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黎明时分,魔王城上空下起了黑黑的泥雨。

一支队伍迎着黑雨走在魔王城前蜿蜒曲折的阶梯之上,布满青苔的台阶遇上泥雨变得愈加滑溜而泥泞,这大大地放缓了他们前往目的地的速度。

走在队伍前面充作先锋的,是一队脚步整齐军纪严明的骑士,纵然魔王已死,他们斧劈刀削的面孔上却依然没有一丝的放松;走在队伍后方充作后卫的,是一小队脸上欢声笑语脚步松散的冒险者,现在既然魔王已死,他们便再也没有了成天绷紧面孔的理由,每一张脸上都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两支队伍的领队并行在队列的最前方,他们一个是人类联军前线战地指挥官之一,阿斯特蕾娅王国的国王,皇家骑士们的统帅——欧兰特-亚伦;另一位则是手执勇者之剑——残破星痕,率领着随从们一路冲锋在前立功无数,被誉为三百年来最强勇者的剑之勇者——维洛克。

“所以,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你确信在这件事情上,我会帮你呢?”

国王对身旁的一脸决绝的勇者投来了质疑的目光。

“因为你看上去像是个好人。”

勇者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看上去像,”国王冷笑了一声:“你们勇者都是靠‘似乎是’和‘看上去’来区分好人坏人的吗?简直就和小孩子一样。”

“是啊,简直就和小孩子一样。”勇者苦笑着说道:“但这偏偏却是勇者理应必备的特质,一种和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在瞬间辨别好坏正邪的本能。”

“那么本能会出错吗?”

国王笑着问道。

“会。”勇者严肃地回答:“而且有的时候,错的离谱。”

“是吗,比如说呢?”

“比如说这次远征。”

两人沉默着都没有将话题进行下去,黑色泥雨啪嗒啪嗒地打在国王遍布伤痕的铠甲之上,掩盖了无鞘的勇者之剑周身所焕发的黯淡星光。

“呐,呐,快看啊,勇者大人!”尖尖的帽尖在雕像般机械行军的骑士间如闪电一样顽皮的窜动着,承载着有着硕大帽檐和长长帽尖的巫师帽的娇小身躯瞬间插进了毫不起眼的国王和满身泥水的勇者中间:“看看我的新魔法。”

由魔力编织成的五彩光蝶在黑暗的夜空中围绕着骑士们的周身随意漫舞,在夜幕织成的黑板上绘下绚烂斑斓的尾迹。

骑士们灰暗眼眸中的色彩转瞬即逝,满身泥渍的盔甲在行进中遇见光蝶的瞬间便将其撞得粉碎,化作一团光粉。

光蝶在前排行军中的队伍里惹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骑士们努力地避开这些在夜空中起舞的精灵,却最终还是没能让它们免于被悉数撞毁的命运。

“嘻嘻,好看吧,勇者大人。”戴着和体型极不相称的巨大巫师帽长着赤发碧眼的女孩狡黠地眨着眼睛一脸得意地说到:“这可是露儿我按照勇者大人的要求研发的最新魔法哟。”

“是吗,那露儿可真厉害。”

说着,勇者一把将女孩抱起举向空中,就像父亲抱起女儿一样。

看到这番景象,前排的骑士们又轻轻地用鼻头发出了一阵哼笑,旋即又不约而同地板起了那副不苟言笑的面孔。

“看不出来你已经有‘女儿’了,剑之勇者。”国王轻轻掸去停在肩头的光蝶,他并非厌恶女孩的小魔法,只是一想到现实世界里蝴蝶的前身是那些肥肥胖胖的大白虫子,他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不舒服:“敢问您的妻子是谁呀?”

“露儿才不是勇者大人的女儿!露儿是勇者大人的妻子!”

随着女孩对国王的话语进行指正,前排的骑士们又爆发出了一阵轻声笑语。他们的步子不再那么拖沓沉重,渐渐地轻快了起来。

勇者似乎并不在意骑士们的哄笑,他只是揉了揉女孩的红发然后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问:“露儿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啊?”

“因为我发现勇者大人也没有睡觉,偷偷溜出去玩了嘛。”

女孩儿噘着嘴嘟囔道。

“所以露儿就瞒着营地里的圣女姐姐们偷偷地跟过来了?”

女孩躲闪着勇者的目光,有点愧疚地点了点头。

“哦,露儿。”勇者的声音里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他温柔地开导着女孩儿:“如果营地里的姐姐们发现露儿不见了的话,她们一定会着急吧。”

“嗯。”

“露儿和圣女姐姐们都是好朋友吧,如果是好朋友的话怎么能不辞而别让好朋友着急呢?”

“但是,但是……”女孩儿拉低了宽大的帽檐,整个的将脸埋了进去,不敢看勇者的眼睛:“露儿只是想要和勇者大人在一起嘛……”

“我知道,露儿不是坏孩子。”抱着女孩的勇者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所以下次一定不能这样把好朋友晾在一边,私自行动了哦。”

“露儿知道了啦。”女孩不舍地在用着脸上亲昵地蹭了蹭,失落地回应勇者:“露儿现在就回去……”

望向扶手旁将蜿蜒的阶梯一口吞噬的黑暗和山底星星点点的营地火光,勇者并不放心让露儿甚至他的队伍中的任何一员单独返回营地。虽说魔王已死,但魔王城距离被彻底攻破还遥远得很,谁也无法保证没有敌军会突然从不知通向哪里的暗门中现身于阶梯之上,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回去就不用了,你就支援我一起行动吧。但露儿下次一定不要再这么做了哦!”勇者挠了挠露儿的红发长发,女孩随即发出了无忌的欢笑:“去找海格力斯叔叔玩儿去吧,去吧露儿。”

尖尖的巫师帽再次从骑士们的队列间闪过,女孩轻快爽朗的欢笑声一路从队前穿越至队尾,最后以一个粗犷的男声惨叫结尾。

“真没看出来啊,剑之勇者。”在骑士们的窃声暗笑中,他们的领袖开腔了:“你哄小女孩儿一套一套的,都可以给人贩子去开培训班了。说吧,你那让人羡慕的未成年老婆是怎么回事?”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勇者似乎并不太想讲述这个故事,但看着身边的国王和头盔里那几双渴望着八卦的眼神,便不再保持沉默。

“她的真名叫诺尔敏,是我三年前在大平原附近的一个城镇里解救下的孤儿。邪教徒们将诺尔敏所生活的整个城镇献祭给了召唤出的恶魔,而首当其冲遭了大难的,便是诺尔敏一家。我无法想象她到底是如何熬过那一段至暗时刻的,恶魔一个接一个的咬开至亲之人的气管,将喷溅而出的血液画成法阵,把人像叉烧一样高高地挂在吊灯上。它把诺尔敏从床底拖出来,邀请她参观自己的杰作,强迫她吃用亲人的血肉做成的馅饼,逼着她看自己的哥哥姐姐们是如何在逆反人伦中力竭而亡的。邪教徒们把这个过程称作‘净化’,是一种通过折磨受害者的神志直到消亡从而净空肉体达到夺舍目的的方法。

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天两夜,当我和海格力斯最终冲进已经化作炼狱的客厅斩杀恶魔的时候,诺尔敏原先的人格已经将近消亡了。她家族中的绝大多数人死在了恶魔的手里,少数几个侥幸没死的也在几个小时后因为伤势过重或精神肉体双重刺激引起的心衰而陆续死亡。我们用尽了一切的办法去保护诺尔敏的人格和精神免于消失,却最终在自以为前脚已经踏出了炼狱的那一刻,后脚踏进了新的地狱。”

“新的地狱,”国王若有所悟地问了一句:“是那个名为社会关系的恐怖地狱吗?”

“没错。”勇者回答道:“就是那个由人亲手建立起名为人际关系的人间地狱,最后压碎了诺尔敏的人格。

冷漠的镇民们只顾得自家的门前雪,那有心思管得他人的瓦上霜。他们将诺尔敏家的灾难归结于诺尔敏家族子虚乌有的问题,随意地给诺尔敏的父母套上‘不贞不孝’的帽子,指控诺尔敏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是她们的父母与恶魔所生的‘野种’,说家庭内部长期的不伦行为才是这场灾难的根源,就连亲人见面时的拥抱,也被描述成了长达十分钟咸湿黏腻小动作不断的下流行径,以至于有一部分人到最后甚至开始觉得:诺尔敏家族的死,是无形的手对正义的伸张。

我和海格力斯可以挡住飞来的臭鸡蛋和大白菜,却不可能挡住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一时间,诸如‘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之类的言论甚嚣尘上,更有好事者专门套上恶魔的头套做出下流的动作来恫吓这个已经有着严重精神疾病的孩子。在这些人的不懈努力下,诺尔敏开始出现严重的自残和自杀幻觉,直到某一个像今晚一样的雨夜里,诺尔敏本人连同她原本就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人格一起消失了。

我和海格力斯找了好久好久,几乎把整个城镇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她,最后在诺尔敏的家里,她卧室的床底下,我们找到了她。她躲在黑暗狭小的床底,抱着一只被撕烂了头的兔子,发着高烧,奄奄一息。

于是我们不顾领主和镇长的命令,当晚一把火烧掉了诺尔敏的家,悄悄地带着她离开了城镇。

从诺尔敏烧退醒来之后,她对自己的称呼就改变了。作为一种转移精神痛苦的办法,可怜的孩子封闭并伪造了自己的记忆。它开始以第三人称称呼自己并告诉我她叫露儿,是来自魔法王国的兔子使者,至于诺尔敏,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不再回来了。”

“露儿……魔法王国的兔子使者……我怎么觉得好耳熟啊。”

“是一个童话故事里的角色,国王陛下。”勇者回答道:“它讲述了魔法王国的兔子使者穿越世界寻找勇者最后拯救魔法王国的故事。”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结尾兔子使者变成了人和勇者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的故事对吧!”

“是的,陛下。”

“但好在兔子使者最终还是遇见了她的勇者,尽管代价惨重,可它依然能有一个写出美满结局的机会。”国王露出了惋惜而无奈的微笑。

“可是与此同时,当一个兔子使者遇见一个勇者,当一篇童话得以为继勉强给出了一个令读者们满意的结局的时候。在这个世界的那些个不被读者们目力所及的角落里,又有多少个遇不见勇者的兔子使者呢?”

勇者竖起手中的长剑,一道苍蓝色的星痕划过他深邃的暗色眼眸,照亮了他荒漠般的面孔上的那道已经不再有奔涌河水流过的河谷遗迹。

“哎……这个世界真是……”

国王长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远处一望无际的暗空中。

泥雨依旧淅淅沥沥地打在骑士们早已不见金属亮色的铠甲上,听完了故事的骑士们一言不发,只顾低埋着头向着阶梯的尽头进发。在不知又过了几弯几折之后,一展在暗空中飘扬的旗帜尖端出现在了队伍的面前。

“慢着。”国王举起了拳头示意队伍停止前进:“格林德尔上尉,你去前面侦查一下。”

空气如同死一般的寂静,并没有人响应国王的召唤。

“格林德尔上尉!”

“陛下。”站在队伍最前端的骑士说话了:“格林德尔上尉在不久前的魔王城侦查任务中已经壮烈牺牲了。”

“哦,是吗。”国王摩挲着腰间指挥剑的剑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与失落:“可我还觉得他和我们站在一起。”

“是的,陛下。格林德尔上尉仍与我们同在。”骑士单膝跪地,向他的国王请命:“所以我请求成为这次任务的先锋,定能不负格林德尔队长对我的栽培。”

“去吧,骑士。”国王接过了骑士手中会阻碍他隐秘行动的长柄武器:“给我们带个好消息回来。”

“谨遵王命。”

请命的骑士猫着腰,一个轻巧的箭步跨出掩体,消失在了楼梯尽头的泥雨中。国王和勇者靠在湿漉漉的石壁上,等待着侦察兵带回营区的部署情报。

“抽烟么?”

国王向着头盔的间隙里插进了一根卷烟,顺手又从盔甲的暗袋里掏出一根,递在勇者面前。

“谢谢,陛下。”勇者果断摇手回绝了国王的赠礼:“我不抽烟。”

“那你喝酒么?”

一个精巧的银色酒壶出现在了勇者的面前。

“酒精使人迷途,所以我一般不喝,陛下。”

“像你这样既不抽烟又不喝酒的战士可不多见呐,”国王歪着嘴将他的酒壶放进暗袋里,掏出一根火柴:“看来当勇者规矩还挺多的嘛。”

“不,陛下。这不是当勇者的规矩,只是单纯的因为身上有烟味或者酒味会被露儿讨厌罢了。”

“哼哼……没想到还是个妻管严……”

一个潇洒的响指使魔力的火星在火柴尖端绽放,被点燃的火柴开始在大滴的冷雨中释放出持续而稳定的光与热。国王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后悄咪咪地将叼在嘴里的卷烟凑近了火苗。

就在火柴接触到卷烟,烟草即将开始在这个下着泥雨的寒夜里给几天没合过眼的国王一点点慰藉与希望的前一刻,火苗熄灭了。

一只经历了不知多少次血战连裂缝里都嵌满了黑色血污的铁手套拦在了国王的面前,两根已经被战火熏成木炭的手指掐住了火柴的末端。人类联军最好的前线指挥官之一、阿斯特蕾娅皇家骑士团团长、骑士们所效忠的对象、海边小国的国王扭过头去,他蛇一般的目光游过布满了伤痕的手套、臂甲然后是被砍去了一部分的残破肩甲和看似遭遇了钝器打击变了形的头盔,直至最后与深陷在眼窝里磐石般的无神眼眸相遇。

“抱歉,陛下,吸烟有害健康。骑士长命令,您一天只能抽两根,而您现在已经是第三根了。”

骑士搓动手指,燃尽的焦黑火柴转眼便被木炭般的手指所吸收,连一点碳灰都不剩。国王看着重新变回泥塑雕像的无名骑士,脸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看来您的休闲时光也并没有我想的那么自由,陛下。”剑之勇者坏笑道:“敢问那位骑士长是何许人物?竟敢限制一个国王的自由。”

“你猜嘛,勇者。猜出来我嘴里这根沾满了阿斯特蕾娅国王口水的卷烟就归你了。”

“可是我对陛下您的口水不怎么感兴趣。”

“哦,别那么扫兴嘛,勇者。来嘛,作为你和我分享故事的回礼,我给你一点小提示。”

“好吧,既然您坚持的话。”勇者执剑而立,竖起了自己的耳朵。

“第一,他和我住得很近,我们从小就一起长大。”

“嗯哼。”

“第二,他很会做饭,能把屎做出巧克力的味道,简直就是个魔术师。”

“好吧,我必须承认,这是个很了不起的本领。”勇者笑着摇了摇头。

“第三,我们之间有一个重要的约定。好了,提示结束了,现在猜猜骑士长和我什么关系?”

虽然不碰烟酒毒品女人和赌博,但幻想一下自己翘着二郎腿坐在高背椅上举着酒杯摇着骰子睥睨众生、各路倾城绝色环绕周身众星捧月也未尝不可。剑之勇者也是人,自然闲暇时间也不免俗地要看些得劲的地摊文学,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打几发手冲。

作为一名深谙角色属性塑造的资深读者,将“家的距离很近”、“从小一起长大”、“厨艺很好”和“拥有深厚羁绊”等要素放在一起究竟会召唤出怎么样的角色,剑之勇者当然是心知肚明的。

“想毕是……”

在勇者将答案说出口的前半秒钟,前去侦查的斥候归队了。

“陛下。”担任斥候的骑士回禀道:“前线医疗营地除了关口和哨卡有少量站岗的哨兵以外没有发现其他守卫,防守力量薄弱,可以开始行动。”

“很好。”国王将沾着他口水的卷烟塞进了归来的骑士龟裂的唇间:“辛苦你了,骑士。”

骑士躬身行礼,从国王的手中接过自己的武器后回归了雕像们的队列。

“抱歉了,勇者。擅自把约定的奖励给了其他人,你不会在意吧?”

“完全不介意,陛下。”勇者笑道:“比起您的口水,我还是更喜欢新鲜的卷烟。”

国王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若有若无的歪笑,换上了一副王者应有的英武面具正色道:“好了,剑之勇者,休闲时间结束了,现在是退出的最后机会,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想我已经想清楚了,陛下。”随着勇者决心的起伏,残破星痕的剑身开始散发出更加纯粹的光芒,剑之勇者此刻已经下定了决心,决意去实行自己所应行的勇者之道:“理应身先士卒的勇者和王国选召的英杰们躲在原本应该保护的对象身后畏畏缩缩踌躇不前,推卸本应由我们自己承担的命运与责任的怯懦行径已经为人所齿冷。而如今我们竟又想出要将真正的英雄杀死,借他人之血以丰一己之碑的毒计,其所思所想着实远已非人,其所行所为已同虺豺虎豹无异。我无法阻止我的同僚们堕落腐化,也无法否认我曾在王座之厅的大门前一度畏战不前的事实。我必须承认,作为勇者之剑的传承者,我是不合格的,但今时今日此地此刻,我依然可以选择实行勇者之道,用心中尚存的正义本能去守护我们的正义免遭那些小偷和强盗染指,以苍蓝的残破星痕去撕裂那片永暗的天幕!战士们,我们从不否认我们内心深处的黑暗本性,但我们亦不能去顺从那股教人堕落的邪恶力量,纵使我们心中的光明犹如流星般一闪即逝,我们也应当选择去追逐它,去跟从我们与生俱来的美好品质。所以现在,我的同胞们,战友们,让我们举起手中的武器,以力制力,以暴制暴。去战斗!去击溃!去挫败那些败类们的阴谋吧!无光的黑暗已经成为过去,光辉而灿烂的黎明即将成为我们的未来!准备好你们的武器勇士们,让我们坚定信念,信赖彼此,用钢铁制成的正义去制裁!去消灭!去从那些堕落败类的手里拯救我们的同胞!”

骑士们灰暗的眼眸中露出了黎明般的闪光,他们此刻在勇者的号召下同仇敌忾众志成城,高高昂起的头盔透过斑驳的泥渍,反射出一缕缕金属色的正义光芒,他们握住长枪的拳头在暗暗缩紧,他们腰间的锋利长剑正无声低鸣。现在的他们勇于和世间的一切邪恶力量展开最后的终极决战,即使是来自地狱的恐怖魔王此刻显现在这群热血翻涌正义感爆棚的皇家骑士们的面前也不能让他们挑动半分眉毛。

他们的剑现在似乎可以代替曙光画出昼与夜的界限,他们的矛此刻可以化作圣洁的无悔星光射穿遮蔽住天穹的漫天黑云,他们的盾将成为坚不可摧的长城抵挡住一切的汹涌暗潮。

如果在正面的战场上,此刻的皇家骑士们将是可以撕开一切防线的锋利尖刃,然而现在他们正在执行的是一次隐秘的救援任务——锋利的尖刃和高昂的战斗意志毫无用武之地,只会徒增不必要的冲突与变数。

在剑之勇者用一通振奋人心的战前演说然后长剑一挥把他的骑士们变成高吼一声“正义必胜”之后“呼啦”一下冲进营地对着空气乱砍的蠢货前,国王用双手按住了勇者因激动而高举的手臂与长剑。

“嗯哼,先生们。”国王咳嗽了一下:“我想我必须提醒你们,这是一次隐秘行动。你们在这里白流的任何血将会在未来成为某些人让各位的亲人和祖国流血的理由和借口。所以流血事件,不能发生,冲突对抗,尽量避免。我们的任务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贪婪者的屠刀下拯救一个无辜者的性命,而非像古惑仔一样冲进去对着那些该死的不该死的乱砍一通。所以现在,先生们,收起你们的热血和正义冲动,谢谢各位。”

国王的讲话如同一盆劈头盖脑的冷水,当场将骑士们沸腾的热血浇灭。自暗空落下的黑色冷雨扑灭了他们眼中才燃起不久的火苗,使他们的眼眸如同将尽的薪柴一般灰暗了下来,重归泥塑的行列。

队伍在国王的指挥下重新开始前进,向着医疗营帐进发,但没走几步,勇者就发现了营地里的些许异常。

“慢!”勇者伸长了脖子在空气中嗅探着什么并伸手拦住了正欲踏步上前的国王:“我感觉有些什么不对劲。”

“怎么了?”国王不解地问道。

“您有没有闻到一股焦味,陛下?”

“焦味?”国王仔细地嗅了嗅四周的空气:“我什么都没有闻到。”

腥臭的雨水洗刷着长满了滑腻青苔的台地,掩藏了周遭的一切气味,但勇者依旧在充斥着雨水腥臭的空气中闻见了一股毛发烧焦而产生的焦臭——常人所不具备的敏锐第六感大幅而全方面地强化了他的五感,使他可以不自觉地捕捉到连同气氛在内任何的异常,蛮不讲理地辨识出潜在的陷阱与危险。

被放大了数倍的毛发焦糊味与不断增强的听觉正是来自勇者超常第六感的报警,眼前没有灯火照明沉寂在一片黑暗中的高级医疗营帐同周围灯火通明的普通医疗营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的战斗本能开始下意识地驱动他的视线寻找入侵、埋伏或者搏斗留下的痕迹。

然而由于下雨的缘故,勇者并没能从营帐门前已经糊成了一团的脚印里提炼出什么有用的情报。

“斥候……”勇者在先前前来侦查的骑士身旁低声耳语道:“你刚刚来看的时候,这个营帐亮着灯么?”

斥候紧张地点了点头,他表示这个营帐先前来侦查的时候的确是亮着灯的。

“勇者。”国王此刻也发现了营帐里的异常:“事情好像有些不大对头。”

“是的,陛下。您也察觉到了吗?”

“啊。”国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科洛夫这家伙此时应该在营帐里保护着病人,但现在灯也没有亮,帐篷里也没有一点点动静,而那混球又不是那种喜欢省油的灯……”

“所以,您怀疑……”

在短暂地同国王的眼神相接触后,一种更加强烈的不安感开始占据勇者的心头。他执剑向前,踩着有利于第一时间快速反击的警戒步伐慢慢走向内部可能已经化作太平间的高级医疗营帐。

“当心,勇者。”国王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剑,神情一改先前闲谈时的从容,开始变得和他手下的骑士们一样如泥雕般不苟言笑,他将手搭在勇者的肩上,以对待兄弟般诚恳的语气告诫道:“如果连科洛夫这家伙都能够被无声无息轻易干掉的话,来者的实力不容小觑,估计不会比人类联军最顶级的英杰差多少,十分棘手。勇者,请你务必当心,我可不想再多扛一具尸体回去。”

营帐顶部的绘有联军纹章的营旗在黎明前的黑风中呼啦作响,勇者无言,只是朝国王点了点头便只身挑开了门帘,独自一人消失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危机之中。

片刻之后,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音刺破了魔王城头顶的无尽暗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