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分感谢您,班长大人。”

然而感谢之后他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那补好的袜子穿在脚上十分温暖,脚趾卡在洞里而令人不悦的状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妙的触感。本身棉质的袜子那平凡、存留自身体温的感觉,此时却觉得是一只嫩滑的手在那里抚摸,让他心里痒痒的。莫非是她用针线在袜子上打了魔法阵吗?他之前并没有注意她的针法,现在却有些后悔了。

“我岂不是要被诅咒/催眠了?最后会变成她的奴隶吗?亦或是变成其他什么奇怪的东西...”

倘若他是那种大声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的家伙,现在班长就会被冒犯而转身离开吧。

他的眼睛往右上方看去,却被房屋角落里正在织网的小蜘蛛吸引了目光。

“...”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出神,班长大人就又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难道是在害怕我给你下咒嘛?”

身躯一震的他勉力不失去冷静,如果让班长知道她的推测是正确的,那自己就完蛋了。之前发生了什么,感觉如梦一般,似乎都不太清楚了,至于脸上挨的那一下——抱歉,他心中只有这种描述方式,因为冲击实在太大,他觉得自己都快脑震荡了——实在是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这样做。

他想要询问,但憋了回去,她此时突然噗嗤笑了出来,

“你不用那么在意的,刚刚那样做,我没有什么理由。你要是想忘掉,就忘掉吧。但有件事我可不会让步。就是你自认合适的时候,对我直呼其名,一天起码一次的程度。”

一天一次的程度...原来被叫名字也是一种恩赐吗?炽鸮有些惊讶,但马上脑中就有了反应。

“您就这么纠结于这个符号吗?”

对于自身的名字他也并不是那么在意,到头来这只是试图区分个体差异的一种毫无意义的习性罢了,个体差异如果需要这样被凸显,其实还更令人悲哀了,他这样想着。

或许作为青春期的少年,他多愁善感是很正常的吧。胡思乱想其实是一件很令人满足的事情。

“嗯——相比‘班长’、‘班长大人’这些抽象而群体化的概念,我对‘晓寰芎’这个或许听起来有些怪异,但又很萌的名字还更加中意呢。”

然而她就这样对上了电波,只不过是从完全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观念切入了。

“您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怪异啊...”

“怪异又很萌。”

她马上对他的断章取义进行了批驳。之前闪耀着让人难以接近光辉的班长大人如今在感觉上跟个普通人没两样了,反倒让他有些不习惯。

“然而——”

他意识到自己跟班长争论绝对应当是大逆不道,有些后悔,但既然已经做了的事情,只能破釜沉舟了。

这时,他被校医拯救了。

“嗯咳。”

沉稳的声音传来,他心中萌发的是无比的敬意和对命运无常的感叹。如果对这刻意的咳嗽声理解错误而认为对方只是单纯在清理喉咙的话,那就太没有头脑了。

“快上课了,你们赶紧回教室。”

“好的,谢谢您。”

晓寰芎同学拉开幕帘,冲着校医鞠了一躬,而他右边嘴角扬起。这时炽鸮在感激之余,又很不好意思,因为在跟她聊天的时候,旁若无人到忘记了这是在医务室,而校医也在这里。

校医是一位可敬的人,听闻过去是不得了的诊断医生,而因为某种变故而来到这里。炽鸮想到这里笑起来了,因为对方肯定不把这当回事,自己的担心却是多余的了。

更幸运的是似乎没有人进来...

细想想这也难怪。下雨了,男生们应该不大会去打球或者踢足球了,那么就不太可能受伤了,的确是理性的判断。

从走廊的窗口往外看去,却有几个蠢货在操场上踢球。

细看之下,令炽鸮感到有些遗憾的是,那几个笨蛋都是自己的朋友。因为袜子通了的缘故,麻烦了班长大人(对于这一点,他倒是赞美上苍),还错过了和他们一起下去的时机(和朋友一起踢球是十足的要事,甚至比上课还重要。他真的感到十分惋惜)。现在快要上课了,是不可能再下去和他们一起踢球了。那么就算了罢,他释然了,跟在班长的身后。

他想起自己的那本《尤利西斯》还在桌子上——这是不得了的事情,假如同学们去翻动到自己书签所在的地方,一定会说自己的闲话。更令他恐惧的是同学们很可能会对它断章取义。那本书当中一些敏感的细节,是与人物自我探索的进程丝丝入扣的——或许是把某件事过度妖魔化的人们有问题吧。

纯情并没有错,进行压抑则是过度了,至于纵欲...那肯定是完全没有美感的,连那位把某件事当做艺术家核心要素之一的尼采同志都不会同意。《尤利西斯》里所描述的...是被极端压迫的人们对自身情感的释放。这和当下的社会...又有几分相似呢?想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右手托在下巴上。而晓寰芎——哦不对,班长大人正站在自己身前,好奇地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脸上流露着怜爱的微笑。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这才开口。

“想什么呢?”

“不,没什么,班长大人。”

距离上课铃响没有多少时间了。炽鸮的朋友们纷纷回到了教室,依托着他们满是雨水的头发和衣襟而耀武扬威。

坐在自己椅子上的炽鸮这时却又对他们丝毫没有一点羡慕了,因为他想起上一次几个人一起这样做的时候,大家第二天都是流着鼻涕来上课,用掉了好几包纸,最后还不得不向女生们低下头去借——当然这也没什么,但他可不喜欢找别人帮忙,班长除外——他现在脑中却有这样的异变了,可能刚刚她给他那一下让他脑部长了瘤子。现在他的眼中班长是个更加完美的人了——在他需要她不完美的时候也能变得不完美的存在,那心跳加速的感觉似乎之前并没有过。

他不禁往班长的方向看去。她与他视线交汇,她的眼睛似乎在笑,细看之下她却表情平淡,如同那神秘的蒙娜丽莎像一般。他对自身抱持的感觉不甚确定——

“炽鸮。”

打断他思绪的是,浑身潮湿的其中一位——韩克林向炽鸮靠了过来,炽鸮心中虽然有些抗拒,因为现在他的身体是干爽而舒适的,向对方直说自己不想把身体弄湿或许对方也不会在意,但比起身体变得湿冷,他更害怕对对方内心造成的损害,以至于他在脑中耸了耸肩,轻叹一声,如同那出战前的壮士。

不过他自己也笑了,这根本就是一件小事,到头来都是他自己穿了破袜子的错。如今既然他对穿了那破袜子丝毫不后悔,那么这与自己穿了破袜子相关的后果也就要欣然接受了。

看到炽鸮对自己微笑,韩克林也释然了,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你前面跑哪去了?”

“班长找我有事。”

心脏开始疯狂的跳动,然而炽鸮表情平淡,脸色也没有变化。

“哦。”

韩克林没多问。

班长若是找炽鸮有事,那一定是有何等的理由吧,没有多问的必要,班委的事情就让班委去做——对方一定是这样想的,炽鸮安心了。班长对炽鸮脸部那狠狠的一击似乎没有被发现,那就太好了,然而此时他也对自身的冷静与演技感到十分惊讶。

(2)

又是课间了。

由于下雨,今天的体育课改成了自习,不知老师会不会来补课呢,估计答案是肯定的。但实际上这也是奢侈啊——有不少教师选择在课上划水,从而留存精力在校外干私活,似乎最近被管控了,但只要开过一次的口子,总会有人想办法铤而走险。

炽鸮希望体育老师能坚持原则——用了我的课,下次就还一节,不过想想万一和其他班分享操场使用权可能造成的争执,或许补课还更好吧。

他把手中的《尤利西斯》放进背包,却又拿出一本《尼伯龙根的指环》。意识流的书籍看起来很耗脑子,而这如同诗歌一般的,瓦格纳二次创作的悲剧神话史诗则显得轻松而令人快意绵绵。

“歇斯底里”,尼采对瓦格纳后期的描述,炽鸮从内心发出了微笑,自己何尝不是歇斯底里呢,表面看起来很平静,内心却满嘴跑火车。人类或许都是这样,包括尼采在内,是以自己为本位在思考问题——至于歇斯底里,尼采本人或许也是一样,因为对自身视野的坚信和对他人的不肯定而导致了最终的癫疯。

但疯癫之下或许才能获见世界的真实——炽鸮不是没有这样想过。遵从世界的规则去生活——这样才能获得安宁,但或许这些都是虚假呢?

矛盾的思想充斥着内心,此时的炽鸮打开了《尼伯龙根的指环》,随着侏儒与莱茵三女神的调笑之声,脑海中浮现出了近乎真实的画面。

...

“我们想把你送出去上预科。”

面对父亲这样的话语,炽鸮思索着自己的选项。

“我也觉得那样对你最好。”母亲表达了一样的意见。“既能让你接受锻炼...又适合你这样聪明的孩子。那边的考试你应该能轻松通过吧。”

出国这件事,之前他们也商议过。因为从小就跟外国人接触,炽鸮的英语并没有任何问题。

“...我想在国内上完高中。”

“为什么?你在这里成绩完全不占优啊。在那里你会有更多朋友——”

母亲发表了自己的言论。

“单纯觉得这样更好而已。我可以一个人住——这样我也能得到独立的锻炼。二位放心吧,我应该会成为令人满意的继承者——如果合适,我会申请出国读大学的。”

“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父亲的眼神变得尖利了。心中或许有些赞同父亲的观点,然而炽鸮脸上的表情依旧淡然。

“不...单纯因为现在我喜欢这里,也对这里不够了解。”他这样说着,“我知道这跟家里的条件有关,因此我想,不,我要搬出去——离开有色眼镜来自己探索这个地方。”

其实他的确在害怕着什么。

那就是自身的转变。那是潜移默化的,而且一旦陷入进去,就很难顿悟了——而坐着等待神谕到来不是他愿意承担的结局。“人们必须变得年轻以后才能理解这种反抗。”脑子里无端响起尼采说过的这句话了。

仿佛意识到儿子的信念,父亲的表情不再严厉。

接下来的几天,炽鸮自己选好了公寓,和父母商量好,搬了出去。

协议是,他会去打工,而家里除了负担他的学费之外,还会补贴一些零用钱。

“多谢。”

搬出去前,他和父母当面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再怎么说也是要搬出去的。之后还会有大把的机会见面。

起码当时他是这样想的。

...

自习课结束,老师最后没有来,让炽鸮看了一节课书。

他把《尼伯龙根的指环》放回背包。这以诗歌为体裁的剧本每一次都能给他心灵的震撼。

若有所思的他拿出随身听放进口袋,带上耳机。放上最近刚刚听上瘾的,Gustavo Santaolalla为知名的电影——基于切·格瓦拉日记描述他休学去旅行一路见闻感悟的《摩托日记》制作的音乐集。凉意从脊背往下流遍全身,如同电流在四处激荡,给身体带来了活力。那扩散的绵麻——他不禁发出了颤抖,感到浑身都被净化了。这抽象的,可以直接抚摸人类意志的语言如此强烈,以至于假如没人在的话炽鸮应该会闷哼出来的。

哦,那一定是十分咸湿的场面吧。

“那个年代跟现在大不相同啊...”他心中暗自感叹道。

估计班里用老人机加MP3的土包子就他一个了吧,但不要紧,用得开心就行——炽鸮这样自嘲着,看着手中的随身听。在并不遥远的地方,在同一个城市里,或许就在几百米之外,别说随身听了,有人连吃饭都得精打细算,甚至还得抠着时间,因为必须要为生计考虑...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叹。发达地区的信息无比的膨胀——而同样的地方有些人却依然过着缓慢而痛楚的生活。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吧。但真的要他完全理解处于困境当中的人们也不现实。

脑中回响起这样一个声音。

“切不可拘泥于小节。”

他点点头,正因为这样他才会选择减少与新闻网站的联结。生活当中直接的经验或许来得更加确切——

他毫不怀疑自己作为理想主义者的真实。想追求尼采书中的美感,又想做卢梭笔下那“高尚的野蛮人”;不想接受瞩目,却又想给被忽视的人们带来福祉...基于现实的,理想化的思考是痛苦的。但那种痛苦,会把他从平淡而欢快的日常生活,带入揪心的内心世界。之后在不断的审视中感到人性的满足。

为此,他喜欢看书。

近乎发狂。

音乐戛然而止,耳机被谁扯了下来,让他耳朵有些发疼。

“...”

“炽鸮,来一下?”

他抬起头,刚刚还全身湿透的韩克林似乎到厕所去换过了衣服,此时全身只剩头发上还留有水珠了。炽鸮惊异于他那周全的准备,站了起来。

(3)

“嗯,是不是太过狂妄了呢,认为自己能解决世上的一切问题?”

炽鸮一边进行着每天必行的自省的思考,一边看着面前的韩克林。

身材健壮的他跟身形普通的炽鸮一样,也是班足球队的成员。无故跟这家伙聊得来的原因或许是喜欢同一支北伦敦球队。除此之外,关系好还是因为韩克林正直的性格。这家伙十分直爽而和朋友相处融洽,可能因为这样他们二人才会关系不错吧。

或许听起来有些伪善,他们都对着物欲横流的社会感到不满,却都喜欢着英国足球。但——想要在喜欢事物上作弊的任性也是有的。他们并不是切格瓦拉或卡斯特罗,而仅仅是普通的学生而已。觉悟什么的——炽鸮想到,自己可能会有一些,但真的要去山区教书,自己能做好吗?一个误人子弟的大哥哥,他并不想做这样的人。

或许班长大人——不,晓寰芎同学能做到吧,不过那样或许有些屈才了——她在他心目中应该是能成为革命领袖程度的人类。他预先在大脑中排练着明天要对班长大人的称呼——

晓—寰芎,晓寰—芎,晓—寰—芎,鸮—寰芎...

好像有点不对。

“嗯...”

面前的韩克林用右手摸了摸自己有些潮湿的黑色短发,棕色眼瞳散发着一丝犹豫,这是要跟自己谈啥啊。炽鸮感觉不是很好,于是先发话了。

“先说好,我不是给。”

炽鸮想了半天居然爆出这样一句话。并不是因为他对给有什么意见,甚至有一次他和一位外国友人还去过一家给吧,因为那位歪果仁的男朋友是那里的酒保。顺便一提,他觉得那里的无酒精Mojito简直好喝极了,虽然喝之前很害怕,无比的担心会被下药捡肥皂。

“噗。你丫说什么胡话呢。”

“那你找我到这地方来干吗?”

这是楼顶的门廊间,这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似乎跟楼下的教室是阴阳相隔。天哪,这样的气氛不禁让炽鸮联想到死灵之书中的一些画面。洛夫克罗夫特先生用朴素语言描述的故事是如此精炼,让人不寒而栗。

“小声点。关于下场比赛的战术——”

“我去,叫我来就这点破事儿?”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并不是他真不把这事当回事,而是因为他之前所思考的东西太过宏大而现实使得校内比赛战术这件事情显得微不足道。然而韩克林并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听闻此言直接炸了。

“欠揍啊!”

“嘘,轻点,韩克林,你不是要商量战术嘛,我只是考验考验你,你就沉不住气了?”

炽鸮终于机灵了一回,带着心中的歉意,这样说道。韩克林的表情则平复了,又变得一脸神秘,把脸凑过来在炽鸮耳边,“我说啊,你这次就——”

然而楼梯方向传来了声音。炽鸮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就拉着韩克林躲到一边堆着的箱子后面。

炽鸮死命把韩克林压住,他身体太大了,很容易暴露,自己偷偷的抬起头,露出眼睛看去——

那是班长大人,她来到前往屋顶的门前,手摸在玻璃上,看着窗外。炽鸮以为她没发现自己的时候,却发现她的眼角露着笑意——

“唔...”

似乎是穿帮了,不过,她并不是来给二人添麻烦的,应该只是帮他们清理了周围的障碍,方便他们独处吧。

又欠她一份情了,炽鸮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她快步离去了,二人站了起来。

“我去,你躲什么?谁来了?”

“万一别队来这里商量战术岂不是就可以偷听了?”

炽鸮没提班长只是随口扯了个烂理由,结果韩克林倒挺中意,右拳往左手上一拍。“对哦,你丫真机灵啊。”

好你个头啊,这里难道是会议室吗?虽然他很想直言不讳的吐槽回去,但想到是自己瞎扯引出来的话,不便直接喷回去;又想到,还真有可能其他班也把这里当据点,毕竟这么安静来的人又少(这就很令人奇怪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说不定应该在这里装个窃听器,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又惊恐自己也变成了那种想要时刻监控他人生活的家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