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号。翻页。白纸。

————笔记完了。

我用双手合上笔记本,置于膝头,空出来的双手揉揉干涩的眼睛,然后在床上找过眼药水瓶,往眼睛里滴了一两滴药水,用以缓解眼睛干燥的症状。我费了一个晚上才将这本字迹潦草、内容艰涩的笔记读完。熬夜后的倦乏向我涌来,使我感觉迟钝,头脑昏沉,心里不断想着笔记中的一些事,但是突然间,闹铃响了起来,打断了我的思绪。铃声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流行歌曲,在头脑迟钝的情况下听去,有些喧哗刺耳了。

摸过手机,关掉闹铃后,我将笔记本放到临近的书桌上,双手搓搓紧绷绷的脸皮,站了起来。随着笔记的完结,一直缠绕屋里的那股若有若无的硝石味也彻底消失了,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此时,天边开始渐渐放出金红的光辉,高楼大厦阴暗的影子也慢慢清晰起来,无数玻璃窗像是千面镜般闪闪发亮,耀目不已。城市再一次“活”了过来。

烟瘾上来了。我关掉屋里的灯,披了件衣服,用力拉开有些卡死了的玻璃门,去阳台上抽烟。

清晨的空气有如薄荷般清凉,未被阳光染红的鱼肚白的天空中飘着稀薄的雾气,雾气随着日轮的升起而消失、往下沉降,沉到黝黑的大地深处,隐匿到这座吵闹的都市下方。街道上的车流多了起来,喇叭嘟嘟响个不停,各式各样的人从巢里倾出,均匀地散布到这座城市的里里外外,像是胡乱洒在甜点上芝麻粒;嬉笑、喧哗、叫嚷、谩骂......一切如旧。

笔记里那些混乱的内容塞满我的脑海,乱糟糟的,胡乱一摊,像是一堆碎豆腐。那散发着莹绿光辉的石头、长着蝉首的怪物,以及死而复生的女孩......这之中没有一样能与我眼前所见到的光景联系起来。我可能要让笔记主人失望了,因为我根本不知如何评断这个故事,做不出结论。从小时候起,我就不擅长评价他人、他事,也写不出所谓的议论文,我似乎无法直率、客观地剖析事物,无法准确地提出自己的主张。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假,但从我将它当作故事这一点来看,我已经将它贴上做假的标签了;要我相信在这大地某处藏有一块正准备伺机吞噬这个星球的陨石还是太勉强了。不过,不管真假,里面有一句话我是赞同的:“人类不过是地球这头身上的虱子而已。”

在人类到底是伟大还是渺小这一点上,我想我的想法和笔记主人是相同的。

烟抽完了。我在栏杆上掐灭了烟蒂,这次我没将烟蒂往街道上丢,而是回到室内,放入了烟灰缸。接下来,我换了身衣服,下楼到房东的门前,敲了敲门。

等了片刻,防盗门发出金属感浓厚的咔嗒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皮肤白净的女孩,她瘦瘦的身体裹在一件可爱的粉色睡意中,长相甜美,一头乌黑的短发垂至耳畔,稍带点困意的亮眼睛从刘海下望着我,表情糅合了疑惑与懵懂。我认识她,她是房东的小女儿,曾帮我打扫过房间,我对她颇有好感。

“......有什么事吗?”她的小半个身子藏在门后,声音细腻,洋梨型的脸上挂着好奇。

我嗅到了她的发香,并未自己满嘴烟味而感到羞愧。

“那个......不好意思,我想问问前任房客的事。”我组织了下语言后说道。

“前任房客有什么问题吗?”她有些不安。

“不,没有。”

“那......”

“他可能是我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我撒了个小谎。

“是吗。”她脸上露出释疑的表情,后道:“他的事我也不是很了解呢!他平日里不怎么和我们来往,人倒是蛮和善的,遇见我们也会打招呼,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一双灵活的眼睛往上望,摆出回忆的神态,“每次遇见他的时候,他看上去都是一副很累的样子,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用不上来,但在他搬走之前又有些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

“怎么说呢......”她斟酌着用词,“......就是有点怪,他脸上总是挂着、挂着笑容,感觉有些......有些......”她连试了两次都没补上想象中的词语。

“有些诡异。”我脱口道。

她听了,用一种包含了强烈情感的眼神望着我,似乎被我说对了。

“总之就是很兴奋的样子,我曾问过他一次,是不是遇上什么开心的事了,他回答我说他要回家了。”

“原来如此。”我说道。

“啊,对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冲回了屋内,一阵倒腾的声音过后,她拿着什么东西回来了,“这是上次打扫房间时发现的,你是他的朋友的话,可以帮我还给他吗?”

我低头接过那东西————是一张工作证,上面贴了一张一寸照,照片上是一个男人,年龄约莫二十三四岁样子,眼神忧郁,神色憔悴,面庞相当清瘦,黄色的肌肤包着骨头,无血色的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暗淡无神的眼睛周围有着很重的黑眼圈,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正处于某种巨大的精神的创痛的折磨中。我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心里无端生出厌恶感来,那张脸和受热变了形的蜡一样使人难受,总觉得照片上的人的面皮底下藏了些不干净的东西,不知是不是受了笔记的潜意识影响。

我将工作证还给了她。

“十分抱歉,我认错人了。”我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说道。

“是吗。真可惜。”她耸了耸肩。

别过了房东的女儿,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在床沿坐下,视线凝望着书桌上的黑封皮笔记本。

阔别许久的阳光从玻璃门蓦然映照进来,红殷殷、金晃晃的光线落到书桌上,仿佛纤细的手指般抚摸着那本陈旧的笔记本,寒冷的房间里也添上了几分寥落的温暖。

我在晨光中眯起眼,挠挠头,然后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右手拿起笔记本细瞧了一会儿后,动手将它重新包回油纸,放回原处,等待下一任房客的到来。

当我再度拉开那个放笔记本的抽屉时,却不想用力过猛,一样小物件从抽屉深处骨碌碌滚了出来,我好奇地去看......

物件很小,黑如墨玉,表面晶莹又有光泽————是一枚黑色小石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