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五点,放学之后,我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离开学校,走上返回自己那间寒酸公寓的道路,而是在某些“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群视线扫视中,背着空空如也的斜挎包,在校门口旁的公共自行车停靠点旁站了半个小时。

原因的话,也很简单——嘉羽夜似乎注意到我悄悄离开的事情,她用手机发给我了一个奇怪的“地铁”表情,感到疑惑的我随后看到了一张图片,看上去是一对牵着手的情侣,随后,第三张图是一张鸽子,第四条则是“气愤摔”的表情。

她是抽象艺术家吗?!

老实说,一开始我并没有看懂这串留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是,如果用抽象化的思路去思考,“地铁”似乎就是“地铁”,“牵手的图片”大概不是指这个动作,而是“一起走”的意思。那么,“鸽子”与“气愤摔”大概就指代着“我如果不等她,她就会把那个羊角挂坠摔碎”。至于“只能发表情和图片而没机会打字”恐怕本身就代表着她现在脱不开身的意思。

也就是说,我不得不等她处理完音乐社的事。

在校门口思索了十多分钟后,为自己没有莽撞选择马上回家的喜悦涌现于心。为了奖励自己这英明的举措,我久违的在校门口的小吃摊上进行了“大笔消费”,用一包炸鸡柳填饱了自己剩余无聊的十多分钟。

从结果上来讲,这反而让我久违的回忆起高中时期“一包鸡柳一瓶水,一份作业写一天”的苦闷生活。那时,校门口的炸鸡柳与手抓饼,是那苦涩生活里久违的一点美味色彩,是足以支撑一整天的最佳动力,是最实惠的美味小吃。

回忆美好的东西会让人身心愉悦。

“让你久等了——!”

嘉羽夜这充满元气的打招呼方式却让我的心情一瞬间复杂到了极限。

事实证明我对抽象化的语言解读能力还是略知一二,果不其然,拐过的路口,经过的街道,都指向了三条街外,位于交通要道的地铁站方向。

“虽然一直被社长缠着不放确实没时间叫住你,不过你却能明白我的意思,还真的乖乖在等......还真令人吃惊。”

“不要说得好像我肯定看不懂你要表达的意思好吗。”

“难道不该是吗?像你这样缺乏人际交往的家伙竟然能看懂什么的......这都快能入选‘十佳进步大学生颁奖典礼’了诶!”

“我......哎,阅读理解能力和交际能力毫无关联性这件事我懒得解释了,解释了你也听不懂......”

我就这样一边迫不得已的被恶毒语言攻击,一边被嘉羽夜拉进了地铁。

途中,安检员对我放进检测仪的斜挎包似乎很感兴趣,他一脸疑惑地要求我打开空空如也的包,直到嘉羽夜发觉周围没有认识的人,于是猛地抓起我的右臂拉向机械闸门处之后,他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回到岗位上去继续盯着屏幕不放。

“你的包里藏着什么吗?”

“没有,空的。”

“那为什么那个安检员像见了鬼一样看着你的背包?”

通过了闸门的金发少女满面笑容的看着我,那股违和感令我提不起回答的欲望。

“可能是因为有人背着这样的斜挎包却什么都不装让他觉得很奇怪吧,明明什么都不带,这样根本没有携带这个包的必要却还背着,引人注目也很正常。”

“怎么可能会有因为那种理由就起疑的安检员。”

电动扶梯上的嘉羽夜变回了我所认识的真正样子,虽然从结果上来看,被当做了傻子的应该是我。但是,比那更重要的是,当嘉羽夜用她自己不加掩饰的那股正常女性应有的声音,夹杂着带有“看不起我”成分在内的话语说出口时,那股违和感消失了。

这可是比起尊严和面子更让人觉得舒适愉悦的地方,仿佛整个月台都因为她卸下自己伪装的关系,变成了令人心旷神怡的温泉。

地铁进站的声音还是把我拉回了现实。

“嘉羽夜。”

“嗯?怎么了?”

“你和音乐社的社长关系很好吗?”

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想起班长之前提到过的事情,亦或是想起那个找茬来的吉他手,乘上人影稀疏的地铁,我的口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疑问。

“如果在乎的是他找我谈的事情,那我可不会告诉你。”

嘉羽夜却面不改色的依旧向我输出着她的糟糕态度。

“不,只是因为那个社长称呼你的方式很特别,和你上周五跟踪我时那几个跟班口中对你的称呼一模一样。女性之间用那种称呼还算正常,但女性与男性之间,没熟悉到一定程度的话,也不可能用那种称呼。”

“万一是看起来熟到那种程度呢?”

“......”

非但没有反驳我口中的“跟班”,反而还认可了我的话。

“也就是说,面对社长,面对其他人时,那也都是你装出来的样子吗?”

“包括容忍了他擅自用那种称呼在内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你可以这么理解。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但我想那种气氛下,想拒绝的话也不太可能吧。”

“拒绝?”

“嗯,拒绝社长请我吃饭后提出的这点请求,碍于当时的气氛考虑,也只能这样答应他吧。虽然我不介意,但他看上去或许把这当做‘拉近关系的证明’了,光是这样就能让他满足的话,那还真是便宜的代价。”

明明你都丝毫不在乎气氛的拒绝了学生会长,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说出这话的?

“装的还真像啊,我差点真的以为你们是那种关系了。”

“哈?”

金发双马尾的少女口中,却传出了与她丽质不符的质疑声。

“怎么?”

“你还真的以为我和他是那种关系吗?”

“那不然呢?虽然我也考虑过那是不是你装出来的样子,但你装的也太像了,我又不是能从你身上找出唯一一根毫毛的侦探,看到那样子只会这么想。”

“明明你都看到我毁灭那些情书的时候了,难道还不理解吗?”

“你要怎么让一个从来没被那么多人关注过的阴沉男理解万人迷对待他人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这种难度的问题就算回答‘不知道’都可以理直气壮。”

“......难道,你的脑子真的是传说中的那种......直男脑?”

“别随便把‘直男’的帽子往别人身上扣,你这......真正的直男可不是我这样的。”

面对她那副眯起双眼,鄙视般看着我的表情,我尽可能的忍着自己不说后面有些“粗暴”的发言,为了让这本就处在一触即发边缘的对话安全抵达终点。

她手里还有我的把柄,我提醒自己。

话题就这样中断了,嘉羽夜似乎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似乎“直男”与否对她来说并不重要,给别人扣上这顶帽子就是本意了,那之后不管男方如何解释,都只会在“鄙视”的看法下变成无意义的努力。

和某些社交平台上的人如出一辙啊,我想。

“你不担心吗,林天辰?”

“担心什么?”

“我都还没告诉过你,我们现在到底要去哪儿,你就这样跟过来,真的好吗?”

短暂的沉默后,对我态度一直都很不好的嘉羽夜却主动向我搭话。

而且,还完全是在我预料之外的问题。

“......”

是啊,为什么我会跟来?那串图片提供的线索也就只到“地铁”就结束了,之后要去哪里,她要带我去何处,我对此完全没有一点头绪可言。

即便如此,我还是一路跟了过来,只字未提要去哪里的事。

我想不出答案。

“就那么跟来了吧。”

“是怎么跟来的呀?”

“被你手里的把柄胁迫来的?”

“......怪不得都开学这么久了,你还找不到女朋友。”

“这和我找不到女朋友一点联系都没有吧,喂。”

嘉羽夜似乎并不打算听我解释的话,而是在一个我根本没注意听的站点前把住我的手臂,在周围不少人的注视之下,拉着我走出了地铁车厢。

“不过,连要去的地方都不知道就用‘胁迫’来指代的话,换做其他的女生听了绝对会不高兴,但因为你我之间关系特殊,也有情可原......我就不追究了。”

“看到你如此有自知之明还真令我欣慰。”

身后的车门缓缓闭合,左手小臂处传来的压力也舒缓开来。

不再被周围人的目光紧盯,我顺势瞥了一眼当下地铁的站牌名。

“但是,为什么是会展中心?这里五点之后还会有什么展会吗?”

“到了你就知道了。”

然而,嘉羽夜并没有在乎我的怀疑,她不由分说便拉起我的手臂,强硬的将我拽出了地铁站。

如果那天的我会多看看报纸,注意一下所有和“演唱会”有关的消息,那么我恐怕就能早一点发觉到接下来要去做什么——虽然这么说,但我并没有订报纸,也没有每天都瞅一眼报纸的习惯,更不用提,额外订报纸的那笔开销真的很亏。

位于市区东部的会展中心和学校一样属于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但相比真的靠近郊区的大学城,会展中心的位置还算是“市区内的一部分”什么的......或许是真的因为大学城位置很偏僻且周围建筑并不多的关系,我总会有这样的错觉。

当然,比起我所就读的那所宽敞气派的大学,会展中心则显得十分紧凑。虽然有三栋大型建筑,但这三栋大型建筑的位置完全平行,一眼就能看出那座是嘉羽夜目标的“A栋”会展厅。

“嘘——从这里开始放轻脚步,我可不想被警卫发现。”

“不......隔着这么远,就算里面有保安也听不见我们在讲什么的。”

保安亭里的警察在打瞌睡,但监控摄像头依旧在运转之中。我放弃了从正门穿越的打算,充分发挥小学初中高中都起码能学到一点的“逃学”技巧,绕到侧面的围栏旁翻了过去。当然,在那之前,注视着周围围栏的摄像头已经转向另一边。

“你在等什么?”

“那个......没有传送魔法什么的吗?”

“不是跟你说过活物传送很难了吗?难不成你......不会翻墙?”

“才不是!你这种人都会的事我怎么可能不会......这是怕衣服被划破了,价格可不便宜呢......”

“那你到底进不进来?”

“......不用你说!”

这算什么,傲娇吗?不,我想她只是单纯的在掩盖自己不会翻墙的事实。

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摄像机已经在向回转了,帮她跨过来似乎也对她身下那恰好盖住膝盖的花格裙太过勉强了些。

“站在原地别动。”

“诶?”

我掏出腰包里的两块银色六边形挂饰,高举身前,但嘉羽夜却似乎并不明白我要做什么。

“行了,不想传送过来时缺胳膊少腿的话就站着别动,闭上眼。”

“什么嘛,果然还是有......”

“赶紧闭上眼,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能睁开。”

“......我知道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尽可能不想在其他人的面前展现任何咒法。

我也可以就此让她留在外面,自己潜入进去,将咒文刻在需要转移走的东西上。那样最好,不但可以减少暴露的可能,还可以在暗中做点手脚。

但是,她已经跟来了。

那股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想法,让我下意识的举起了价值不菲的挂饰。

赶在摄像头转回来之前,在半空中甩过挂饰的我,拉开双腿的距离,将手指向了嘉羽夜的眉心。

“吾名,安德里斯,吾承,不灭之塔。”

六芒星发出了微弱的震动声。

声音很轻,以至于我口中的咒文声已经掩盖了它。

“唤吾心之所向,祈吾身之所望。”

那来自周围空气的压力令嘉羽夜脸上的神色情不自禁凝重起来。

货真价实的压力,来自于常识外“咒法”的压力,改变着她身边一切时波及到她的压力。

这是货真价实的“魔法”。

闭上双眼的我将右手向自己的身后拉扯。

“晨曦曙光之晓,衔接星界之桥,赐吾前路辉光!予吾夜空明路!”

接近着,震动。

被割裂的空气形成了一瞬的真空地带,下一刻,紧闭双眼的嘉羽夜便已经出现在我的身后。

“啊......啊......咳咳......”

倒是她肺里的空气,可能没有完全被一起转移过来。

“你可以睁开眼了。”

“我怎么,进,进来了......诶?诶?!真的传送进来了啊......”

“本以为这会把你卷进亚空间里去,不过还好,没有发生那种事。”

“诶?!原来你是想趁机除掉我吗?!我可是带着那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哦!”

“啊,那个啊,反而一起丢进亚空间里消失是个不错的打算。”

“......”

“逗你的。”

我把六芒星挂坠仅存的一小部分收回腰包。

看这个样子,似乎她也只是知道这里后天有一场演唱会而已,却并没有做好半夜潜入进来的具体计划。明明当初盯梢我并且抓住机会进入我家的时候那么熟练,这种时候却意外的不上心,险些被摄像头捕捉到静止不动的我们。

但是,她却没有一开始那么惊讶了。

这也难怪,毕竟她已经见识过那么多次咒法的存在,就算这种时候施展出真正的魔法也不奇怪——但对她们而言都会被归类为“魔法”,自然也不会深究其中的差别。

想到这点,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一边走向A展厅周围的玻璃墙,一边从左侧的腰包里取出被咒文纸张包裹的粉笔。

“那,那接下来怎么办?阴沉男?”

“是你带着我来这里的,你竟然理直气壮地问我?”

“本来只打算给你带路到这里就回去的,但一想像你这样的家伙还有可能会迷路,不放心所以跟进来看看......”

啥?

进来的理由既不是有要做的事,也不是要亲自监督,而是怕我迷路?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或许我在这女人的眼中就是传说中“废物”层次的那种人也说不定......不,从她一直以来的口气来看,这家伙,似乎总把我和某些“真的没什么能耐”的家伙搞混。

“......我这样的家伙会迷路这个观念又是从哪里来的?”

“女人的直觉。”

“这个直觉有开关吗?如果有的话请帮忙关一下,谢谢合作。”

“你还好意思说我呢!你不也是吗,觉得我还真的对那样的家伙感兴趣......”

“......”

那还不是因为你默许了那亲呢的称谓?虽然很想这样反驳他,但我的注意力现在都在玻璃墙上白色的粉笔尾痕上,完全无心在乎这个家伙口中的辩解。

我也已经快适应她的诡辩了,真可怕。

但是,事已至此,看来这个家伙还真的没什么具体的计划,只能靠我自己来了。

这么想着,我又用掉了半截粉笔。

“呐,阴沉男。”

“虽然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是个怪人,但我有名字的,好好叫我名字可以吗?”

“一个人独来独往是什么感觉?”

似乎是因为等待着我将意义不明的法阵画完后太过无聊,站在舞台上“熟悉场面”的嘉羽夜丝毫不顾我的名字,向着也同样在做着无聊工作的我询问着。

“......独来独往的感觉?不,没什么感觉吧。”

“对比一下,对比一下和很多人都交好,和谁打招呼都不会尴尬的每一天,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就算你这么说......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人要怎么拿“倍受欢迎的生活”作对比?我又没经历过那种日子。”

“那......那你想象一下?!”

“......”

把粉笔碾成碎末的我只好抬起头来,回她一个“你在说什么胡话”的无奈表情。

没经历过就去想象一下什么的......想象个头啊,根本没有现实辅佐的例子支撑,就算我真的去想象也肯定和现实有所差距——不,那根本不是想象,是白日做梦。

“嘛,我想也是,你看上去不像是被其他人孤立的家伙,却依旧习惯了这种独来独往的生活,想必除了魔法之外,你也有不得不和其他人拉开距离的理由吧。”

“......”

碾碎的粉笔末填补上了最后一点空缺,但我却并没有站起身来结束自己手中的工作。

“如果可以的话,之后教教我如何?”

“教你?我这种家伙能有什么可以教你的?”

“当然有啊!例如如何一个人在班上独来独往却不会被周围人看不起的方法什么的......”

我下意识翻了个白眼。

“喂,你之前可是非常看不起我这个‘班级底层’的阴沉男啊。”

“那是......当时确实有点激动......”

“哈?”

“对不起啦!之前叫你班级底层的人什么的......”

那声道歉还是喊出来的。

究竟什么样的特殊道歉格式需要喊出来?再说,她那么大声不怕引来周围的保安吗?

“那,你愿意教我吗?”

嘉羽夜的声音没有了之前有些恶劣的态度,十分自然的向我询问着。

仔细想来,自己除了和别人拉开距离外确实没主动做过什么事,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但是,一直身处那个状态之中的我,并没有办法注意到自己“与其他人平起平坐”的班级层次。倒不如说,就算真的变成那样,我也不会在乎。

或许正因为这种想法,就算真的被看不起,我也丝毫没有在意过他们的评价。

真奇怪,思索过后,反而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她了。

“所以说我也没法教你怎么变成孤身一人......再说,你现在可是全校的大明星,就算之后没现在这么多人关注你,之后也不会沦落到我这个地步的。再说,这种事你也不该问我,反倒是该问你身边那些普通的朋友......”

“没有哦。”

“没......等等?”

她刚刚说什么?

“没有朋友哦,一个都没有。”

我下意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但即便我抬起头来望着双马尾金发少女的背影时,她却依旧重复着刚刚的话,还是更加明了的说明方式。

是我听错了吗?幻听?她竟然说自己“没有朋友”?

明明单方面把她当做朋友的人有那么多?明明在她那副面具上有多少人都巴不得和她成为朋友?明明她根本不缺能够询问此事的“朋友”?

这样一个人竟然跟我说自己“没有朋友”?

“你开玩笑的吧?”

我下意识的回问到,为了确认她口中所说的是不是为了引诱我而编造的谎话。

“......”

她却没有回答我。

没有回答。

不肯承认?还是,真的如此?

不知道,我没有确认的手段,完全没有。

“结束了吗?”

嘉羽夜朝着站起身来的我问到。

“结束了。”

“那么,回去吧。”

“喂,刚刚的话还没......”

她,嘉羽夜,完全无视了刚刚的问题,擅自跳下舞台,丝毫不给我继续问下去的机会,头也不回的走向出口的方向。

“见鬼......”

毫无办法,我只能被迫将掩盖好的魔法阵留在原地,捡起粉笔的剩余部分,快步跟上她的脚步。

事后想想,那天是我第一次萌生出想要学习“思考探测魔法”念头的一天。而且,不知原因的,我对此事念念不忘,以至于第二天申请书被拒回的时候,还在思考着嘉羽夜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我,依旧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