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的身体无大碍后,我出了院,在家静养了一段时间,但我已经无法将学业进行下去了,因此只得选择离开学校,独自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居住。

在新的城市,我找了个租金便宜的住处,又谋了一份跟开水一样寡淡的工作,开始了浑浑噩噩的日子。其间,我极度希望时间的流速能快些,好让我失掉那些记忆,让那迟缓、沉重的痛快速冷却,虽然我如此期望,可我心中隐隐明白,有些东西是时间都无法撼动的————无论那股能冲垮一切现象的时流有多凶猛。尘归尘,土归土,终是个美丽的谎言。

出院后,我也进行了一些“像模像样”的调查,希望能弄清楚一些事,比如清子的问题,若真如胡茬刑警所言,清子在一年前就死了,死在了a村,那这一年里和我在一起的那个清子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那些长得像蝉的怪物又是什么来头?那块绿色的、拥有思维的恶臭石头来自哪儿?又有什么目的?还有那个村子,如果说,村子在我们去之前就已经毁掉了,那么,我们到达的又是什么地方?————带着种种疑问,我查阅了相关资料,但一无所获,那些报道陨石下落的新闻怎么也找不见了,似乎被有意销毁了,唯一找到的是一则关于人员失踪的报道,篇幅极其简短,是最早的人员失踪事件:它发生在政府组织的那次搜索陨石的行动中,有一个人在搜索中下落不明,虽然进行了大规模搜救,但仍遍寻无获,那人的下落至今是迷。除了查阅相关资料,我还特意拜访了清子寄居的地方————她舅舅家,我不是为了调查去的,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或许我只是想看看清子生活过的地方,又或许是某种不自觉欲望在暗中推动的缘故。但等我找到地方,敲开门,刚一说出清子的名字,门就意外地訇然一声狠狠关上了,并听见里面有个模糊的女音厌恶地喊了句:“不认识!别再来了!”无奈之下,我只得悻悻而归。

调查最终是竹篮打水,白费力气。我到处碰壁,弄了一鼻子灰,却没得到一点儿有用的信息,我发觉有个怪圈想将我挡在真相之外。其实,我只要努努力,钻钻牛角尖,我想我还是可以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的,但我实在是太累了,不想去追寻了。我的心态起了变化,从执着于寻找真相变成了听之任之,把希望寄托于无常的时流。

又过了两年,在八月末的某个清晨,我在剃须时————我一直使用手动剃须刀————不小心划破了嘴唇,我赫然发现流出的血液里掺了一丝黄褐色,这一发现教我忧心忡忡,茶饭不思,整日坐卧不安,又不敢去医院检查。一开始,我还能用一些理由来搪塞自己,但日子一久,我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某种致命的变化————如清子那样。发生在清子身上的事,似乎在我身上重演了。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又听见了那令人联想到哕物的叽咕声,仿佛肿胀的脓包的破裂之音,它还是找到我了!

————它在呼唤我,呼唤着我回到它的身边!

自此以后,我每天都能听见那个声音。

我为此受尽了折磨,一会儿瑟瑟发抖,一会儿狂怒无比,一会儿又阴郁地想自杀......我不断地在人类所体验过的所有负面情绪中徘徊。那个可怕的声音日日夜夜缠着我,断断续续地以某种不需要言语的交流方式,向我灌输一些人类所不敢想象的究极恐怖之事。那是超脱于已知生活之外的未知恐惧,但我不知该如何用语言表达出来,语言在那些事面前太过脆弱了;文字的牢笼是囚不住“它们”的。

我每每想到那块绿色的、腐臭的石头就埋在这片大地的深处时,便禁不住浑身战栗,几欲自戕。

就在我被折磨得想要以自我了结来给这个异梦划上句号时,一切恐惧、愤怒、焦躁、癫狂、抑郁......却统统在我心中神奇地淡去了,取而代之,一种全新的渴望在我心里萌芽:月光下灰暗的山脉,沉浸在阴影中的仿佛被割了舌的松林,缄默的荒山小村,披着松香与硝石味的空气,还有那蝉鸣与宛如新生的绿色光芒————这一切竟然令我生出一丝亲切之感来。

我感到我的体内有东西在苦苦挣扎、蠕动,在渐渐消失;有时,我张嘴想要喊些什么,但除了一丝惶恐的空气外,就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我知道,当恐惧从我身上彻底流失殆尽之后,我恐怕就再也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日子照例流逝。

终于,到了最近,我的身体开始发生更加显著的变化,没有食欲,感觉不到饥寒与温饱,有时兴奋到一连几天睡不着觉,可身体却完全不觉得累,体内仿佛有一股用不完的力气;此外,我开始讨厌光,即使是最微弱的光亮也会让我觉得晃眼。

我的眼中也出现了一丝暗金的色彩————如当时清子的眼睛一般。我的身体在a村受到了某种影响,可能是绿石的辐射,可能是病毒,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现在这种影响正在一点一点地披露出来。

就在我对情况的发展感到绝望时,却意外收到了一封信。信封是黄褐色的,有些老旧,封口有被拆开过的痕迹,寄信日期是我从a村逃出来的三天之后,不知为何,这封信将近辗转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到我手上。我去看寄信人一栏,看到名字的刹那,我完全愣住了————信,是清子寄出的。

我反复确认了几遍,是清子的笔迹没错,她的字体很特别,他人不太可能模仿得了;也没有必要模仿。

确认是清子的信后,我便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取出几张带有一股子呛人硝石味的纸来;信封里除了信,还有另一样东西,我倒转信封,将它倒在了手心里,发现是一枚黑色小石子,还附带了一张便条,便条上写着:“这枚火山玻璃岩碎片,还给你。”看到石子与便条后,某些事自然地联系到一起,我瞬间明白了过来,不由苦笑。

我将石子与便条放到一边的桌上,丢开信封,望着手中折叠的信纸。呆呆凝视了一会儿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用颤抖的手指缓慢又小心地打开信纸,熟悉又工整的字迹便映入我的眼帘。

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往昔的一幕幕又浮现在我的心头,尘封的记忆的洞开,让我嗅到了再也回不来的青春的气息。我木偶般呆立着,手捏信纸,泪水模糊了眼角。

等到我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我才开始去看这封迟来的信。

信是用铅笔写的,字体小又清秀:

致xxx:

我不知你是否能看到这封信,但如果你看见了,就证明我业已消失。注意,我说的消失并非是指死亡,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比死亡远要可怕得多的事,并不在少数。你还记得我们曾一起读过的那句洛夫克拉夫特的名言吗?我现在对那句话的感触是如此之深————

“死亡并非终结,在奇异的万古之中连死亡本身亦会死去。”

有时候——或者说少数时候——真正的死亡是一种仁慈的体现。

我之所以写下这封信,是因为我想给你一些小小的建议,用以应付某些可能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以及说说由于时间紧迫的缘故而不能多谈的事;我本想将这些事烂在心里,但我觉得还是应该给你一个交代,也顺便洗刷一些你可能一直对我抱有的错误印象,我不想从生到“死”都活在面具之下。

说起来,我的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倾覆的呢?我记不清了,也许是在很久之前,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并一直持续,不曾终结。

我知道自己非常懦弱,懦弱得不像话。长久以来,我都很害怕他人,害怕与人交往,害怕那种交往所带来的剧毒般的刺痛,“他人,即是地狱!”————这句话真是一点儿也没错。我一直为如何处理人际关系而感到苦恼,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感到迷惑,对个体与个体间的独特交流方式感到大惑不解,对位于表面之下的冷漠、伪善、自私.....等感到厌恶和疲倦。在平日里,我总是小心翼翼,深怕我的动作、言行会刺伤别人,因而总是与别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保持或说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我一度以为这是处理人际关系的最佳方法,直至我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有些面具一旦戴得久了,就再也摘不掉了。正如叔本华所说的那样:“人就像是寒冬里的刺猬,互相靠得太近,会觉得刺痛;彼此离得太远,又觉得寒冷;人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才能过活。”我就是一只没有刺的刺猬,离得远,会冻死;离得近,又会被单方面地扎伤,最后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一丝微小的慰藉,你喜欢我————这我知道,然而我对你却没有任何感觉;我对任何人都喜欢不起来————无论善恶好坏,好像我自幼就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我就是太宰治笔下的那个碰棉花都会受伤的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我之所以接受你的告白,只是因为我在想:恋爱是不是可以使人变得坚强些呢?但结果仍使我感到遗憾。又或许,我只是想找个人来分担这一切,然后恰好找到了你。请原谅,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容忍我,但无论如何都请原谅我这最后一次。

我一直生活在一个破碎的世界里,向上仰望只能看见支离破碎的天空,没有希望,没有阳光,空气沉闷,连云朵和星辰也变得恶毒。我以为自己的世界是残缺不全的,是错了位的,但当真正的倾覆、真正的崩溃降临在我身上时,我发现我所谓的世界崩溃的说法是多么可笑、幼稚,不值一提。

————我在黑暗中看见了它,在绝望又无助的情况下看见了它所散发出的光芒。那时,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可怕。

多明拉之石————来自宇宙的恶魔,从深渊之底爬出来的魔鬼,在看见它的一刹那,世界就彻底崩溃了。这里的世界并非是个人世界,而是一切人类居住的共同世界,是对一切认知的颠覆,是让人觉得无知是一件幸事的那种颠覆,是宇宙和无穷无尽......

在和它漫长的意识交流之中,它告诉我,它自宇宙的黑暗边荒而来,跨越了无数星系,终因耗损了力量而偶然降落到了地球上。它拥有人类的想象力都无法企及的能力,能使死物复生,生物复死;它超越了迄今为止所有的已知纬度,能赋予周围的空间和物质奇妙的性质,甚至连小范围的时光倒流也不在话下......这些只是它能力的冰山一角,它真正拥有的力量是无法用语言详细叙述出来的。除了力量,它还有思维,正是它的思维牢牢控制着从死亡中归来的我,并不断与我进行毋须语言的交流;是它使我明白,只要灵魂不灭,肉体便可无限制地复生。我曾试图与它进行抗争,但失败了,我无法违拗它赐予我的“躯体”。我听见它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我,它迫切地需要我————不止需要我,它还需要更多的人,乃至需要全人类来帮助它脱困——它的目的是吃掉这个星球,那样它就有力量重回深空了,但由于某些预料之外的原因,它被困在了地底,自身的力量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致使无法脱身,也无法继续蚕食这个星球,不然,就真的是世界末日了。

我或许该放弃挣扎,乖乖接受它的奴役,但我没有,因为我还抱有一种希望,所有人在生死关头都会抱有的那种希望,而且有两个人我始终无法原谅————这对我而言是件很奇怪的事,明明连这个世界都失去意义了,我却还执着于个人的情感,无法放手;可我就是无法原谅他们。也许我该趁早解决掉他们,但我没有,因为我断定,这样慷慨的死亡是不适合他们的,于是我便决定要让他们去直面这个世界上最深远的恐惧,经历我所经历的痛苦,让其得到和我一样的下场(你肯定想不到他看到那块绿石时的表情,真是太精彩了)。我本想过,如果我能做为一个正常人安然活下去,那么我就放弃仇恨,继续忍受生活,但当我看到那个本应被毁掉的村子再度出现的时候,我知道希望破灭了,我便决定使我的仇恨得到满足。

杀人真的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我想是的,它是区别人与兽的根本。我杀了人,所以我不再是人了,甚至连兽也不算,而是某种不伦不类的东西。我趁自己还未完全丧失理智时,不断地进行思考,思考我的人生究竟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劫数”,是虚无主义者的悲哀吧!

很抱歉把你也卷了进来,真的很抱歉,如果是我邀他们去a村,那么他们有可能会起疑心,但通过你提出来就不一样了。假如你非要恨我不可的话,那就请恨吧!可我知道你不会的,对吗?我实在是太了解你了。

现在,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爱恨都无所谓了。

在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永远归于无底之渊,加入守护者的行列了。我会在那迷宫般的黑暗里永远徘徊,无休止地徘徊,永不见天日,直至世界的终焉。我的身体会在时间长河里慢慢腐朽,受尽孤独的折磨,却永永远远也不会死去;好在我再也感受不到了。

我想告诉你的是:假如你不幸被它的绿光以任何形式照到,从而使身体发生了异变的话,那就请尽可能地远离它,越远越好————这是唯一的方法。它现在陷于困境,所施加给你的影响会随着距离的增加而衰弱;如果你的身体已经开始异变了,那就请赶快行动,不要延宕,不然异变到某种程度后就不可逆转了。我想说的大抵就是这些。

另外,请千万不要试着来寻找我,这里除了死亡和黑暗就一无所有了。忘了你的清子吧,就当她已经死了————事实也是如此。啊,真想最后再读一读《了不起的盖茨比》,可惜我身边没有这本书,你能替我读一些我喜欢的段落吗?拜托了。

直至现在,直至终末,我才明白了一件事,明白自己有多渺小;才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不愿被我们承认的事实:人类只不过是地球这头巨兽身上的虱子而已......

永别了

曾试图努力爱你的清子

看完后,我捏着信,在原地伫立良久,眼角被泪水模糊。

不知怎么,我忽然感到一种令我筋疲力尽的悲伤,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我心里永恒地流逝了;我的心像是碎了一样,锋利的碎片扎伤我的胸膛,令我无比难受。不知不觉,我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嚎啕大哭。我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

那一晚,我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静坐了很久,手里死死捏着被泪水浸湿的信。那股可怕的硝石味从记忆深处向我渗透而来,化作一团雾霾在黑暗中四处弥散,如今我再嗅到这股气味,丝毫不觉得厌恶,反而异常愉悦。我的身体正如清子所说的那样,正在不断发生着异变,从肉体到感知,从表象到灵魂,也许我该听清子的建议,趁自己还未被完全吞噬之前远走高飞。

可是......

清子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的黑暗中,那道充满馨香的倩影在这死气沉沉的房间内走动,并散发着胧淡的白光,神圣又纯洁;美丽而羞白的面孔犹如深海发光的浮游般向前飘浮,不断重叠,一如既往,美到令人窒息......

清子真的有罪吗?如果有,那为何会显出这一尘不染、不沾污秽的样子呢?还是说,这个触不可及的幻影只是我深埋在心底的理想化形象呢?

我僵直的双手死死捏住皱巴巴的信,无法按捺的悸动从我胸膛深处涌起,似海啸的渴望一次又一次冲击着我孱弱的神经。

我抬起右手,伸向那道绝美的幻影,想要触碰那纤弱的光流;我的恋人也在向我款款走来,向我递出洁白的手......

*****

......时流溘逝,我又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窗外亮起如暮色似的灰白死光。天气阴冷,多云。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抬头发现镜中的自己憔悴、瘦削的不像样,甚至一时间都没认出自己来。

出了洗手间,我在凌乱的书桌上找到《了不起的盖茨比》,我拿着书端详了一会儿,轻轻抚摸书本光滑的封面;我和清子的关系是从这本书开始的,现在又要以这本书结束,像是一支挽歌。我翻开书,挑了一些词句优美的段落,读了起来,算是满足清子的请求。我边读,边回忆前尘;过去的事业已远去,过去是挽回不了的......读罢了书,我离开书桌边,拉开有些锈死的玻璃门,站在清晨冷寂的阳台上,凝望这座庞大、懵懂未醒的城市,在那毫无生命力的日出光景的映衬下,城市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我迎着冷风,把清子的信又细细读了一遍,读完后,我松开捏信的手,任不成样子的信被徐来的悲风抢走,飘向我看不见的幽深小巷,就此永远埋葬。

铅银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我头顶,地平线上的光轮尚未挣脱大地的怀抱;矗立在远处工业园区内的巨型烟囱喷出一大片积雨云似的白色烟柱,烟柱轮廓模糊,却显浩瀚,在光泽暗淡的日出中看去,世界颇有几分烟尘大地的壮美。

那块可怕至极的绿色石头就沉睡在那条脆弱的地平线尽头的某处,它在暗中眈视人类,并耐心等待,等待“飨宴”之日的到来,等待重回深空的机会,等待毁灭福音吹响的时刻。我衷心地希望人类永远也不会发现它,因为它重现世间之时,必是最终审判之日!

此时此刻,我也有些明白清子的感受了,明白那个被我们的自大所忽略的真相:

————人类不过是地球这头巨兽身上的虱子罢了。