及加快脚步,大雨已经倾盆而下,我在一块块石板铺就的山路上狂奔,暴雨把地面敲打得冒出烟来,我回到那扇门前的时候,身上已经没一处是干的,而雨越下越大。

她记得搭好棚子了没有?她说过铃蓝花的根浅,很害怕水淹,我得赶过去替她盖好才行。

装着榛子的布袋躺在门前的水洼里,幸而我到得及时,它们还都健在,但那张纸板已经顺着边往下滴水了,字迹也有些晕开,我赶紧把它摘下来塞进衣服,两手抓住栏杆,准备挑一个横栏落脚,逼到这个份上了,我只好相信自己的运气,不去管上面那些带刺的藤蔓。

第一脚稳稳地踩在了离地一米多的地方,我顺势把自己拽了上去,再小心地迈出另一只,就这样,我终于将一只脚跨到了另一头,身子骑到门上面去,在这时候,我却再也不能动弹了。

那片脆弱的蓝色在雨中东倒西歪,我本该这就去抢救它们。

透过雨幕,我看到那间小屋里亮起了光,那只是普通的烛光,却在冰冷倾注的雨中尤其显得温暖,让人非常想要接近,好像自己的母亲就在那里等待一样。

原来她一直都在啊。

并不是把心思放在了花田,她只是不愿意见到我罢了,我总算知道了,这样就不需要猜测,也不需要害怕了,可我却不甘心地抽泣起来。

“妈妈!”我大喊道,嗓子痛得好像要翻出来,我捂住喉咙,听着自己拼尽全力制造的声响就这样淹没在雨声中,雨下得那么大,而我的声音是那么小,那么可笑,但是我想,如果她愿意的话,她还是能听到的,因为我就在这里啊,如果不管的话很快就会发起麻烦的高烧来;因为我带来了她喜欢的榛子,每次买回家的路上她就能吃掉一半;因为纸板上那句“我会一直爱您”就快要糊掉了。

我从未在哪件事上这样坚持过,那天我却呼喊到自己再也没法发出声音,明明第一句已经是极限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弱,如果第一次没能传达,那么就再也不会传达到了,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道理。

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等到母亲出来,而大雨也没有片刻停息过。

在那之后我遇到了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